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屋檐下已经干枯了的艾蒿吹下来了。它从窗前划过,就像一条灵巧的腿,轻快地跳过一格一格的窗棂。这艾蒿是端午节时妈妈插上去的,说是辟邪。想必这屋子已无邪气了,它就像一个兴完风雨的巫婆一样走了。
风不是一股,而是很多。在我眼里,它们有粗有细,有强有弱。菜园的风,就是细弱的风,它们吹拂着肥瘦不均的菜叶时,阔大的叶片只是微微动着,摇摆得并不热闹。所以白菜叶上的黑瓢虫不至于被晃得落下来,在豆角花上嬉戏的蝴蝶更是安然无恙。而瘦的菜叶,也不过耸着身子晃悠几下。
可是你看半空的那些风,它们可就强大得多。乌云被吹得一抖一抖的,脸色越来越青。狂风还使乌云的脸出现许多裂纹,它分明就要哭泣的样子。那些义无反顾撞向墙角的风,由于被碰了头,觉得没了面子,便不再回头,干脆忍气吞声地自消自散了。
至于那些奔跑着的花花绿绿的鸡,你看它们羽毛上的风吧,它是那么的柔和、轻盈,那羽毛被风掀得一瓣一瓣地张开,仿佛花儿伸着舌头在说话。
姐姐在灶上做饭,我蹲在灶前用炉钩子调理火,算是个小小的司火女神。弟弟呢,他在后屋逗着笼中的鸟。他叫嚷得比鸟还欢实。姐姐一会儿嫌我把火捅得太大了,一会儿又嫌我没有把火挑旺。
也不怪她发牢骚,锅里炒着的菜本应该用旺火的时候,我却把柴火往灶口撤了撤,添在锅底的火就蔫蔫巴巴了。而她煮苞米面粥急需文火的时候,咳,我把火势弄得蓬蓬勃勃的,比除夕夜的焰火还盛。
灶房的门开着,我在听风声。风声越来越大的时候,天色也暗淡的厉害了。突然灶房骤然亮了一下,这短暂而巨大的明亮使屋子仿佛颤动了一下,是闪电出现了。跟着,雷声轰隆隆地炸响,门被震得咣当咣当地叫,看来雨要来了。
“要下雨了,快去关窗户。”姐姐吩咐我。
我撇下炉钩子跑到院子时,雨点已经东一颗西一颗地坠下来了。我飞快地关窗户,看到一窗的黑云像一群乌鸦似的盘踞着。鸡架里的鸡个个都缩着脖子,它们喜欢风,但不喜欢雨。风能梳理羽毛,而雨则会使羽毛变得零乱。我把窗台上的肥皂盒拿回屋子,一旦它潲了雨,被泡化了,我们就别想有干净衣服穿了。
饭菜做妥了,姐姐正把她们一样一样地往屋中央的八仙桌子上摆。灶膛里金灿灿的火炭,它们明媚晶莹,散发着颤动的热气。那块大的如熟透的苹果,而小的则如鲜浓欲滴的草莓。这懒洋洋的火多半用来温水。
爸爸妈妈回家后,总要洗上一把脸的。以往爸爸是不用洗的,可自从他到粮库当装卸工后,总是灰头土脸地回来,他不洗是没法吃饭和钻被窝的。温水除了供他们洗漱,还用来刷碗。
关了窗,又关了灶房的门,雨就强大起来了。雨声火辣辣的,仿佛炉膛上开了的水在哗哗叫,又仿佛一群大嗓门的婴儿被打了屁股在哭。天色昏暗了。玻璃窗上弥漫着一波一波的雨水,使窗外的景致变得模糊了。
到吃饭的时辰了,可爸爸妈妈都没有回来。饭桌上的晚饭同往常一样,一大盆金黄色的苞米面粥,一盘炒土豆丝,一碗黄酱和一把青葱。此外,还有一碟淋了香油的杏黄色卜留克咸菜。咸菜里拌了些辣椒丝,所以看上去就像一片黄土地上生长的一簇簇红柳,看上去十分明媚。
弟弟从后屋来到前屋,他瞥了一眼饭桌,嘟嚷了一句:“又是这些破饭?”然后他又把眼放到窗外,骂:“他*的下雨了!”
我弟弟十岁,我十二岁,姐姐十五岁。也许是他小的缘故,什么都看不惯。他淘气,他的蓝布杉是双排扣的,其中有一排扣只剩下了一颗,它看上去就像监守最后一班岗的老兵。其余的扣都被他玩丢了。他们有的是被树枝勾去了,有的被狗爪子挠掉了,还有的是打架时被人给拽去了。
他的衣领从来没扳正过,领尖总是打着卷。他眼睛不大,厚眼皮,一说话就爱撇嘴,且老是气冲冲的样子。他喜欢在外面跑,接触风和阳光的时候多,所以他的脸很黑,妈妈叫他“黑印度”。
黑印度说:“今天这雨他*的真大,我得把五彩线放了。”
五彩线是端午节时妈妈给我们姐弟三人拴在手腕上的。这五种颜色是红色、粉色、黄色、蓝色、白色。白色和黄色很接近,当初我就把它们看混了,以为只有四种颜色。据说系了五彩线的孩子,上山不会招虫和蛇的叮咬,而且不会被夜晚时游走的小鬼给附了体。
一般来说,五彩线要等到端午节后的第一场雨来临时,用剪刀把它剪断,放到雨中,据说这样它就能成龙。我嫌它绑在手腕上难受,总感觉那里像爬着条毛毛虫,所以未等有雨就时候,就在河边把它拽断,让它随波逐流了。
黑印度呢,他嫌端午后的第一场雨太小,怕他放的龙因雨贫而不能兴风作浪,就将其留了下来。如今这雨气势宏大,他当然不会错过这机会了。他让我帮他剪断五彩线,拈着它跑进雨中,我听见他在院子里叫:“要成就成条大龙吧!”
等他放完五彩线回来,已经是个落汤鸡了。他把湿衣服脱下来,蹲在灶前去烤火,一边烤火一边打喷嚏。火炭的热气就像鞭子一样,把他衣服里的癞皮狗似的汗腥气给驱赶出来了。
姐姐从里屋将头探向灶房数落他:“别烤了,难闻死了!”说完,她从立柜里面为他找出一件干爽衣裳。那衣裳的兜口和袖口都打着补丁,领子也被磨破了。黑印度把湿衣服扔进洗衣盆中,换上干净衣裳,他问姐姐:“你不把五彩线给放了?”
姐姐垂头斜着眼看了他一下左手腕上的五彩线,她带着凄怨的语气说:“我哪有那个福气!过些天山货下来了,我还得进山去采,我要是把五彩线剪断了,到时候碰到长虫来咬我怎么办?”听她的口气,那五彩线就是锁住毒蛇咽喉的铁锁,她轻易不能丢了这护身符。
的确,作为长女,她比我和弟弟承担了更多的家务活儿,喂鸡、做饭、挑水、收拾屋子。此外,野生的浆果和蘑菇下来的时,她还得进山去采摘。我对家务活并不是袖手旁观,但由于天性懒惰,专拣那些轻巧活儿去做:抹抹炕面和柜子上的灰呀,给灶膛烧火呀,刷个碗或者淘淘米呀等等。妈妈说我“净干些面子上的活儿。”
黑印度呢,他除了经管那一笼鸟之外,家务活儿他是不问不碰。你若让他去仓房舀一碗小米,他都不知道米袋放在哪里。他更不知道锄头和镰刀挂在哪面墙上,不知道在院子外面刨食的那一群鸡中,哪几只是自家的。
雷声和闪电就像一匹快马,马蹄过处,乌云被击得七零八落。雨渐渐小了,天空也微微露出亮色。不过即使乌云全部消散,天也亮堂不起来,因为已是向晚时分了。姐姐先前还对着桌上的饭皱眉头,担心雨如果停不下来,会耽误爸爸妈妈回家,晚饭会被推迟。那样她又得把已经端上桌的饭重新拿到灶房热了。
黑印度从后屋里把高帽子拿了过来。这帽子是用报纸糊的,下宽上窄,呈圆锥形。他把它扔到炕上,对姐姐说:“鸟儿把屎拉在这上面了,你擦擦吧。”
姐姐嘟嚷一句:“谁让你的鸟笼挂在帽子上的呢。这帽子要是弄脏了,他们再让妈妈游街时,还不得罚她多走几条街呀?”
“这破帽子弄点鸟屎有什么?我看它不比报纸上的那些黑字还要难看呢!再说了,游街又不累,多走几条街有什么!”黑印度“呸”了一口,不以为然地说。
“等我把你那笼子里的鸟都给放了,我让它们拉屎!”我威胁黑印度说。我知道,这纸帽子不能有污点,否则批斗妈妈的人会说她认罪态度不好。
“你个二豁子整天净编反辫子,有那工夫你学学梳辫子得了,少管闲事!”黑印度不屑一顾地嘲讽我。
我排行老二,又是个大豁牙,黑印度就叫我二豁子。他一这么叫,我就哭,这回当然也不例外。姐姐素来把眼泪的一方看作受欺凌者,她呵斥黑印度:“少在屋惹事,打把伞出去接接爸爸妈妈!”
爸爸半个月前到县城的粮库当装卸工去了。他骑着自行车上班,走二十多里的山路,早出晚归。爸爸以前在我们小镇学校当校长,他不满意工宣队进驻学校,让学生老是上劳动课,不学文化,便与工宣队的队长吵了起来。
结果爸爸被告到县教育局,教育局又把他的恶劣言论上报到县委,他被撤职,发配到县城粮库当工人去了。他换下笔挺的中山装的时候对妈妈说:“早晚有一天我会穿着它再回学校,我就不信学生可以不学文化!”
爸爸的倒霉在我看来势在必然。因为妈妈先他之前被判为苏联特务,妈妈戴着高帽子开始了游街经历。一个校长的老婆是特务,这校长起码也该是个情报员。
杨菲菲与我斗嘴时就这么骂过爸爸:“他是苏修特务的狗腿子!”我毫不客气地回敬杨菲菲:“你爸是你妈养的狗杂种!”结果狗杂种的后代和狗腿子的后代扭结在一起,互相咬,她把我的胳膊咬青了,我把她的大拇子的指甲咬裂了。
黑印度正要打伞出门,院门响了,妈妈回来了。妈妈被雨淋得精湿,手中提着一只篮子,那里面装着的菜被雨洗得一派青绿。
妈妈见院子里没有自行车,就问黑印度:“你爸还没回来?”
“没有!”黑印度很干脆地说。
“他也该回来了。”妈妈嘀咕了一句,将篮子放到仓房的雨搭下。
“天下雨了,他没穿雨衣,说不定半路上多躲到哪棵树下避雨了呢。”黑印度说,“他要是在树下逮只兔子,还不得在那儿拢堆火烤兔子吃呀!”
妈妈忍不住笑了,她对黑印度说:“你爸他哪有那份闲心!”
黑印度一撇嘴说:“他是没碰到野味,碰到他就有闲心了!”
“刚才那雷那么响,他会不会被——”妈妈忧戚地说。
“他又没做缺德事,不会被天打雷轰!”黑印度说,:“雷劈的人都是坏蛋!”
妈妈听了黑印度的话,这才有些安心地进屋换上一套干爽衣服。我把纸帽子捧给她看,我控诉黑印度把鸟笼挂在帽子上,屎都落在那上面了。
“没事儿,他们看不清楚的。”妈妈温和地说。她把那帽子放在茶柜上,就像放暖水瓶一样地小心翼翼。
姐姐见窗台上有两只苍蝇在闹,就握这苍蝇拍去打。黑印度见天基本上晴了,就把鸟笼提到院子里,让它们见见已透出暮气的天光。我呢,因为妈妈没有责备黑印度而有些悻悻然,我故意碰翻了窗台上的花瓶。
那是只天蓝色的鱼的形态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束已经半蔫的野花。花瓶里的水已经有几天未换了,粘稠而又散发着臭气。姐姐扶起花瓶嗔怪我:“就剩一只花瓶了,你还想把它打碎了不是?”
以往我曾打碎过两只花瓶,一只是圆肚形的,褐色;另一只与我碰到的这只一模一样,它们是一对。据说这对花瓶是爸爸妈妈结婚时,他们的朋友凑钱买的。我想这花瓶肯定看到了我出生的情形,它是不该知道这个秘密的,所以老是想着把它打碎,让它失去记忆。
“我看这花瓶碍眼,”我说。“你们也不想想看啊,鱼嘴里天天插着满满当当的花,它怎么喘气啊?我一看这花瓶就憋得慌。”
妈妈正打算出门,她听了我的话又折回身来,她把花瓶拿起,放到窗台的角落,对我笑笑说:“以后再养花,就不用这鱼瓶了,用空罐头瓶吧,省得你憋得慌。”
姐姐把花瓶流淌出的脏水用抹布擦,又将那些已不精神的花扔进垃圾桶里。她显然对妈妈纵容我有些不满,她嘟嚷道:“又不是真的鱼嘴,你跟着气闷什么。
妈妈微妙地笑了,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姐姐,说:“什么时候我再采一把花回来养,你们喜欢什么样的?”
“百合。”姐姐说。
“紫马莲。”我说,“要是有芍药花就更好了。”
“芍药都开过了。”姐姐说。
“没准也有一枝两枝没落的,赶巧被我采到呢!”妈妈说这话时,语气和面部表情都呈现着一股天真的情态。她对我们说,她要出去迎迎爸爸,让我们不要乱走。
雨停了。天色愈来愈昏暗了。八仙桌子上的饭菜渐渐凉了。只听到墙上挂钟“滴答滴答”响,黑印度又把鸟笼子提回后屋了。他在路过灶房的时候被柴火绊了一跤,他骂:“贱骨头,把你们烧成灰你们就鸡*老实了。”
我讨厌黑印度,他说脏话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有时对人和事,有时则对物。我最受不了他对物口出不逊,因为它们又没长嘴,无法与他唇枪舌剑地辩论。姐姐消灭了苍蝇,又擦干净了窗台,换我给灶膛点把火,她想把粥热一下。
“这钟声要是能当火柴使就好了。”我嘟嚷一句,很不情愿地到灶房烧火。柴火一旦烧起来就劈啪作响,这让我有种错误联想,认为响声里应裹挟着热气。如果那样的话,饭菜凉了,让钟声去烘热它们就是了。
我刚点起柴火,爸爸就进来了。他披着件橘黄色雨衣,看上去很鲜艳。他把自行车停好,先问候了一下鸡架里的鸡:“你们吃饱了喝足了?”他爱给鸡喂食,所以他走在院子里的时候,总有一群鸡像士兵保护着将军一样簇拥着他。
“你妈还没回来?”他进了里屋后问姐姐。
“回来了,找你去了。”姐姐说。
姐姐正在拟写一份与父母的决裂书,这是班主任老师授意她写的。说是如果她不与他们划清界限,就加入不了红卫兵。她正有几个字不会写,打算着问父亲呢。可是爸爸听说妈妈不在,就急着出去找她。
黑印度对姐姐说:“你问他,还不如问字典!字典比他能耐,问啥有啥!”
黑印度这一段不管爸爸叫“爸爸”。他称爸爸为“他”。姐姐呵斥地说:“以后别‘他他’的,那不是爸爸么!”
“不叫‘爸爸’怎么了?”黑印度说,“他不过是个臭老九!”
姐姐说:“你滚!”
“你不也写决裂书要和他划清界限吗?”黑印度说。
“可他去粮库接受革命再教育了,他被改造好了还是个好同志!”姐姐说。
黑印度不吭声了。我已经把苞米面粥重新温了一下。那粥初次出锅后,粥的表面凝了脂,看上去就像盖了一顶金色草帽。如今热气再度熏炙它,那上面就被抽出道道裂痕,感觉这草帽就像是破了。我把粥从锅里重新端回饭桌,打算着再热热土豆丝,它已回生了。
“等爸爸妈妈进屋了再热。”姐姐制止我热土豆丝,她说这菜不禁热,热一回就不脆生了。
“操,我都饿了。”黑印度瞟了一眼饭桌,说,:“他们是不是互相找到国外去了?”
“印度!”我抓住这个有利时机报复黑印度。
“操,男人黑点我看不错,像是有种的样子!”黑印度回敬我说。
“驴脸也黑!”我说。
“对,它还是个豁牙子呢,一叫唤那嘴就漏风!”黑印度恶毒地说。
我正要去灶房抓一块劈柴打黑印度,妈妈回来了。她满面焦急的样子,一进屋就问我们:“你爸爸还没回来呀?”
“你没见院子里有他的自行车啊,”我说,“回来了!”
“那他人呢?”
“找你去了!”我们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妈妈脸上的表情松弛了许多。她问我们:“他是不是被雨浇透了?他没把湿衣服换下就找我去了?”
“他没挨着浇。他穿了件橘子皮一样色儿的雨衣,可漂亮呢。”我说。
“那雨衣呢?”妈妈的眼睛跳了一下,问。
“在水缸盖上呢!”我跑到灶房,飞快地把雨衣取来。
那雨衣还湿着,就像夕阳映照下的一片湖水,看上去鲜润明媚。它的身上还沾着几枚碧绿小巧的树叶,想必是狂风把它们从树上赶到行进在山路上的父亲身上的吧。
这树叶可爱极了,就像出浴少女留在身上的几点皂花,有一股淡淡的馨香。可是妈妈却用凄怨的眼神看它,仿佛是她心爱的女孩出去学坏了一样令她伤感。她有气无力地问:“谁给你爸爸披了这么漂亮的雨衣?”
“肯定是个女的!”黑印度接过话茬说,“男子汉谁有这么鲜艳的雨衣?”
妈妈的眼神更加愁苦了。她用手抚弄了一下衣襟,飞快地走进屋子,打开立柜,把属于她的那包衣服抱到炕上。我们家人的衣裳,每人一包袱,爸爸的包袱皮是白色的,姐姐的是紫色花的,我的是红花的,黑印度是绿色的,而妈妈的是深蓝色的。
其实白色的原来是黑印度的,可他嫌那颜色丧气,就像孝布一样,所以爸爸就把绿色的换给他。他对绿色也不是十分满意,说是一个绿包袱看上去就像只癞蛤蟆。
妈妈解开蓝包袱,她的那摞衣裳就一层一层地呈现了。它们绝大多数颜色深重、老旧、不是黑色、蓝色的,就是紫色和咖啡色的。只有一件是洋红色的,那是她年轻丰满的时候穿的,现在她老了,瘦了,这衣裳就有几年不穿了。
妈妈抽出这件衣裳,犹豫了一番,还是把它换在身上了。她背对着我脱下身上那件灰色衣服时,我在暗淡的光线中望见了她赤裸的后背。那后背瘦得让人感觉中央的脊骨分外突出,就像一根枯树枝竖在那里。
黑印度见妈妈穿上了这件洋红色的衣服,就撇了撇嘴。待妈妈又出门去寻爸爸之后,他才大声地对我和姐姐说:“这个苏修特务穿这么新鲜,是不是要过江投奔她的主子去?”
姐姐骂他“混蛋”,我则被他逗笑了。黑印度所说的江就是龙江,它是中苏界河,妈妈童年就生活在那里。也许正是由于这段特殊的经历,人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她定名为苏修特务。我想我们家幸好没有什么绝密文件,否则这个大特务还不得把它带过江去,献给苏修帝国主义邀功请赏。
我觉得天肯定有着眼皮和睫毛,一旦它们耷拉下来了,天就黑了。只是我不知道天的睫毛是不是晚霞,天的眼皮是不是地平线。
姐姐拉亮灯,接着写她的决裂书。她趴在炕沿上写,弓着后背,脑袋和手中的笔左摇右晃着,看上去思路不畅。黑印度在后屋逗完鸟以后,就搬着字典过来给姐姐当援兵,他问:“你哪几个字不会写?我帮你查!”
“你又不懂偏旁部首,你会查么?”我没忘了敲打他。
“我不懂那个,可我会拼音!”黑印度理直气壮地说。
“是连平卷舌都分不清楚,你查个屁!”我怒气冲冲地说。
“是啊,我是个豁牙子,说话漏风,平卷舌能分清楚嘛!黑印度在反击我时从来都是击中我的要害的。
我正要哭,姐姐吩咐我去灶房看看火,不要让它灭了,否则热菜时还得重新点火。我怏怏不快地走向灶房的时候,听见姐姐对黑印度点说:“你先帮我查查‘遗臭万年’的‘遗’字怎么写。我在广播里听到过这个词,觉得它很有劲!”
往火炭上横了两根细的劈柴后,我听见黑印度对姐姐说:“找到了,找到了,这‘遗’字的左边带个‘女’字!”我想他一定是把“姨”当作“遗”了。
别看我比姐姐矮三个年级,可我识的字比她多。我喜欢翻字典,一次能记住五六个生字,我幸灾乐祸地想,让你相信黑印度吧,把“遗臭万年”写成“姨臭万年”,老师看到后,还不得把腮帮子都笑疼了啊。
灶房没有开灯,但它并不黑暗。它的亮多半是借了里屋的灯光,光从那里溜出来,一直探到灶坑前,似乎这光饿了,想去锅里找些饭来吃。灶房的另一些亮儿,是因为火的缘故。
它的光是暖红的,极像妈妈换上的那件衣裳。横的火炭上缓缓燃烧的两块劈柴,看上去就像是两柱香,燃烧得沉静安详,散发出淡淡的木香气。我喜欢这样的火,它不过分热烈,又不过于呆板,是那种轻歌曼舞的火,温情脉脉的火。
我正出神地蹲在灶坑前看火,灶房的门响了,爸爸回来了。他一进来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问我:“你妈还没回来?”
“回来了,又走了。”我说,“找你去了。”
“她上哪儿找我去了?”爸爸进了里屋。
“那谁知道!”黑印度抢着说。
我跟着爸爸进了里屋。我说:“妈妈没找着你,回来后换上了红色的衣裳。她说是去找你的,可我看她穿那么漂亮,不像是要去找人的。”
“你懂个屁!”黑印度抢白我说,“她穿着新鲜是要给臭老九看的!”他胆大包天地把“爸爸”一词用“臭老九”代替了。
“可是天都黑了,爸爸能看清她的衣裳吗?”我脱下一只鞋,正欲朝黑印度打去,爸爸温和地把我制止住了,他说:“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
爸爸皱起了眉头。他走向茶柜,盯着那顶高高的纸帽子问我们:“你妈妈今天又游街去了?”
“去了。”姐姐放下笔,转过身来对父亲说,“是上午去的,下午她就上地里干活儿去了,她晚上回来时还摘了一蓝子菜。
“游街时没人打她吧?”爸爸问完后,又打了一个喷嚏。
“跟过去一样,没人打她。她戴着高帽子走,好事的人跟着看看。除了杨菲菲往她身上扔了一个臭鸡蛋外,别人谁也没有碰妈妈一个指头。”姐姐说。
“杨菲菲扔臭鸡蛋,还不是因为她把人家得罪了!”黑印度气势汹汹地指着我说。他这次没叫我“二豁子”。
我说:“谁让她骂爸爸妈妈了?她骂,我就揍她,我看是骂疼呢,还是挨打疼!工人阶级的后代不都是铁打的吗?还那么不抗揍,一揍就哭,真没劲!”
“女孩子是不应该学会打人的。”爸爸说。
“咱家的男孩指挥逗鸟,我就得把自己当男孩子使呀。”我故意刺激黑印度。
黑印度并不在意,他把字典扔在炕上,指着饭桌说:“操,我都要饿昏了。”
“那你们就先吃吧,”爸爸说,“我再出去找找她。”
“哼,杨菲菲家的鸡一定是天天刨厕所的蛆吃,不然怎么下出来的是臭蛋!”我嘟囔道。
黑印度首先“嘿嘿”乐了,跟着爸爸也笑了。笑得最矜持的是姐姐,她努着嘴对我说:“你满脑子都是怪念头,快去烧你的火去吧。”
一提起烧火,爸爸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唤我到灶房取只碗来。只见他很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似乎怕生人进来似的望了望门口,他的情态很像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要认错一样拘谨。
他让我擎着碗,然后两手左右开弓地从两个裤兜里往外掏黄豆!那豆子金黄而圆润,它们咕噜噜地朝碗里奔跑,初始时我能听见“啷——啷——”的清脆回声,待碗底被盖满后,那响声就是簌簌的了。
黑印度凑过来,惊讶地看着那只不断有黄豆流入的碗,“哇哇”地叫着。很快,爸爸掏空了裤兜,碗里的黄豆也快平碗了。爸爸拍了拍裤兜,不好意思地笑笑,对我们说:“你们把这碗豆子炒了,当零嘴吃吧。”
黑印度看着豆子的眼睛又黑又亮,就像两颗大的黑豆在瞪着一群小豆子。他说:“你不好好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还偷!”
“不是偷的。”爸爸虚弱地说,“是落在地上的豆子,我一颗一颗捡起来的。”他不善撒谎,脸红了。
“哼,这黄豆上一点灰都没有,干净得就像新剥出来的,我就不信你是把它们从地上捡起来的!”黑印度咄咄逼人地说。
爸爸的脸更红了,他嗫嚅着说:“工人们好心,听说我有三个孩子,非要我抓点豆子回来给你们吃不可。”
“小偷!”黑印度仍旧坚持他的判断。
我才不管这豆子是怎么来的呢,我喜滋滋地把那碗黄豆捧到灶房,打算把锅里的热水舀干,用这恰到好处的微火来炒黄豆。炒熟的黄豆实在好吃,又香又脆,不过它很难嚼,你得牙上有点功力才是。
爸爸又出门寻妈妈去了。黑印度溜到灶房,殷勤地帮我舀锅里的水,他说:“我看这豆子要赶快炒了吃,不然别人看见,就会把爸爸当作小偷给抓起来。”
“那咱们就快动手吧。”我终于与黑印度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怕看不清豆子身上颜色的变化而把它给炒糊了,黑印度拉亮了灶房的灯。平时我们是不舍得在这里点灯的。爸妈都觉得,一个做饭的地方,有些微的光亮就可以了,所以灶房的灯是低度数的,昏蒙蒙的,就像一只老眼昏花的眼。而且,由于油烟和苍蝇的侵蚀,那上面沾满油垢和蝇屎,使原本不亮的灯又大打折扣。
黑印度抬头望了一下灯,骂了一句:“这半死不活的灯!”然后他朝姐姐申请使用手电筒。手电筒我们称为“电棒”,在家里,它属于贵重物品,不是谁想使就使得了的,因为它耗费电池,而电池就是钱。
姐姐掌管着使用它的权力。一般来说,只有走夜路时,而那晚上又没月有亮,姐姐才会派它出马。若是天上有一轮比面饼还要白的月亮,你想使它,姐姐就会气咻咻地指着窗外的月亮说:“它就是现成的大电棒,你不使它,别人也使,你不就成傻瓜了么?”
黑印度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他见我已把豆子扔进锅里,就抓起铲子“咣——咣——”地炒了起来。他对我说:“一个电棒有个鸡巴毛了不起,等我长大了,成了龙了,我买它一屋子的电棒使!”
我笑了,我们那么快地就达成了统一战线。
姐姐继续写她的决裂书,我和黑印度交替着炒豆子。我们用文火炒,豆子的香味徐徐地飘了出来。有经常徘徊在锅底的,就先熟了,它熟时要“啪——”地响一声,这时它的身子就会出现裂纹,而火的痕迹就像乌云似的,形态不一地出现在它们身上。这种时候,炒豆子的频率就要加快,我累得汗流浃背的,刘海儿都湿了。
只听得豆子的爆裂声越来越密集:啪——啪啪——啪啪啪,就像除夕时的爆竹一样响亮。黑印度从锅里抓出几颗豆子,打算着先尝一尝。那豆子烫极了,他跳着脚,可是并未舍得将掌心的豆子扔掉。他忍着烫扔进嘴里一粒,对我说:“我看火候行了,现在吃起来软,等凉透了就脆了!”
“我喜欢火候大的豆子——香”我说,“火轻的吃起来没意思。”
“那你就把它们炒糊算了,到时你吃不了,就连鸡都不稀罕吃。”
我只得抓起一只空铁盒,将豆子一铲一铲地撮出来。豆子一出了锅,响声就止息了。它们刚才还吵闹得像群麻雀,如今却安静得像群绵羊。黑印度把豆子端到院子里,想让它尽快凉下来,我则添水刷锅,准备着把饭再温一遍。
妈妈无声无息地回来了。她进来没有和黑印度说话,也没有搭理我,径直进了里屋。我跟了过去。她拿过小板凳,坐在饭桌前,呆呆地望着那碟鲜润明媚的咸菜,似乎它把她给深深得罪了。她眼睑处皱纹丛生,满面疲惫,那件已不合体的洋红色衣服穿在她身上,很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无精打采的样子。
“爸爸刚才回来了,他见你不在,又出去找你了。”姐姐说。
妈妈抬起了头,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泪眼朦胧。她说:“你们知道爸爸上哪找我去了?他上梁老五家!他以为我和梁老五怎样了,真是冤枉我!我和梁老五交往,还不是因为你爸!他一个校长落得这下场,我怕他想不开走了绝路,见梁老五实在、耿直,我就求梁老五平时劝着点你爸。人家梁老五瞧得起咱家,从关里带回桶香油,也想着给咱分一点!”她声泪俱下地说着,仿佛在痛说革命家史。
我明白了,爸爸是循着咸菜里香油的气息,以为妈妈去梁老五家找他去了。梁老五最近常来我家,他年轻的时候当过装卸工,他就讲他那时有多苦。货船一来,他们就一溜小跑地往船上装货,一天下来,累得头晕眼花,肩膀酸痛得夜里不敢翻身。
他一讲这辛苦,爸爸就觉得他当装卸工简直太福气了,工人们都很照顾他,他扛粮食走得慢,就让他少背几趟,见他体力不支时,干脆就让他躺在粮食堆上歇一会。梁老五的老家在关里,他春季探亲回来时,把带回来的香油分了一小瓶给我家,我们只有拌咸菜时才舍得放一点。我实在不知道香油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你是不是碰到梁老五的老婆了,她骂了你?”姐姐问。
“是啊,我到菜园去找你爸,以为他去那里找我去了。路过梁老五家,正赶上他老婆出来泼水。她一见我就骂:‘以后少让你家老爷们大晚上的上我家找你,你一个特务还想养汉养到我家门口!’她还故意把水泼到我脚下。”妈妈说完,像个受到伤害的小女孩一样,嘤嘤哭个不休。
“养汉”的含义我懂,就是说男女之间“搞破鞋”。我想妈妈就是特务的话,也不会和梁老五搞到一块。他又矮又胖,面目粗俗,怎能跟英俊的爸爸相比呢!爸爸这个大傻瓜,干吗去他家找我妈妈,让妈妈平白无故受这冤屈呢!
“你别去找他了,他不回来活该!我们先吃饭吧。”我对妈妈说。
“一家人不全,吃的什么饭呢?”妈妈平静下来了,她看上去不那么忧戚和脆弱了。
姐姐说:“妈你别生爸的气。爸去他家找你,肯定以为你去那里找他去了,他不会往坏处想你的。”
“那梁老五的老婆凭什么那样污蔑我?”妈妈一梗脖子了,很天真地问。
“因为她怕你把她的老爷们发展成苏修特务,到时候没人给她挑水吃了。”我说,“再就是你比她长得好看,她看着眼气。”
妈妈含泪笑了。她笑得很好看。她说:“这么说不能怪你爸爸了?”
我和姐姐异口同声地评判说:“不怪!”
黑印度捧着铁盆进来了。他嘴里“咯嘣咯嘣”地嚼着豆子,满嘴流香。而那盆里的豆子被晃得哐啷哐啷地响。我把盆子抢过来,一看只剩下个底儿了,就气得哭了起来。我嫌黑印度太吃独食,他一个人就吞了多半碗的豆子!
“我饿了,不吃豆子行么!”黑印度说。
“这豆子哪里来的?”妈妈问。
“出去找你的人从粮库偷来的!”黑印度说,“要不赶快把它吃光,等着工宣队上门来发现了。他就别想在粮库锻炼了,他到笆篱子看铁丝网去吧!”
黑印度说完,去后屋喂他的那笼鸟了。他一天要喂它们许多次,每次放上少许的食,他说这样养鸟,鸟才欢实。否则,你一家伙把它们喂饱了,得,它们就懒洋洋地不想动了,更别指望它们唱歌了。
妈妈的心情已经明朗了许多。姐姐又不失时机地告诉她,爸爸很惦念她,向我们打听她上午游街时受没受委屈。这个苏修特务听到这番话后,眼睛里就泛出温柔的亮色了。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嘟嚷一句:“这么晚了,他别是因为上老梁家遭了白眼,想不开了,我得出去找他。”
姐姐这次主动把电棒拿出来,派给妈妈用。
妈妈消失在夜色中。姐姐望着已经凉透了的饭,嘱咐我不要让柴火烧落架,说不准妈妈一出去就碰见爸爸呢。
我让姐姐抓点黄豆来吃,她瞟了一眼盆底所剩无几的豆子,只抓了一小把。还轻轻嘀咕了一句:“这黑印度也真是的。”
炕沿上放着好几个纸团,那是被姐姐揉皱了的决裂书。也许是让爸爸妈妈这没完没了的互相寻找给打扰了的缘故,她写得很不顺畅。
我捧着盆子回到灶房,蹲在灶坑前,将火挑亮,一心一意地吃起了豆子。我的虫牙多,到处是豁子,所以嚼起来很吃力。不过这豆子实在是妙极了,越嚼越香。
豆子在我嘴里“咯嘣”响着,柴火则间或发出“咔——”的一声脆响,似乎在为我的咀嚼而鼓掌加油。渐渐地,我吃累了,觉得两个腮帮子酸痛,心想黑印度就是给我留再多的豆子也没用,谁让我小小年纪的,牙却老气横秋了呢!
我很气馁,又很饥饿,灶膛的火微微熏炙着我,使人昏昏欲睡。正在似睡非睡之时,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爸爸推门而入了!
“你妈妈还没回来?!”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焦急的声音。
“回来了,又找你去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她怎么不知道在家等我?”爸爸抱怨到。
“那你回来了怎么不知道在家等她?”我反问。
“她是个女人,我不放心她天黑时一个人在外面,我不去找她行么!”爸爸跟我喊道。
“那她怕你不当校长去当装卸工想不开了,她在家能坐得住凳子么?”我抢白爸爸。
爸爸进了里屋。我想姐姐今晚的决裂书实在跟被人踩过的蚂蚁一样地倒霉,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成。
爸爸问姐姐:“你妈没说去哪里啊?”
“没有,”姐姐说,“你不用太担心,我把电棒给她了。”
“她要是上野地遇见了狼,拿着电棒有什么用!”爸爸说。
“怎么不管用?”姐姐说,“狼怕光,用电棒一晃它的眼睛,它就会吓跑的。”
爸爸见窗台上的野花没了,就问它们还没开败,怎么就给扔了?在爱花的问题上,爸爸更像个女人,极具怜惜之情。他清晨起来的惯常动作是,先奔到窗台去闻闻野花的香气。
他从粮库回来,骑着自行车走在山路的时候,只要天气好,又碰到了姹紫嫣红的野花,他总要停下车子采上一束。所以他回家的时候,车把上常常别着一束花。镇子里的一些人见了会啐口痰说:“臭老九就爱瞎浪漫!”
姐姐简短地把妈妈遭梁老五老婆羞辱的事告诉了爸爸,爸爸更加着急了,他说:“我得赶快去找她,她哭完了出去,别再出点什么事。”
爸爸像旋风一样来去匆匆。那夜伸着一条长舌头,把他又卷入黑暗之中了。黑印度打着口哨从后屋出来,他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问:“刚才我听见门响,谁回来了?”
“爸。”我简短地吐出一个字。
“他又走了啊?”黑印度感慨地问。
“哦。”我依然简短地应答着。
“操,我看他们今晚这么找下去,非要找到天亮了不可。”黑印度十分肯定地说,“他们这叫‘相住’了!”
黑印度踢开灶房门,到院子里去了。很快,我听见了撒尿的声音,他常把屎撒在鸡架旁,有时尿水淋到鸡食槽子里,鸡都不爱吃食了。
我很不喜欢他的某些做派,譬如吃饭时常不使用筷子,用手抓;譬如攒住一个屁时,非要等到很多人的时候放,臭气熏得人直反胃;譬如他向外开门时,总是用脚踢,而不用手去推,显得不可一世的样子。我想他这种人长大了肯定是个地痞流氓,说不定连个媳妇都找不着呢。
我添了两块小的劈柴,然后回到里屋。姐姐已经不写决裂书了,她坐在炕沿上给黑印度补袜子,他的袜子露脚指头了。那些皱巴巴的纸团被弃在墙角,看上去像几个糯米团子。
黑印度撒完尿后打着哈欠走了进来。他坐在饭桌前,用手抓起几根咸菜,放在嘴里大嚼大咽着。姐姐正要数落他,他接二连三放了一串屁。他说:“这黄豆好吃是好吃,就是爱放屁。”
姐姐责备他说:“谁让你吃这么多了!”
黑印度看来真是饿了,他望着苞米面粥的神色是那么地羡慕、贪谗,就像猫见了鱼似的。姐姐有些不忍心了,她说:“你要是实在太饿了,就让你二姐给你先盛一碗热着喝了。”
“我才不呢!”我激烈地反驳道,“这一盆粥都凝得像皮冻了,给他先盛一碗,等于是挖了个洞,爸爸妈妈回来一看多不高兴呀。再说了,一碗粥怎么热呀!”
黑印度说:“一勺粥我都能热,别说一碗了!”
姐姐见我们又要吵起来,连忙制止说:“算了,再等一会儿,全家一块吃吧。”
黑印度拍了拍饭桌,耷拉下眼皮默许了。
钟摆左摇一下,右摇一下,时间就让它给这么不经意地摇走了。半个小时过去了,姐姐补完了袜子,灶炕的劈柴也奄奄一息了,院子里还没有脚步声响起。
一个小时过去了,黑印度开始伏在饭桌一角打盹,我和姐姐有些提心吊胆了,爸爸妈妈是否真的去死了?他们是不是抛下我们不管了?我们的议论被黑印度听到了,他没心思睡了,他抬起头,用男子汉的口吻安慰我们说:“你们不用担心,大人不会说死就死的。”
“对,他们不会自绝于党和人民的。”姐姐说。
“可他们要是真死了呢?”我忧心忡忡地问。
“那我就找他们算帐去!”黑印度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还不得跟着死呀,要不阎王爷能让你见他们吗?”我说。
黑印度打了一个寒战,姐姐则瞪了我一眼。
我们一旦把事情往坏处想了,就魂不守舍了。黑印度说他们可能选择去小树林上吊,脖子被小绳子一勒,就没命了,痛快!我则认为他们会去水泡子溺水而死,因为这是个美丽的小湖泊,它的周围簇拥着绿草和野花。姐姐呢,她想的比较恐怖,认为他们是去公路撞汽车了。
这样思来想去,我们觉得他们已经死了。我先哭了起来,姐姐忍了一会儿,也跟着落下眼泪。黑印度呢,他一直撇着嘴一动不动,后来也按捺不住地哭了,他很可怜地说:“爸爸妈妈要是死了,谁养活我啊。”
我们此起彼伏地哭着,把夜给哭深了。我们打算求助邻居帮助寻找尸体。黑印度说要先上小树,姐姐说要先上公路,我则坚持要先上水泡子。正当我们争执不休的时候,院子里突然响起脚步声,我们三个人几乎同时奔向门口,爸爸妈妈回来了!
他们进了屋里,一身夜露的气息,裤脚都被露水给打湿了。爸爸和颜悦色地提着手电筒,而妈妈则娇羞地抱着一束花。那花紫白红黄都有,有的朵大,有的朵小,有的盛开着,有的则还打着骨朵。还有一些,它们已经快凋谢了。
妈妈抱着它经过饭桌的时候,许多花瓣就落进了粥盆里。那苞米面粥是金黄色的,它被那红的黄的粉的白的花瓣一点缀,美艳得就像瓷盘里的一幅风景油画。爸爸妈妈的头上都沾着碧绿的草叶,好像他们在草丛中打过滚。而妈妈那件洋红色的衣裳的背后,却整个地湿透了,洋红色因此成了深红色。
我赶紧去灶房当我的司火女神。柴火已经灭了,我又重新点燃,把那份落着花瓣的饭给重新热了。当我端着粥盆回到里屋时,正赶上妈妈把那束花往一个大罐子里插,她一摇晃那花,好家伙,又有一批花瓣落在饭上,其中就有我喜欢的芍药的微粉的大花瓣,这盆粥真是香气蓬勃了。
妈妈把花插上,注上水,将它摆在八仙桌子中央。全家团聚在桌子旁,吃起了花瓣饭。谁也没舍得把那些花瓣挑出来扔了,我们把它们全吃了。那是我们家吃的最晚的一顿饭,也是最美最美的一顿饭。
黑印度最先吃完,他回后屋去了。我们猜他困极了,去睡了。然而几分钟后,屋子里突然传来鸟鸣声,只见一只只小鸟扑簌簌地飞了进来。我望着黑印度站在门口,双手高举着鸟笼,笼门悠悠开着。
插图为插画师老墨作品
迟子建年2月27日出生于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漠河市北极村。年,开始文学创作。年,毕业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年,进入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学习。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同年,毕业后到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工作。
年,出版长篇小说《茫茫前程》。年,获得庄重文文学奖。年,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年,出版长篇小说《伪满洲国》。年,出版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年,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年,出版长篇小说《白雪乌鸦》。年,出版长篇小说《群山之巅》。年9月23日,迟子建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年1月15日,当选为黑龙江省政协第十二届委员会副主席。年9月,长篇小说《烟火漫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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