几年里,农村变迀很大,许多事物在变革中渐渐消尽遗失。就如当年的木犁铁铧,马拥拥牛疙头都成了上往年的记忆。老织布机,纺线车,纸鞋样,鞋拨子,顶针,拧麻绳的菓条箥篮……许多先人用过的东西都很难看到,发展的快,淘汰也快,有些事物都渐渐模糊,在下代人意识中就有点续接不上了。
有年,我一外甥大惊小怪给我说,他在我们村后见了只大灰羊,要我去看,其实那不过是村后谁家门前拴的一头白唇灰身的关中驴,不远还有头黑骡子,他也认为是马,真不知让我说啥。那是我麻辫伯的坐骑,七十多岁了,赶集跟会都骑着它,骡子胸前挂着红缨串铃,人没到,蹄声铃声已来了,大襟衫,黑眼镜,气宇昂扬,那个精神头威武极了!真不敢想像,以后问起孩子我们村以前有啥动物,就光知道有老鼠蚊子和苍蝇吧,黄鼠狼野兔长虫,蚂蚱蛐蛐,屎爬牛大黑老鸦都无存所知,这就成了空白断章的悲哀!以前家族有族谱还挂祖案,寻根问祖还知道他爷他婆他八爷八婆是谁,现在问孩子有几个能知晓?农村人最注重香火,费心扒衣的传宗接代有啥意义?
人同庄稼,一茬又一茬,新茬总要在老茬的土壤里生根开花,延续着好的品质和经验在收获,就不能忘本背叛,脱根断代的发展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就没了根基。
树木也一样,它是一个村落的标志和风脉,据说我们的先祖就来自山西大槐树。小时村里有很多大的古树,榆钱,杨槐,杏树,桑树,柳树,梧桐,枸树,钻天杨,远望村庄,好像在森林中。随着年年改造大树是越来越少了,有的品种都已灭绝,植物动物人物相互依存,息息相关,就有了感情很是怀念,唯一能做的就是想用我仅有的一点文化,对它们作些粗浅的记录,以示怀念,略表慰籍,也算对我自己存个念想有个交待。
东边来堂家门前俩青槐树还在,估不出树龄,都木桶般粗壮,皮呈青色,树躬身往上枝叶早茂过他家的二层半楼房,夏日里郁郁葱葱,鸟儿啁啾,遮得树下一片凉荫,黑明聚着闲人,聊天打牌,品茶养神,怡然自乐。
再就是宝田叔家门前有俩棵松树,村里松树很少见,据说那我爷从府曲沟特意移栽回来的,松自古就与文人结缘,我爷在粮站工作酷爱书法。书法在以前的虢县城很有点名气,每年春节义务给乡邻写对联不厌其烦,总是笑呵呵的模样。他的字体饱满方正,一笔一画很有骨力,写字时凝神静气,臂沉腕稳,笔锋逶迤舒展,气韵绵长,给我留有很深的印象。
我婆人也特和善,有点啥好吃的给门上我这号谗嘴猫碰上总要给些。也是我西村这边善男信女们的宗教领袖,药王庙马王庙香火她都打点,威望极高,谁家有点小矛盾纠纷,出马劝解就能平息。小时我家里人多事稠,门上几个我婆出了不少力,虽然如今都不在世了,从小不太善言语的我,至今内心里却很感激她们。看着这俩棵鳞身虬枝的松树,茂密的针叶中缀满了松塔,也托藏着我许多崇敬和哀思。
在我小的记忆中,金明和省让家相邻处有棵皂角树,铁色的树身如青蛙脊背,树冠不是很大,几个我姐和门上几个我姑,常在下面踢毽子跳方,抓骨样。男孩子则斗鸡,打四角,添方下棋玩媳妇跳井。有时也推十点半赢弹脑,我输了最害怕玉良的弹脑,像小锤子敲一样,几下能肿起个小疙瘩!挨着一排,侃明家有棵桑椹树很高,桃状的叶子边有微微的锯齿样,可以喂蚕。桑椹由红变黑才能吃,在人家院口,不敢上树去摘,只有等刮大风了去拾一些解解馋,虽不大但很甜,紫汁把嘴和手染得就跟偷喝了墨水一样。
对门科明家有一棵很有气势的枣树,他家隔个路背对着我家,枣树的枝杆有几枝从后土墙上凌空扑掩过来,冬天里很像干股梅的枝身,碎圆的叶子,开细沫般微黄的花,枣儿成熟时,一串一疙瘩的很繁,很惹眼。我老盼望那豁豁土墙能倒了,吹大风时就能拾上枣。枣儿一天天红透,整天眼唏唏的不是我一个,金明,玉良常拿些三角四角去巴结科明。枣儿每年收成很好,除了送邻送亲,还有卖的,暑假里跟着科明抬着拌笼走村串乡去吆喝着卖,报酬就是卖剩下的枣,各赏几个,感觉那时的枣真甜,那敢囫囵吞枣,一颗枣拿手里用牙轻轻的咬,总害怕吃完了。可惜门上几家能吃的树,相继也都被伐掉了。
我家土院前只有一棵胳膊粗楸树和槐树,相距很近,能绑上绳荡秋天,槐花开了有拌着面粉的槐花饭吃,嚼着柔嗞嗞的很甜香。
后院有俩棵大腿样粗细的楸树和厕所边的一株不大的椿树,俩棵楸树很高,上面有个碎树枝垒的鸟窝,每天天不明就“揭被,揭被”的叫个不停,吵得人要早早起炕,心想总要一天捅掉它。爹说,那叫“揭被虫”,是好鸟,只有懒人恨它。细端祥,尖嘴豆眼全身黑,跟野扑鸽一样大小,叫声又锐又厉,生怕人听不着。
红卫家的黑狗不知怎么招惹它了,在门前被七八只抡番如鹞鹰般疾飞而下,啄得趴在地上动都不敢动,狗威丧尽,瞅了个间隙爬起来落荒而逃,还被紧撵着不舍。我都有点后怕,亏还没敢捅人家的窝。
椿树不是香椿,看着别人采吃香椿就觉遗憾,但也有它的乐趣,树身有时会流出黄黄胶汁,很粘,剥下来能粘些自己发明的玩具。
树皮上常常趴着种“装装牛”的昆虫,手刚触到,就滚下树来蜷作一团,一动不动的装死,只要别理,感觉到没危险了又就翻身爬走了。有时也会碰到扁扁的“簸箕虫”和黑黝黝的“喷屁虫”,手一动就喷出股憋气的臭味,洗都洗不掉,比狐臭还难闻。
还有种叫“椿媳妇”的昆虫,呈三角状,翅底色微灰蓝,上布有黑色红色的小点儿,非常艳丽,像个花媳妇,手触碰就飞,飞来转去就是不肯离开椿树。秋日里,茎叶飘落,片片叶儿黄黄的形如鱼儿一般,脱了叶子的主茎有两拃长,由根到梢逐渐变细,根茎处像极了马蹄,捡拾几撮和伙伴们拿着嬉玩。再后来家盖房把满院的树都伐了,小的用了椽,大的解了板,唯留下了院门头的俩棵柿子树,不是很高大,年岁却比我大,小时在树下玩,我俩孩子也在树下都爬成小伙姑娘了,也是父母留给我仅有的念想,还依然生机勃勃的荫枝挂果,盎然生长在院门两旁。前些年西边的那颗树身中心空了,看着很朽,每年却依然结着柿子,虽很稀,却很大很甜,空心处填抺了泥,也无济于事,树身很低,娃伙常常攀踏上树,总担心那天被风或孩子摧折,看着树也很辛苦了,在那年扩建中忍痛连根挖了,就剩东边的一棵了,柿子红了的时候,柔软的树股被柿子压坠的很低,举手能摘,年迈的母亲常常成晌在树下看吆着鸟雀提防娃伙们糟蹋,守树成了她的主事,三年前丢下伴了她一生的柿树也去了,看着树,脑里总定格着她在树下执竿吆雀的画面,母亲对自己的儿女是偏心的,生怕鸟雀偷吃了留给我们的心意!
但愿每年能吃上父母留下柿柿树上的柿子,能天天日子彤红,事事如意!
卫祥家的老屋里,以前有棵杏树,有一抱子粗,麦上场的时候就黄熟了,长在他家后院,立老远就能看见绿叶下黄澄澄的杏子,我姐和她姑是朋友,总能讨得些分我吃,熟到的杏子果肉离核,软软的用手一捏,开裂两辦味道蜜甜,杏核砸了杏仁也不会放过,真佩服那时的孩子搜壳抠缝是多么的细俭呀!上四年级时,脸上有隐隐地白花晕点,父亲说是白癣,用点青杏子搽搽患处就好了,随讨来七八个用了俩个,剩下的忍着闭眼的酸劲给吃了,结果吃饭时牙连搅团都咬不动了,后来那棵杏树也被伐了。
卫祥那年穿针引线办了桩大事,村上修街道,要把队中心十字的百年皂角树和不远处发锁家门前的一棵小点的皂角树挖掉。树陪了几辈人了,与人也时间长了,真要挖掉都觉不忍和可惜。这棵大皂角树,树身无疤无裂,浑圆壮实,一搂有余,树旁是井台,搅水的辘轳早已不知去向,跟前竖立着一光面碌碡和一块有着辘眼的条石,井口用很厚的石板盖着。小时见人启开过一回,黑洞洞的深,掷物有嗡嗡声,一会儿才能听到“咕咚咚”的响水声。树的低叉处,用铁丝吊着块一米长有孔的铁轨,铁丝已勒长进树身里,这就是生产队时的上工铃,每有开会要事就敲铃聚集,树杆茂盛,树冠枝叶稠密,就像一把巨大的绿伞,就是雨天,树下都干当当的,就是没见结过皂角,队里人把那儿叫南井台,在队中心的十字交会处,碌碡经常就是队长开会时蹴着抽烟的地方。也是队上闲人添方下棋和传播新闻的地点。东家长西家短,小道消息,桃色艳闻,国际形势,荤素段子,无话不说,也俗称“放屁台台”或“老碗开会”的场所。
树上有时就聚集着上百只鸟雀,“扑愣愣”的飞起来遮天蔽日,如一团云,也不怕人,“啾啾”声盖过树下的开会的发言声,不时还嘣几点白喇喇的鸟屎,有天当过兵有猎枪的那个我爷躁了,装满铅弹朝着树警告了一回,“嗵”的一声闷响,树叶和鸟雀落了遍地,雀儿拾了一拌笼。以后白天再不敢与人噪舌,只有黄昏时分“啾啾”一会就安安静静宿眠了。
发锁家门前皂角树,不是很高,树皮疙疙瘩瘩,有地方却凹着,像肚脐眼儿和牛眼睛。枝杆处满是棘刺,有寸把长短,如犬牙般密布交错,像个树刺猬,鸟雀都避而不栖,却每年有外地人用长把的铁铲来收割,说是药用,割完,第二年又就绿生生的长出一茬刺来,年年割年年长,割之不尽。
卫祥给宝鸡植物园管理处打了电话,园里很重视,不久就排人来移栽,吊车挖掘机工人来了一大帮,耗工费力搞了好几天,最后连夜移栽进了植物园,树前还立牌详细记叙了古树移栽抢救的经过,可惜把乡址写错了,给反映了几次,现在的牌子已坼除了,成了宝鸡植物园的国家树了,两树都立在植物园进门的醒目处,每次看到就倍觉亲切,如见到了长辈和亲人,但愿它们能给宝鸡民众带来愉悦,造福角角落落,福荫子孙后代。这也是它们最好的栖身地,卫祥也算是做了件功德无量的事,会添福报的。
走出村庄,在南面地里生产路的十字,有棵不太大的皂角树,以前旁边有棵罕见的药树,队人都叫它“药豆豆”树,小桶般粗细,皮有点像桦树,树身坑坑凹凹,长得扭扭拐拐的,上面的枝杆交错像个巨手一样向上托着,杈杈丫丫能骑几个孩子,惹得娃伙经常攀爬在树上。那儿地势高,田里又无遮无掩,野风习习,树荫处就异常凉快,成了田间地头的最佳的歇憇地。
药树叶子很像石榴叶子,蚕也能吃,结满了指甲盖一般大的圆果实,表面茸茸的像桑椹,有清晰规则的纹格,咋一看很像缩小了的手雷,由青变红后就能吃,软而甜,吃多了易刷口疮,方圆几十里再没见过这种树。
几年前,也不知碍着谁了,一夜之间身首无了影踪,只剩下渗着汁液似脸盆一样大的疤桩,后来,老根在周围荫了不少小苗,没人护理,终没成大材就自生自灭了,只剩下了旁边一棵裂了身的皂角树,孤零零的站在十字口处,守望着田间地头。
这棵树龄跟我差不多,据说是队上平福家那个我爷栽的,人已经过世很早了,我还有印象,个头不高,健谈风趣,爱逗惹孩子,笑咪咪的很和蔼,一个难得的好人。世间风物变换,物是人非,这也许就是我们指缝里流淌的岁月吧,老让人抓不住。
还有许多树,我也一一记录不过来,只能录些我周围熟悉的几棵,全作是对故乡故土故人故事的一种敬念和缅怀吧。
吴玉成,笔名秦韵。陕西宝鸡陈仓区人,爱好文学艺术,从事于建筑业,曾任陈仓区文艺家协会理事。
汇聚原创美文,记录生活中,每一次心灵的颤动;分享生命中,每一次成长的心声。
投稿邮箱
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