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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江湖的地方就是侠世界
“瀚海拾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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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天骄(二)
文/凤歌
第六回轻嗔薄怒佳人意刃冷情热少年痴
文靖觉出风声,不及转念,一步跨出。无意中却合了三三步的路子,让身后人拍了个空。掉头一看,顿时面如土色。那窈窕身段,如花笑靥,不是那个蒙古少女是谁。
少女一巴掌没拍着,微微一愣,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笑吟吟地道:“你跑呀,怎么不跑了?现在可是实实在在只有你我两人,看看谁还帮得了你?”文靖心里七上八下,嗫嚅道:“你……怎么找到我的?”少女打个唿哨,天空中落下一个黑乎乎的物事,停在她的胳膊上。借着朦胧的曙光,文靖看得清楚:竟然是一只二尺来长的秃鹫,恶形恶状,杀气腾腾,和那少女绝色容光互相映照,一美一丑,凭空添了十二分的诡异。
“我有鹫儿带路,”少女笑道,“你跑不了的。方才我在你身上做了手脚,撒了‘千里香’,就算你在数十里外,也别想逃过鹫儿的追踪。”要知鸟类之中,乌鸦与秃鹫嗅觉最为敏锐,往往能凭借远处人畜所散发的气息,感知对方的生死,灵敏之处,甚至超过犬类。文靖虽然躲躲藏藏,却没料到少女有此一招,不由得万分泄气。少女一振臂,那秃鹫腾空而起,没入夜色之中。
“公羊羽究竟教了你什么武功?”少女笑道,“我倒想见识见识。”文靖“啊呀”一声,望少女身后叫道:“公羊先生!”少女一惊,回头看去,空空如也,哪有半个人影?顿时知道上当,再回头一看,文靖正发足狂奔。少女大怒,飞身赶上,一掌拍向文靖的后颈,那小子却身子一晃,斜斜一步走出,少女这一掌差之毫厘,落在空处,不禁吃了一惊。刹那间,弹腿踢出七脚,落向他周身要害。文靖前进三步,后退三步,好像一片落叶,在少女狂风般的腿影中翩然飞舞,七腿踢过,却没沾着他一片衣角。
“有趣。”少女格格娇笑,双臂轻舒,“如意幻魔手”施展开来,一双玉手变化万千,刹那间将文靖的身影圈在其中。文靖只觉少女的双手漫天飞舞,好像天女散花一般,一时看得眼花缭乱,不辨东西。慌乱之中,肩上挨了一掌,跌出四尺来远。他奋力爬起,走了十来步,腿上又挨了一脚,飞出丈余,重重跌下。
“就这些么?”少女小嘴一翘,“公羊羽也不过如此。”忽见文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便道:“小子,我这次出手自有分寸,你休想装死蒙我。”
“错了。”文靖脸贴着泥土,喃喃地道。少女奇道:“什么错了?”文靖爬起来,蹲在地上,托腮沉吟:“真的错了。”“你又弄什么玄虚?”少女颇不耐烦,身形一晃,纤纤食指点向文靖的“软麻穴”。哪知一指点空,文靖不知何时,竟然绕到自己身后,一惊之下,回脚倒勾,文靖却又到了身前。少女一声娇叱,拳打脚踢,瞬间连出五招,文靖身形恍若鬼魅,在拳脚中时隐时没。少女拳脚没一下打在实处,渐渐觉出不妙,精神一振,使出了全副本事。攻势如暴风骤雨一般,向文靖倾泻过去。
文靖虽然悟出一些门道,但对方的“如意幻魔手”乃是武林一绝,变化万分诡异,加上少女全力出手,顿时连逢险招,胸口被一记掌风扫过,让他几乎窒息,脚下一乱,周身要害尽在少女双手笼罩之下。但奇怪的是,当此危急关头,这小子却生出平日思考学问的那一股子“痴劲”,从方才起,就只想着如何在这几十步中死中觅活。每逃过一劫,便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此时虽然身在绝境,但他专注于这路掌法的玄奥,把万般杂念都抛诸脑后,只想着如何把握一线生机,无形之中,却应合了“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心法。一时间心如明镜,看出了少女的心意。
少女这一招有八个变化,其中七虚一实。本来文靖身临绝境,万万是挡不住的,挨了这一掌,如果不死,也得重伤。但不知为何,少女白玉般的手掌到了文靖膻中穴前五寸处,却略略一滞,横移了两寸。这一微妙变化虽如电光石火,却没逃过文靖的“心镜”。于是,他出手了,似站立不稳,不退反进,一个踉跄向前跌出,惊惶失措地手舞足蹈。看似慌乱,却不偏不倚,一掌按在了少女的“神封穴”上。这正是“三才归元掌”第一招“人心惶惶”。
这下大大出乎少女意料,一则没料到其趁隙反击;二则没料到其不退反进;三则文靖出招看似不成章法,其实别有奥妙。她虽然有心躲避,却仍被他击中要害;四则这小子的掌力中,竟有一道古怪的暖流,破开了自己的“玄阴离合神功”,封住自己的穴道。刹那间,两个人换了一招,同时向后跌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山道上顿时一片寂静,毫无声息。
过了半晌,文靖长长出了口气,颤巍巍爬了起来,只觉肋骨剧痛,看来断了一根。他缓缓走向少女,只见她瞪着一双妙目,死死看着自己,不禁苦笑道:“你出手好狠。”
“呸!”少女口里不能说话,心里却骂翻了天,“你这混蛋,到底用什么鬼门道,封了我的穴道。”她方才连用内功,力求冲开穴道。黑水一派的“玄阴离合神功”本是顶尖的内功心法,心念动处,坚若精钢,柔似弱水,寻常掌力休想伤她分毫,但文靖那道暖流不仅破开护体神功,而且好似一团软绵绵的棉花,梗在那里,她连冲三次,都难以着力,反而让文靖先行站起。她这一气当真非同小可。
文靖咳嗽一阵,咳出一摊鲜血。他望着少女看了一会儿,笑道:“你这个样子挺好看的,如果不冲我瞪眼,一定更好看呢!”少女被他看得无地自容,心里恨不能咬下他一块肉来。“其实你这样美貌的女子,为什么要打打杀杀呢?”文靖又皱眉道,“你应该拿着针线绣花才对。”
“绣你个鬼,我倒想在你这张臭脸上绣花。”少女心想。
“或者坐在窗前看月也不错。”文靖忘形地说,“‘卷起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弹琴也好呀——‘含情弄柔瑟,弹作陌上桑。’嗯,对了,采桑也好看——‘素手青条上,红妆白日鲜。’像你这么美的女子干什么都好,就是不该打架的。”
“这家伙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他好像一个劲地夸我生得美,我真的那么美么?”少女心想,“不过师父和两个师兄从没说过我长得美来着!”
“如果你答应我从此以后不和人打架,我就放你起来。”文靖说,“如果答应,你就眨三下眼睛。”少女瞪着眼睛不说话。过了半晌,文靖叹了口气道:“罢了,拗不过你,我放开你,你可不许再找我麻烦。如果答应,就眨三下眼睛;如果不答应,我只好走了。”少女还真怕他把自己丢在这个鬼地方,连忙眨了三下。文靖拍开她的穴道,少女一跃而起,挥拳要打,文靖大叫:“你要毁约么?”少女的粉拳停在空中,忽地伸出食指,闪电般点在文靖“太渊”穴上。文靖伤得沉重,无力躲闪,顿时被她制住,心中暗暗叫苦:“我真是糊涂了,被她两眼一瞪,居然就放了这个煞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却见少女铁青着脸,按着他的肋骨,手指微动,“咔”的一声,将他断骨合回原位。然后折了两根树枝,隔着衣服给他绑上。文靖痛得冷汗直流,心里却十分诧异:“她为何要帮我接上断骨?”少女冷哼一声道:“你这会儿受了伤,我就算揍你也没什么意思,等你养好了这身贱骨头再揍你不迟。”说着解开文靖的穴道,站起身来,转身欲去。
“啊,你……你叫什么名字?”文靖突然忍不住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少女冷冷地道。“下次见面也好打招呼嘛。”文靖咕咕哝哝,话在嗓子眼里打转。“下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少女冷笑着走了两步,回头道,“我的汉名是跟师父姓萧……”“萧玉翎么?”文靖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萧玉翎十分诧异。文靖道:“我听你师兄叫你玉翎。”“你倒是好记性。”萧玉翎淡淡地说,这种口气让文靖摸不清她是在夸奖还是挖苦。
这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声,萧玉翎神色一变,眉头微微皱起,小声道:“这个扁毛畜生真该死,居然泄漏了我的行踪。”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如疾风般掠至,萧冷面无表情,停在二人身前。那只秃鹫从天上落下,歇在他的肩上。萧冷取出一块肉脯,随手丢出,秃鹫衔住,一口吞下,然后展翅飞上天空。沉默半晌,萧冷道:“你太任性了。”萧玉翎撇撇嘴,不理他。
萧冷嗫嚅数下,望着文靖,皱眉道:“你在这儿么……很好!”他足下一动,向文靖踏上一步。“你要杀他么?”萧玉翎冷笑道。萧冷道:“这个自然。此人不论真假,非杀不可。”萧玉翎道:“但他有伤在身,你杀他岂不是胜之不武?”萧冷道:“他便不受伤,又岂是我的对手?”
“那倒未必。”萧玉翎瞟了瞟面如死灰的文靖,再问萧冷,“我问你,你自忖几招能取他性命?”“一刀足矣!”萧冷寒声道。萧玉翎格格一笑:“好,我们来打个赌——我赌他若是没伤,至少能在你的‘海若刀’下走上三招。”萧冷眼中透出灼人的光芒,道:“你小觑我么?”
“废话少说,你敢不敢赌?”“怎么不敢?”萧冷被她激起傲气。“若是你输了呢?该当如何?”“我怎么会输?”萧冷自信得很,道:“我若是输了,自然留他一条性命,而且从今以后,不再踏入中原半步。”说到这儿,他望着文靖,皱眉道:“不过他的伤……”
“待他养好不就成了么?”玉翎满不在乎地道。萧冷怒道:“岂有此理?我明日便要入川,哪有闲功夫等他痊愈?罢了,一刀杀了省事。”文靖听得心头剧震,只觉他身上杀气腾腾,不自禁退了一步。
“你怕他伤好了,输给我么?”玉翎似笑非笑。萧冷被她将住,他素来骄傲至极,万万不肯示弱,沉默片刻,道:“也罢,我就把他带在身边,待他伤势痊愈,再取他性命不迟。”文靖和玉翎皆是一愣。“也好。”玉翎强笑道,“不过这个笨蛋可是个累赘,但愿别累着你才好。”
萧冷哼了一声,道:“不过你输了,以后必须对我言听计从。”玉翎笑道:“也好。”萧冷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向文靖厉声喝道:“把嘴张开。”文靖略一迟疑,但敌不住对方的气势,张开了嘴。萧冷手一扬,一点红光射入他口中。文靖只觉那物事入口即化,流入腹中,一时间满口芬芳,全身舒泰,胸口的疼痛也好像轻了许多。
“呆子,还不谢过我师兄的‘血玉龙阳丹’,这可是疗伤的圣药呢。”玉翎望着文靖道。萧冷脸色铁青,冷哼一声,掉头便走。玉翎走了两步,向呆站着的文靖道:“你还等什么?难道要等刀落在脖子上才肯走么?”文靖只好垂头丧气地跟了上去,心里大是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从客栈溜走了。”
萧冷三人穿山越岭,尽拣险僻处行走。每走一程,萧冷便取出一张羊皮地图观看。山路越走越是惊险狭隘。他师兄妹倒是足下生风,只是苦了文靖,一路上气喘吁吁,提心吊胆,生怕走错一步,落进深渊。走到一处断崖前,众人暂且歇脚,玉翎忍不住问道:“萧冷,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不会错。”萧冷道,“前面便是阴平小道了。”
“阴平小道?”文靖插嘴道,“是不是邓艾偷渡的地方?”“邓艾?”玉翎奇道,“他是谁呀?”
文靖便将三国时邓艾偷渡阴平,袭破绵竹,逼得后主刘禅投降魏国的典故说了一遍。他提起这些,口才甚好,直说得绘声绘色,天花乱坠,不仅玉翎听得津津有味,就是萧冷也忍不住侧耳倾听。“可惜,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最后,这位良将还是没落得什么好下场。”文靖叹息道。
“这都怪钟会那厮。”玉翎道,“就这样完了么?”文靖摇头道:“那倒没完,后来还有羊叔子守襄阳,进表伐吴;王濬造楼船,火烧横江铁索,兵临石头城,最后司马氏一统天下。不过,这些都没什么意思,如要说精彩,还得从昭烈皇帝桃园三结义说起。”
“哎呀!”玉翎拍手叫道,“我最爱听这些故事了,上次在路上听一个说书先生说过一段,实在好听。不过都怪师兄催着上路,害我没有听完,你说得比那说书先生好听多了。好呀,你就从那个桃园四结义说起……”
“是三结义。”文靖忍不住纠正她。玉翎瞪了他一眼:“我说是四结义就是四结义,四比三多,当然是越多越好。”文靖哭笑不得,只好依她。幸好玉翎只是一时意气,也没太计较结义的人数。文靖一口气讲到太阳落山,萧冷才返过神来,催他们上路,惹得玉翎好生不快,跟他嘀咕闹了一阵。
如此一来,三个人走走停停,十成工夫里倒有五成在听故事。文靖讲到后面,多半是胡编乱造了,不过也幸好他读的书不算少,编得倒是圆滑。玉翎虽然平日里对文靖凶神恶煞,但一听故事,便是十二分的不同。每听到诙谐处,便格格笑个不停;听到紧张处,则一双秀目瞪着他,转也不转。有时文靖讲得不如她意,她便撒娇。尤其说到貂婵要嫁董卓,她硬是不许,逼着文靖篡改,结果貂婵第一次配给了吕布;后来嫌吕布小人,逼着文靖配给曹操;然后又嫌曹操奸诈,又配给刘备;然后以为刘备虚伪,一脚踢开。结果,貂婵凭空嫁了三次,还是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让文靖哭笑不得,但又不得不绞尽了脑汁,东编西改,让她满意。
萧冷见他二人有说有笑,文靖这厮哪有个死囚的样子,心中甚是不满。但他素来骄傲,虽然不满,也要撑着面子,装做不屑一顾。可是玉翎分明有意拖延行程,这一路上,简直走得比蚂蚁还慢。如此下去,只怕会误了正事;而最让萧冷恼火的是,玉翎待文靖一天比一天亲密,他看在眼里,醋意横生。要知他对玉翎的情意实已超过兄妹之谊,萧千绝也看得出来,故而才让玉翎随他万里南来,指望能让二人朝夕相对,日久生情。但萧冷却和他师父一副德性,是个闷嘴葫芦,虽然心里对师妹千般喜爱,但嘴里就是说不出来。现在文靖玉翎二人说得越是高兴,他心中越是像刀割一般,初时还强行忍着,但到后来,端的忍无可忍,打断二人,呵斥文靖,去拾柴生火。
文靖不敢违抗,乖乖去办。玉翎听到紧要处,心中痒痒,不忍离开他,也跟在身边,帮着他拾柴,边拾边看他说话。二人走动之时,挤来挤去,甚至于耳鬓厮磨,几乎是小情侣模样。萧冷看在眼里,气得几乎吐血,海若刀都出鞘了,本想一刀劈了文靖,但他知道师妹的性子,说到斗气,自己万万斗不过她。现在一刀杀了这个说书的,只怕这丫头一辈子都不搭理自己。他是蒙哥帐下第一勇士,在蒙古金帐,力压群雄,威震大漠,不知手刃了多少厉害角色,但此时对着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子,却是束手无策,左右为难,这份难受劲别提了。除了闷着头生气,就是找文靖的麻烦,支使他做这做那,但玉翎总是跟在文靖后面,活儿越是费力,他二人模样越是亲密。
这一天,文靖与玉翎又摆开摊子说书。萧冷气急败坏,坐得远远的,本想打坐,但听到玉翎笑声,哪里还静得下来。坐了一会儿,忽听一声娇呼,几乎让他岔了气,好容易缓过来,遥遥听得文靖说得口沫飞溅,正讲到关云长于百万军中诛杀颜良文丑。萧冷听了片刻,忍不住打断他道:“哪有这种事情?就算是我师父出手,也未必能杀透百万大军,直取主帅首级。不知那关羽使的何种刀法?”
文靖道:“他用的是青龙偃月刀,自然是使的‘青龙刀法’。”他胡诌惯了,随口便编出个名目来。“哦?不知这青龙刀法是否流传后世,若有传人,我倒想会他一会。”萧冷双眉一扬,颇有不服,说到这儿,他站起来,瞪着文靖道:“听你说话中气十足,似乎已然痊愈了,该接我三刀了吧!不知道你手上的功夫有没有你嘴上的厉害?”文靖傻了眼,不知道如何回答。玉翎心中“格登”一下,忖道:“这个说书的正说到紧要处,可不能被他弄死了!”当下笑道:“他刚才还说胸口痛呢。师兄,说来这些时日,你我倒是荒废了武功,今日既然说到了,不妨就在此地练上一回。”萧冷听得精神一振,忖道:“说到动手,还是我比较厉害!”当下轻易中计,转过心神,点了点头。
玉翎指着文靖道:“这家伙怎么办?要他回避么?”萧冷早已把文靖看成死人,闻言道:“不妨,反正他看了也是枉然。”玉翎“嘻嘻”笑道:“你不怕输给我,在他人面前丢脸么?”萧冷冷笑:“有本事就来试试。”“说好了,你可不能用刀。”玉翎从袖里取出短刀道。“这个自然。”萧冷负手而立,淡淡地道。
玉翎“嘻嘻”一笑,人刀合一,刀光有如匹练,斩向萧冷。“看刀!”她刀锋到了半路,才叫这两个字。萧冷见她耍这些小把戏,不禁嘴角微微一扬,露出一丝森冷的笑意。身子微侧,挥掌切向玉翎的刀背。玉翎身子如蛟龙翻身,凌空急旋,手中短刀化作一朵白莲似的刀轮,绞向萧冷的手掌。
“不错。”萧冷似乎有些忌惮,也不知她如何动作,倏地倒退八尺,脱出玉翎的刀锋。玉翎翻身落地,还没站稳,萧冷足下一动,又到了她的身前,挥手便要夺她短刀。玉翎刀锋一扬,左掌劈向对方胸口。两人本是同门,彼此熟悉,故而出招极快,不一会儿,各逞本事,拆了一百来招。
文靖初时见玉翎迭遇险招,颇为她担心,但看得久了,发现萧冷一占上风,便点到即止,知道他处处手下留情,不禁松了口气,但心中却冒出一个念头:若他用这招攻我,我又如何在那四十五步之中闪避。他一念及此,二人打斗之处,顿时现出一个九宫图来。
二人每出一招,他便思虑如何进退闪避,如何回手反击,片刻工夫,便身在物外,状如痴呆,心中只有武功,全无其它。二人变幻莫测的武功,在他眼里,和公羊羽那幅墨汁淋漓、纵横挥洒的字画没什么不同,足可透过其招式,看出对方的神意虚实来。如此一来,他好像遇上了生平最深奥难解的学问,越看越妙,越想越奇,沉溺在那幅九宫图里,哪里拔得出来。
两人斗了四五百招,玉翎大汗淋漓,后跃五尺道:“不打了。”萧冷见她露了疲态,便道:“也好,今日暂且作罢。”玉翎掉头,却见文靖呆呆看着前方,一动不动,好像石像一般,心中大奇,叫道:“你这呆子,在想什么?”说着走上前去,伸出刀脊,向他肩头拍去。哪知还没拍到,文靖滴溜溜一个旋转,手掌划过一个玄妙的弧线,顺势从刀背上掠过。玉翎不防这一着,只觉虎口一热,短刀竟然把持不住,脱手而出,向萧冷飞旋过去。萧冷翻手将刀接住,眉峰一耸,目有讶意。
萧玉翎被他拍走了刀,脸上挂不住了,叉腰怒道:“你找死么?”文靖也清醒过来,看看自己的双手,突然哈哈大笑。“你笑什么?”玉翎秀眉微蹙道,“你莫非知道活不长久,失心疯了么。”文靖笑道:“我明白了,明白怎么射箭了。”
“射箭?”萧氏师兄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呀,就是如何用弓把箭射出去。”文靖笑道,“我明白公羊先生的话了。”玉翎心里一跳,“什么公羊母羊的?”她向萧冷笑道,“他真的疯了呢!”萧冷看了文靖半晌,冷哼了声:“雕虫小技!”说罢,坐到一块大石上,闭目盘膝,养神去了。
“哼,装模作样。”玉翎耸了耸鼻子,向文靖道,“你真的没疯么?”文靖一愣,道:“当然没有。”玉翎眉开眼笑,道:“那好。你快接着给我说,关羽用‘青龙刀法’杀了那两个笨蛋,又怎么着?”“青龙刀法?”文靖一愣,才想起自己胡诌的东西来,笑道,“那我们接下来就说他挂印封金,千里走单骑好了……”玉翎忽地轻轻捏了他大腿一把,在他耳边低声道:“死呆子,如果师兄知道公羊羽教了你功夫,你就死定了!以后不许提公羊羽三个字,知道么?”文靖见她意甚关切,不由得心儿怦怦乱跳,一颗脑袋舂米似的点个不停。
“知道就好!”玉翎低笑道,“不要脸红呀!”她一说,文靖脸儿更红,憨憨地问:“我……你……你为啥这样关心我?”“你做梦么?”玉翎瞪他,“我只是想你晚点死,至少得让我听书听腻了再死!就怕你没故事说了,我可就不管你啦!”文靖精神大振:“我故事多着呢,永远说不完的!”玉翎望着他,莞尔道:“如果这样,我也永远听不腻的!”
“当真么?”文靖情难自禁,拉住她手,盯着她道,“真的么?”玉翎瞪了他一眼,瞅了瞅萧冷,低声嗔道:“呆子,小声点,你活腻了么?”但手儿却任他拉着。文靖只觉手中温软柔腻,心儿又开始狂跳,血液满身疾走,一张脸眉飞色舞,若非萧冷在远处坐着,几乎跳起来大叫。
“真的么?”他痴痴地又问。“你有完没完?”玉翎大恼,抽回手,怒道,“快说故事。”她这一怒,文靖好似被当头淋了桶冷水,想起自己的处境来,垂头丧气,开始话说三国。
第七回岂惧血刃欺正道当挽雕弓销狂邪
这般一路折腾,又过了十余日,进入川中。只见沃野千里,风光如画,果然不愧天府之誉。玉翎和文靖有说有笑,萧冷则一路怄气,每到他忍无可忍,要逼文靖动手,玉翎便从中作梗,要和他切磋武功。这一计端的百试不爽,萧冷每每在文靖面前显一回武功,气便消了大半。文靖却也极想看他二人交手,因为他每看一次,便对三才归元掌的妙旨领悟几分,到了后来,已是沉迷其中,欲罢不能了。
又过了一日,晚些时候,萧冷弄来三匹骏马。他虽然不说从何而来,但马鞍上却溅有几点新鲜的血迹,文靖猜得马主定然已经无幸,心中不禁有几分恻然,但转念一想:“我自己都是案上鱼肉,不知何日毙命,还担心他人生死干嘛?”
又骑马行了数日,这一日,见一支官兵从北方而来,衣衫褴褛,大都挂了彩,其中有几个家伙,见三人马好,玉翎又美貌,动了邪念,意图抢劫,哪知还没近身,便丢了脑袋。萧冷一不做二不休,一路杀将过去,海若刀刀锋过处,血肉纷飞,尸横遍野。片刻间,二十多名官兵几乎被他屠尽,仅剩一个活口。
萧冷揪住那人问道:“你们从何而来?”那人早已魂不附体,被拎在萧冷手中,软绵绵一堆,浑似全身没了骨头。听萧冷喝问,战战兢兢地道:“小……小的从……从剑门关来。”
“剑门关?剑门关如何了?”萧冷问道。“张……张何将……将军被一个……鞑子一……一箭射……射死,关……中群龙无首,被……被鞑子破了。”那家伙已经吓破了胆,有问必答,言无不尽,“如今……蒙古兵前锋已达泸州……我们正……正撤往合州……”萧冷道:“那射箭的人什么模样?”那人道:“是……是一个蓝袍的蒙古将军。”“嘿,伯颜这小子!”萧冷脸上现出一丝难得的笑意。玉翎也拍手笑道:“二师兄真厉害。若他把守城将领一一射死,宋国岂不是指日可破了。”萧冷道:“哪有这么容易?伯颜虽然箭法通神,但一回得手,宋人也必定有所防备。”他手中那名宋军哭丧着脸道:“大王,我都说了,你放过我吧,我家中还有妻子……”“也罢,放过他吧。”玉翎看他泪流满面,突然生出恻隐之心。这种心意让她自己都感到奇怪。
萧冷嘿然一笑,突地将他提起,随手飞掷出去。这一掷力大无比,那人不偏不倚撞在一棵大树上,顿时脑浆四溅,颈骨碎裂,抽搐两下,眼看不活了。文靖见他如此手狠,不禁惊得呆了。玉翎也不禁微微皱眉。萧冷冷笑道:“我此来是要里应外合,助皇上成就大功,岂能让这人泄露了我的行踪。”“你,你……这个疯子!”文靖看着满地尸首,突然之间热血上涌,忍不住叫道:“他……他已经求饶了啊……你……”玉翎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小子活腻了么?”
萧冷森冷的目光落在文靖身上,阴恻恻地道:“你敢这样跟我说话?”文靖一愣,大约是脑子里热血未退,也不管玉翎如何挤眉弄眼,结结巴巴地说:“你……杀……杀求饶的人,就是……就是不对!”萧冷见玉翎神情惶急,心头怒火腾起,嘿然道:“浑小子,看来你伤势当真痊愈了吧,也好,我也等得不耐烦了,看看你如何在我的海若刀下走过三刀?下马吧。”
“哎,他昨晚还在叫痛呢!”玉翎向文靖道:“是么?”文靖看着萧冷的阴狠神情,也有了惧意,但一看地上尸首,却忍不住心头一热,道:“不错,我伤已经好了……”话音方落,只见一道蓝光撕破虚空,文靖坐下骏马发出一声悲鸣,四肢齐根而断。文靖从马上翻落下来,眼看背脊便要着地,他右足突然在地上一撑,矫然腾起,一个翻身,左足落地,又是一个翻腾。如此乍起乍伏,端的矫如神龙,重复三次,稳稳站在两丈开外。
“这小子的功夫何时到了这种地步?”玉翎惊诧万分。别说她惊讶,文靖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其实,他这十来天每夜按照公羊羽所授内功法门行功,他只知每练一次,不仅伤势好转,而且倍感舒畅,一时成了习惯。却不知公羊羽当日不惜损耗真元,一口气帮他通过了最艰难的入门关口,否则以他的能耐,哪有神游太虚、浑然忘我的定力。
这“浩然正气”虽然入门极难,但入门之后,却是一马平川,修炼者能够在数月时光里突飞猛进,过了这段时日,才又会变得步履艰难。文靖处在这段时候,内功精进之快,当真“无所不到,无所不至”,有一日千里之势,只是他自己蒙在鼓里罢了。萧冷虽然见识高超,但他从没把文靖放在眼里,那日虽然惊讶于文靖拍飞玉翎的短刀,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全没想到一只小爬虫会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化做蛟龙;此时看到文靖亮了这手,讶异之余,又有几分兴奋,嘴角露出一丝森冷的笑意,手中的“海若刀”斜指天穹,无匹杀气顺着刀势涌出,两匹活着的骏马也感受到这凌厉的杀气,低声嘶鸣,缓缓向后退却。
玉翎看着文靖,心想:“呆子虽然有所精进,但看师兄今日的气势,他恐怕在劫难逃。哎!枉费我这么多心机。呆子就是呆子,你的故事还没说完呀!就这么死了,谁还给我说呢?”她却不知,当此之时,文靖的神思前所未有地专一,那边刀气惊涛拍岸,他却只是被海若刀锋上那点精芒深深吸住,随着那点流转不定的刀芒向下舒展,与地上似有实无的九宫图连在一起。
萧冷见他在自己的杀气笼罩之下,竟然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更觉惊讶,“好小子,有种。”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手中的海若刀带着刺耳的厉啸,向文靖挥了过去。这是“修罗灭世刀”第二式“海啸山崩”。这一招气势惊人,两丈之内,尽是海若刀的虚影,如浊浪滔天,又如泰山压顶,大开大阖,向文靖卷了过去。而文靖的心神,只凝在了最初那一点刀光上,任其如何暴烈,他却像一叶轻舟,顺着萧冷的刀锋,起伏不定。就在瞬息之间,从那连绵不绝的刀势中,遁了出去。
“好!”玉翎情不自禁叫了起来。这一声落在萧冷耳里,却好像挨了无数个嘴巴,羞愤到了极点,不由得一声长啸,刀势一变,黏着文靖的身形,飞掠过去。“修罗无回!”玉翎变了脸色,这一刀乃是“修罗灭世刀”三大杀着之一。修罗本是天界战神,极尽好勇斗狠之能事,每次出战,可说有进无退。这一刀取意于此,刀锋既出,不染鲜血,决不归鞘。
文靖足踏九宫,转了三个圈子,始终脱不了对方的刀锋,刹那间,他已经被逼至一棵大树之下,进退两难。玉翎闭上了眼睛:“呆子完了。”文靖的脚踩在了大树虬结错落的根部,看似站立不住,身子陀螺般旋转起来。这时候,海若刀破空而至,文靖避无可避,在旋转之中,一掌拍在了海若刀的刀背之上。本来,以文靖的掌力,无论如何,无法牵动萧冷的刀势,但因为加上了足下旋转的力道,硬是让海若刀偏了一寸,从他的腋下穿了过去,刺进了大树的树干。这正是三才归元掌第二招“天旋地转”。这一点生机稍纵即逝,文靖腾身而起,左足在树干上一顿,一个筋斗,向一根枝条落去。
但萧冷刀势不止,刀锋在树干上一转,“哗啦啦”一声,大树从中而断,文靖立足未稳,便从空中落下,跌了个鼻青脸肿,倒地不起。他实在被这两刀耗尽神思,筋疲力尽,眼睁睁看着萧冷缓步而来,手中刀光闪烁不定,好似勾魂使者的眼睛。玉翎看着萧冷,张了张嘴,像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无言闭上。不知为什么,想到文靖就要丧身刀下,她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不忍再看,扭过头去。
“你能挡我两招,已胜过神仙渡上那一群废物。”萧冷胜券在握,不慌不忙地道,“可惜……”他摇了摇头,“你还是挡不了我第三刀。”语气中竟有遗憾之意。文靖知道无幸,默然无语,只有一只肿胀成紫黑的右手,抖个不停。他虽然一掌拍开了萧冷的刀背,但这只手也被刀劲所伤,一条膀子都失去了知觉,好像废了一般。玉翎脸色也变得煞白,心中两个念头不断交战,不知道如何是好。
官道上突然响起马蹄声,萧冷微微皱眉,扭头看去,只见十来个骑士风驰电掣般赶了过来。“哼,麻烦!”他眼里狂焰跳动。文靖感受到那股杀气,猛地站起身来,向那群骑士大声叫道:“别过来。”话音未落,双膝酥软,又一跤跌倒在地。为首一人勒住了马匹,那是个须发花白、身形魁梧的老者,阔口隆鼻,太阳穴高高突起,肩头露出缀着红缨的剑柄。他见文靖跌倒,左手在马颈上一撑,一个筋斗,落在地上,然后足尖点地,两个起落,便到了文靖身前。这份轻功一露,身后同伴顿时齐齐喝彩。
老者看到遍地官兵尸首,神色震怒,目视三人,沉声道:“这是何人所为?”萧冷嘿然不语,“幽灵幻形术”最适群战,他有心让那干骑士集合,来个聚而歼之。文靖见那群人不听劝阻,一味近前,不禁大是焦急,又叫道:“不可上前。”
“为何?”老者道,“地上官兵是谁所杀?”口气之中,甚是愠怒。身后众骑士也纷纷下马,掣出刀剑,站了个半圆,对三人怒目相向,逼了过来。萧冷微微冷笑,身形倏地一闪,失了踪迹,只见一缕蓝幽幽的刀光,在半空中飘忽而过,血花四溅,一名褐衣少年双目凸了出来,身子失去了生命的支撑,软软倒在地上。一刀得手,海若刀飘然一横,又从一名蓝衣壮汉喉间掠过,带起一溜鲜血。刀锋不止,划过一个怪异的弧线,向那为首的老者落去,“铮”的一声,金铁交鸣,老者晃了一晃,后退半步,满脸骇异之色,手中那柄松纹古剑多了一个半分来深的口子。
“好!”萧冷一声沉喝,“天下屠灵”应手而出,这一招狠毒绝伦,涵盖八方,一刀划了个半圆,斩向老者。老者神色凝重,引了个剑诀,护住全身。但萧冷这一招并非全力攻他,见他运剑护身,刀锋一转,血光陡现,眨眼间,又伤了两人。
他两招不到,连毙四人,这群人无不骇然,齐声惊呼,纵身后退。萧冷岂容他们逃遁,挥刀而上。老者怒叱,长剑疾出,分刺萧冷三处大穴。这三剑又快又准,颇有名家风范。以萧冷之能,也不敢大意,回刀一圈,挡下三剑,借着剑上的力道,鬼魅般移到一名容貌清秀的骑士身边,切断了他的喉管。老者愤怒已极,飞身追上前去,手中剑光霍霍,直奔萧冷要害,萧冷回身,与他拆了四五招,其间两度反手,又杀二人。
文靖看出萧冷的主意。人说“擒贼先擒王”,萧冷反其道而行之,他知道老者高出其他人功夫甚多,又是头领,若是先杀他,恐怕其他人丧胆,四散奔逃,不易截杀,故而他与老者交手时,并未用全力,最凌厉的招式全部落在其他人身上。他有心不留活口,杀光所有骑士,再对付为首的老者。
“呆子。”文靖突听玉翎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快走啊!”文靖一愣,思忖道:“此时确是逃命的好时候。”回头一看,只见玉翎站在身后,美目中尽是关切之意,低声道:“不要你说书了,快逃啊!”文靖知道这一走,只怕无缘再见,“我……我……”说不出话,泪花只在眼里打转。玉翎看出他心意,眼里也有些发涩,但情形危急,一跺脚,几乎叫出来:“快逃啊!”文靖点点头,正要拔腿逃走,突听得一声惨叫,掉头一看,一名骑士被萧冷斜劈成两片,残躯在地上痛苦地扭曲。那老者双目血红,嘶声怒吼,虽然运剑如风,却沾不到萧冷一片衣角。文靖见状,不禁呆了一呆,竟然迈不开步子。
这时,骑士们死了一半,萧冷也杀得兴起,放声长啸,刀法如龙,瞬间劈出三刀,两刀攻向老者,一刀直奔身后一名骑士。老者明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却偏偏难奈他何,硬是被他逼得回剑护身,眼睁睁看着那柄蓝汪汪的海若刀幻出重重杀机,罩向同伴。那人眼看漫天刀光落下,别说抵挡,就是闪让也不知从何让起,一时间血凝如冰,心儿提到喉间。正以为必死,忽见白影一闪,倏地锲入刀光之中,双掌一分,拍向萧冷。萧冷只觉两道暖流直透肌肤,竟然生出几分酥麻之感,心头大惊,刀势一凝,放了那名骑士,一个旋身,斩向来人。那人一沾即走,脱出刀锋之外,萧冷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文靖,不禁怒喝一声,弃了众人,挥刀向他斩去。
“这个呆子!”玉翎见文靖非但不逃,还去捋萧冷的虎须,不由惊得呆了,“他……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文靖见萧冷杀来,不敢与他争锋,展开“三三步”,拔腿就逃。那老者见这公子模样的年轻人逼得萧冷变招,甚是诧异,又见萧冷锋芒它向,追杀文靖,怕他有失,尽展身法,赶上前去,“刷刷刷”……一连六剑,招式老辣精妙,劲力十足,硬是逼得萧冷回身抵挡。文靖缓过一口气,一步跨出,玄之又玄,越过七尺之遥,落在萧冷身侧,一掌拍到。萧冷不敢大意,弃了老者运刀横斩。老者得了隙,长剑如虹,缤纷洒出。
他二人联手,一正一奇,竟将萧冷的攻势生生刹住。一时间,只见得三条人影忽来忽往,起落不定,一旁的骑士,无一插得上手去。玉翎也在旁看着,本来以她往日的性子,就算挨萧冷的责骂,也要上前相助,但今日却失了兴致,反倒希望三人永远不要分出胜负。
斗得十余招,萧冷渐渐稳住阵脚,刀势暴涨,如江河惊涛,破堤而出,而文靖根基不稳,内力渐弱,此消彼长,他与老者顿时落了下风。连走了数记险招,文靖气息一乱,踉跄向前跌出。萧冷乘势一刀斜劈,直向他颈上落下。玉翎看在眼里,几乎叫了出来。
这时,一支长箭破空而至,锐利的箭头直指萧冷的面门,萧冷急忙圈回海若刀,挡开来箭,只觉劲道沉雄异常。还未明白,二箭又至,萧冷刀锋连颤,击落来箭,身形忽闪,退出两丈之外。六只羽箭也先后射到,萧冷连闪带打,六箭纷纷落地。他不待老者与文靖掩上,一声长啸,横掠数丈,立在一棵大树之后,方见三骑如风,疾驰而来。马上三人手挽长弓,形容剽悍。
“薛家兄弟到了。”一名骑士喜极呼道。那三人在远处停住马匹,搭上羽箭,神色凝重,指定前方。只见萧冷收了海若刀,从树后缓缓踱出,神色冷峻。
“嗖嗖嗖”,三箭齐至,萧冷身形微晃,双手如挥琴鼓瑟,将羽箭接在手中,众人不禁齐声惊呼。萧冷虽接住羽箭,但也知多了这三个神箭手,今日已无法杀尽众人,若玉翎有个闪失,为箭矢所伤,才是大事。权衡之下,他嘿然冷笑,迈开大步,向马匹走去。那三名射手为他空手接箭的神技所惊,看着他背过身子,竟然有些犹豫,不敢开弓。
一名骑士悲愤地叫道:“此人杀了这么多人,不可放他离……”话音未绝,口舌僵住,只见一支羽箭,深深没入他喉间,一缕血线从他后颈激射而出,洒在身后同伴身上,将众人吓呆了。在场之人,除了文靖与那老者,谁也没看出萧冷如何出手,一时间,竟无人敢动,眼看着萧冷跃上马匹。
萧冷眼神凝在文靖身上,嘴角微微一斜,似笑非笑,道:“这次是你命大。”老者横剑踏上:“你想走么?”“我走又如何?”萧冷阴恻恻应了一声,竟然不顾众人,兜转马匹。众人心情激愤,就要上前追赶,文靖伸手挡住道:“今日已经死了许多人,你们也见过他的手段,若要拦他,徒伤性命!”
“难道我们兄弟就白死了不成。”一人恨声大叫。文靖道:“总比死光的好。”众人哑然,老者脸色铁青,扫过满地尸首,心知文靖所言不错,今日保得性命,已是侥幸,要杀萧冷,万万不能。不由得一跺脚,向萧冷扬声叫道:“阁下可敢留下名号,峨嵋刘劲草若是不死,必向阁下登门讨还这笔泼天血债。”萧冷嘿了一声,也不答话,双腿一夹,纵马向前。玉翎望了文靖一眼,眸子里透出一丝落寞,拍马跟上萧冷。
薛家兄弟见状,心中皆想:“这女子看来也是他一伙,虽然不能奈何这黑衣男子,但可在她身上讨回公道。”当下三箭齐出,向玉翎背心射去,文靖看得箭出,不由得一惊,刹那间错步而出,后发先至,将一支箭攥在手里。那箭劲力极强,竟将他手上油皮撕去了一层,痛得他冷汗直冒,眼见另外两箭射向玉翎,不禁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哪知玉翎背后好似生了眼睛,马鞭反手卷出,一声脆响,将两枝箭卷落在地。众人不禁大骇,心想:“没料到这女子也如此厉害,若她与那厮联手,就算有薛家兄弟助阵,只怕也不是他们对手,只是不知她为何一直看着。”
薛家兄弟见二人去远,拍马上前,其中一名黄脸汉子向文靖道:“阁下为何捉住薛某之箭?”文靖怒道:“是那黑衣人杀人,与她何干?你们为何胡乱射人?”那人没料到他如此气壮,愣了一下,道:“难道他们不是一伙么?”文靖道:“就算是一伙,但她没有杀人,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就是不应该射她。”
众人皆感不然,正要与他争辩,刘劲草道:“此事暂且不说,如今死了这么多官兵,才是大事。”他说到这儿,望着地上同伴尸体,不禁落下泪来,道:“更没想到今日一战,我峨嵋一派,竟然死伤过半,当真是劫数。这位公子,你可知那黑衣男子是什么来头?”却不见文靖回答,便道:“公子为何不言?”
“公子?”文靖诧异地指着自己的鼻尖道,“你是指我吗?”众人皆是一愣,黄脸汉子眼光突然落到文靖腰间的九龙玉令上,神色一变,再仔细端详文靖容貌,突然“啊呀”大叫出声,滚下马来,伏地颤声道:“千岁!”其他人大惊,面面相觑,刘劲草迟疑道:“薛兄……”黄脸汉子大声道:“淮安王驾到,尔等还不拜见?”文靖也缓过神来,心里叫苦不迭。
刘劲草一呆,道:“他是淮安王么?”黄脸汉子望着文靖,神色恭敬,道:“千岁可记得在下么?”文靖张口结舌,黄脸汉子见状,有些失望,道:“莫非千岁不记得了么?在下薛容,这是我兄弟薛方、薛工,去年我入京,失手打伤了权贵,为人构陷获罪,若非千岁力保,早已丢了性命。那日别后,小人牢记千岁之言,入川召集群雄,共同抗击鞑子,如今川中豪杰,大多集于合州,这位‘仙人剑’劲草公,乃是川中武人翘楚,一柄剑打遍四川,未逢敌手……”
“惭愧,惭愧。”刘劲草摇头道,“薛兄也看到了,今日刘某一败如水,从今往后,‘仙人剑’三字休要提起。”言下极是丧气。文靖见他如此凄苦,心中不忍,安慰他道:“刘先生勿要自责。白先生武功恁地高强,也对此人十分忌惮,据说他师父更是了得,号称‘黑水滔滔,荡尽天下’呢!”
众人顿时面如死灰,场中一片死寂。这股气氛压得文靖喘不过气来,忖道:“这群人怎么一个个都好像见了鬼似的。那个萧千绝真这么可怕么?”过得半晌,只见刘劲草望天长叹道:“原来如此,我今日也败得不冤了。”他向文靖长长一揖道:“若非千岁拼着性命相助,方才只怕刘某门人已无一幸免了。”
文靖被他们一口一个千岁,叫得浑身好像蛇钻蚁附,一百个不自在,但又不知如何分说,只好“嗯”了一声。薛容道:“说到白先生,薛某今早联络一位朋友,方与他见过,他与端木先生、严兄,哦,还有一位老先生,神情万分惶急,匆匆向薛某打听千岁的消息,得知千岁失踪,当真把薛某吓死。”说到这儿,颇有余悸。
文靖一惊,道:“他们过了剑门了么?”说罢扭头四顾,心头惴惴。“不错,天幸千岁无恙。只不知……千岁为何失踪……”薛容见文靖神情别扭,以为他另有隐情,不愿吐露,当下欲言又止。“白……白先生他们不会在这附近吧?”文靖最担心此事,吞吞吐吐。薛容见他举止古怪,有些诧异,但也还没起疑,只道他关心属下,便道:“想必距此不远……”文靖脸色一变,正要借词开溜,却听刘劲草道:“白先生可是‘双绝秀才’白朴白大侠么?”
“正是!”薛容点头。刘劲草大喜道:“他也到了么,白先生拳剑双绝,当年掌毙淮水一枭,剑压栖霞十二堡,名震江南。早年在川中,刘某与他也有一面之缘,当真武功深不可测,刘某佩服至极。若是他,或许能胜过那黑水门人。”他自觉找到助拳报仇的高手,精神大振:“千岁放心,草民虽然武功不济,但在川中,朋友还是不少,我这就让门人告知朋友,打探白先生的下落……”文靖脸色发白,忙打断他道:“不必……”“千岁不必客气。”刘劲草殷勤地道,“这在草民,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文靖见他会错了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辩解,正惶惶不安,又听薛容道:“千岁,王经略使正在合州翘首望千岁大驾,如今军情危机,千岁不如与小人速速前往。”他心存私念,一心要在淮安王面前立功,这下正是时候,而且若能抢在白朴之前,护送文靖到了合州,经略使王立也会对他另眼相看,说不定就此踏入仕途。眼见文靖神色犹豫,害怕他要拒绝,慌忙道:“属下对千岁一片赤胆,天日可鉴,能为千岁效命,薛某就算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薛工、薛方也唾沫飞溅,各表忠心。刘劲草也看出便宜,道:“薛家兄弟箭法超绝,必能保千岁安然到达合州,刘某虽然不才,也愿附骥尾,为千岁尽力。”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文靖哪里插得进嘴,再说他脸皮又薄,胆量又小,看着这群人信誓旦旦,坚决请命,早已乱了手脚。虽然一肚皮都是“我不是什么千岁”这句话,但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彷徨无计之下,只得无可奈何“嗯”了一声,心里却打算来个故伎重施,半途上乘机溜走。众人见他答应,甚大欢喜,刘劲草留下一名门人处理后事,又命两人联络友人,探听白朴等人下落,自己与薛家兄弟拥着文靖前往合州。
萧冷与玉翎纵马驰骋了一阵。萧冷回过头来,向玉翎道:“饿了么?”玉翎神色黯然,摇了摇头。
“你不舒服么?”萧冷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从怀里取出血玉还阳丹:“吃两颗吧!”玉翎低头不语。萧冷脸色一冷,嘿然道:“莫非你念着那小子?”玉翎一惊,只听他阴森森道:“你喜欢他么?”
“我……我哪有啊?”玉翎急忙道,“那个浑小子又傻又呆,武功又差!我就算喜欢猪喜欢狗,也万万不会喜欢他的!”萧冷吁了口气,神色稍弛,道:“不知他从哪里学来那身功夫,虽然不差,却仅得皮毛,哼,连我三刀也挡不住!”说到这里有些得意,向玉翎道:“你输了,日后可得听我的话!”
“谁说我输了?”玉翎撇嘴,“第三刀还没砍呢!”“你……”萧冷微微一愣:“你又耍赖。”玉翎诡笑不语。萧冷道:“就算如此,我迟早也会宰了他!”玉翎默不作声。萧冷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眉微颦,神态说不出地可爱,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师妹,其实我也不想惹你生气,我只是怕你有什么闪失,你该知道,我对你有什么心意……”玉翎愣愣出神,萧冷说到这里,她才还过神来,疑惑道:“你说什么?”“没什么!”萧冷心头一跳,急忙转过话头,举目一望,拍马向前,叫道,“前方该是合州城了!”
第八回哪堪痴郎彷徨意谁解女儿玲珑心
刘劲草一干人成了惊弓之鸟,一路上格外小心,处处提防,简直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如此一来,却苦了文靖,毫无逃走的机会,就是借口方便,也被几个人四面八方,守得水泄不通,他虽然有三才归元掌在身,但秉性柔弱,若非不得已,万万不敢与人动手。摇摆不定之际,已至薄暮时分,忽听得阵阵涛声隐隐传来,绕过一座山峦,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条细水,穿过翡翠般的山谷,蜿蜒汇入大江;这时候,西边残阳未落,东方圆月初上,日月交辉,照着长江碧水,浩浩荡荡,咆哮奔流;那两岸山峦,险峻起伏,万木葱茏,蜿蜒向西而去,没入晚霞深处。
见此奇观,文靖心胸为之一畅,竟忘了眼前烦恼。正出神之际,突听薛容叫道:“千岁请看,那里便是合州城了。”文靖一惊,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只见苍茫暮霭中,一座黑黢黢的城池,依山傍水,似头庞然怪兽,踞伏在两江汇聚之处。尤其是向水一方,城高百尺,森然壁立,面对着万里江天,煞是壮观。
“此城两面临水,又名钓鱼城。”刘劲草捋须指点道,“不过当真要临水垂钓,只怕非得两百来尺的鱼线不可了。”此时薛容命薛工快马疾驰,前往城中报讯。文靖心头打鼓,忖道:“此时若是再不逃走,只怕再也没有走掉的机会。”想是这么想,但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只被那一群人簇拥着向合州城池行去。走了不足二里,前方烟尘四起,一彪人马,迎面而来。为首一将翻身下马,向文靖一鞠到地,其他人等也如法炮制,文靖不禁愣在马上。
“四川经略使王立见过千岁。”那为首将领道。他约莫五旬年纪,额宽面阔,鬓发斑斑点点,眉间一粒朱砂痣,十分醒目。此时抬身,满身衣甲晃动,“哗哗”作响。文靖不禁长长吸了口气,想压住心中狂跳。王立不待他回话,又道:“千岁为贼子惊吓,又旅途劳累,不宜在这荒郊野外久待,属下已经命人备好美酒佳肴,为千岁接风。千岁请!”
文靖迟疑道:“王经略使……”他想道出实情,但又有些羞涩难言。王立神色沉重,打断他道:“属下失了剑门,自知罪该万死,具体情形,到了城中,属下再行禀告。”文靖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见王立跃上战马,与众人弯腰作礼,请文靖先行。文靖无法,只好拍马向前,薛家兄弟在他左右护拥,张弓搭箭,好不威风。文靖一时头大如斗。
入了城中太守府,大厅中,已经摆好筵席。一干侍女,低眉垂目,分立道边,见得文靖,纷纷弯腰行礼。厅中乐师弄起丝竹,乐声欢快喜悦,正是一曲《相见欢》。文靖浑身难受,忍无可忍,掉过身来,正要说出真相,忽听门外马蹄声响,一片喧哗,他一愣之间,白朴四人闯了进来。
文靖骇然,与他四人对视无语,场中一片宁静,那些乐师也觉出气氛不妙,停了鼓奏。文靖正要开口,白朴拜倒在地,沉声道:“属下疏于防范,致使千岁涉险,罪该万死,请千岁责罚。”其他三人对望一眼,也跪了下来,梁天德心中最是憋气:老子跪儿子,成何体统?文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望着老爹的背脊,禁不住全身发抖。王立见他神情,揣摩他的心意,忖道:“莫非千岁恼他四人失职,但又不愿在众人面前重罚,失了宽恕之意?”他一念及此,刻意迎合,心道:“既然如此,我就为千岁做这个恶人。”他神色一变,向四人喝道:“尔等保护不力,该当重罚。来人,拖出去,重打两百军杖。”其他四人还没说话,文靖听得要打老爹,忙叫道:“且慢!”
众人皆回目望他。文靖无法,强自镇住心神,慢慢地道:“我……我……嗯,此事不怪他们……”他蓦地想到话本里某些微服私访的段子来,便道:“我本想微服私访,看看川中情形如何,哪知遇上歹人……嗯,此事全是本……本王的不对,本……本王如今既然无恙,你们,你们就起来吧。”他无可奈何之际,只好认了这个淮安王的牌子。
白朴等人对望一眼,微微一笑,站了起来。那夜,他们失了文靖的踪迹,四处寻找未果,得知剑门关告急,遂入关中,协助守关。但守将张何被伯颜一箭射死,关中群龙无首,顿时大乱。蒙古大军趁机佯攻关西,再以大弩火炮掩护撞车,轰开关门。四人好容易约束部分败兵,逃出蒙军追赶,退入川中。他们想到失了文靖,剑门关也丢了,彷徨无计,只得随着败兵退向合州。此时见文靖无恙,虽然心中疑惑未解,但也甚是欢喜,梁天德更是打心底松了老大口气。
王立碰了一鼻子灰,甚是无趣。其他官将则心头惴惴,忖道:“没想到这淮安王如此厉害,竟然独自一人微服私访,不知道我平日做的那些事被他知晓没有?”
众人各怀鬼胎,分别落座。忽听门外笑声响起,数人身着精铁大铠,快步进来。为首一人白面长须,形容儒雅;左侧那人中等身材,肤色黝黑,目光如炬,看上去十分精悍;他身后两人,身量皆在八尺之上,挺拔雄伟,一个虬髯及胸,一个长须飘洒,端的神威凛凛,甚是不凡。
为首一人入了大厅,向文靖作了一揖,朗声道:“合州太守李汉生军务缠身,未及迎接,还望千岁恕罪则个。”文靖当日听白朴说过合州官员姓名模样,还记得一些,此时既已无奈认了这个假扮的勾当,只得道:“李太守不必多礼。”
“水军都统制吕德见过千岁。”那黝黑男子行礼道,“铠甲在身,无法成礼,还请千岁见谅。”王立指着吕德身后二人笑道:“李太守和吕统制千岁都曾晤面。这两位,千岁大概久闻其名,但还没见过,这位虬髯的是马军都统制向宗道,那位是步兵都统林梦石,有他二人与吕统制在,合州必然固若金汤。”文靖不知如何应对,只是点点头,让四人坐下,心中却想:“这样下去,早晚会露了马脚。”王立见他神色忧郁,又会错了意,道:“千岁不必担心,鞑子前锋虽然到了泸州,但守城的可是刘整将军。刘指挥使乃是川中数一数二的名将,智计百出,韬略过人,鞑子万万难越雷池半步,有他守泸州,千岁运筹帷幄可矣。”
文靖也不知他说些什么,只是颔首。王立说罢,将手一拍,只听丝竹声起,两行彩衣舞姬鱼贯而入,一名身披蓝纱的俏丽女子手持红牙木板,由石阶踱上厅堂,击板而歌: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唱的是一曲晏几道的《鹧鸪天》。歌声清圆如玉,闻者只觉心脾间渗入一丝暖意,极是舒服。那十二名舞姬随着歌声,举袖迎风,楚腰婉转,宛如纤纤弱柳,又似彩蝶翩飞,让席间众人神驰目眩。一曲跳罢,掌声雷动,蓝衣女郎错步上前,向文靖欠身作礼。
“千岁,”王立笑道,“这蜀中歌舞还过得去罢?”“唱得很好。”文靖老老实实地说,心里却想:“蒙古人大军压境,这些人还有心思盘桓于歌舞之间,当真‘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这大宋朝的官儿当得实在舒服。”“千岁精于词曲,不妨填上一首,让她唱来。”李汉生怂恿道。王立连声叫好,使了个眼色,手下人立时将笔墨奉上。白朴等人面如土色,互望一眼,忖道:“这下子完了,这小子怎会填词?”
但见文靖只呆了一下,便提起狼毫,白朴的心也随着那狼毫提了起来。文靖凝神片刻,想到方才看到的大江景象,壮观之处,生平未见;转念间,又想到玉翎,这一别,佳人渺渺,只怕再无会期,心中顿时酸涩难言,笔走龙蛇,拟了首《一丛花令》:
“一江离愁泪东去,送别有青山。碧月玲珑照人寰,忆当年,几多悲欢。云水深处斜阳影,草木天际黯;孤鸿声断层云里,无处觅乡关。干戈事,随惊涛万里。日落处,风流云散。归去来也,黄粱梦醒,枕边泪阑干。”
蓝衣女接过纸笺,微微皱眉,白朴等人一颗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上。轻轻吐了口气,蓝衣女道:“这词愁了些,通篇就‘干戈事,随惊涛万里’有些豪气。”乍见王立等人脸色不善,她只好叹了口气,轻启朱唇,正要吟唱,突地,门外跌跌撞撞,冲进一名军士,大声叫道:“大事不好。”众人认得这人是城外探马首领,皆是一愣。
“何事惊慌?”王立显出大将风范,沉静问道。那人吞了口唾沫,喘着气道:“据前方探马消息,蒙古大军越过泸州,向合州而来。”“什么?”王立猛地站起,失声道,“岂有此理,难道泸州破了?”“属下已命人再去打探……”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众将冲出门外,只见一名探子飞身下马,急声道:“刘整投敌,泸州失陷,兀良合台三万大军,由陆路往合州进发!”
众将面面相觑,王立怒道:“我大宋待他刘整不薄,他岂有投敌之理?莫非打探有误?”李汉生捋须沉吟:“军机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吕德道:“泸州一陷,蒙古大军必定水陆并进,直抵合州。若不及早提防,合州有个闪失,蒙古铁骑,必定顺流而东,效仿王濬破吴之法,横扫江南。”话音未落,又听马蹄声遥遥而来,众心为之牵动,看着一匹骏马停在门外。
骑士快步进府,拜倒在地,沉声道:“蒙古大将兀良合台率前锋数万,进至合州三百里外驻扎,泸州水师以史天泽为主帅,刘整为副,沿江东下;还有消息,蒙古大汗离开六盘山大营,率军十万,驻跸剑门。”四周悄然无声,众人惊骇的目光都凝在文靖身上。文靖被这接二连三的噩耗弄得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斜眼瞟向白朴。
白朴微微颔首,道:“兵贵神速,鞑子真是得了个中三昧。为今之计,除了背城借一,实在别无它法。”大将们都有同感,文靖心想:“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管他谁胜谁败,与我有什么干系?呆在这里,再被他们问上几句,我这根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这两天累死我了,还是早点……”王立打断他思虑,躬身道:“白先生说得有理,不知千岁还有什么计谋没有?”
“睡觉。”文靖不假思索地说。“睡觉?”众将呆的呆,傻的傻,张嘴的张嘴,瞪眼的瞪眼,活似一群供在土庙里的泥菩萨。文靖说溜了口,叫苦不迭,只得嘴硬到底道:“蒙古人想必明天就要兵临城下,大战一触即发,若不养精蓄锐,怎么应付?”
“千岁真乃大将风度。”李汉生叹道,“我等皆是如坐针毡,不知所措,惟有千岁气定神闲,想得深远。”
“此言妙极,惟今之计,休养第一。”王立大表赞同,下令道:“命城中军士,今夜好好休息,睡个舒心觉,养足精神,明日与鞑子决个胜负……”
文靖没想到他们如此听话,大感意外,忖道:“若是大家都睡得死猪一样,蒙古人杀了过来,罪过岂不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你两个老家伙想得倒美。”他扫视众将,目光落在吕德身上,忖道:“此人方才的见地甚是高明,必定是个担得大事的角色。”想到这儿,向吕德道:“吕统制,你将城中军士分为五拨,每过一个时辰,轮换一次,仅留一拨人马准备明日守城事宜。”吕德领命。文靖又对向宗道说:“向统制,你指挥四百名轻骑,在城池四周巡视,百里之内,发现蒙古人,就效法古代烽火,以焰火为号,向城中传递。”向宗道领命,心中却十二分不舒服:“这种事付与下属便可,让我来做,不是大材小用么?”
文靖瞟了王立和李汉生一眼,心想:“这下子万无一失了吧。”“千岁思虑果然周密。”李汉生不放过任何拍马屁的机会。
王立捋须道:“不错,我们也该学学千岁的风度……”他本想说继续酒宴,但终觉不妥,就此打住。于是众将散去,王立引文靖径至竹香园歇息。这园子中遍植翠竹,风吹影动,在月下婆娑起舞。
文靖随王立进了一座精舍,舍里陈设雅致,四名风情万种的俏丽婢女含笑相迎,要为他宽衣沐浴,文靖吓了一跳,忙道:“我自己来就成。”一双手把腰带紧紧拉住。王立一愣,忖道:“听说这淮安王素有寡人之疾,府中美人无数,怎么今日一反常态,莫非嫌这几个婢女不够美貌么?”他微一沉吟,拱手告辞。
文靖沐浴完毕,浑身舒泰,步出厢房,见厅中婢女多了一人。那女子见他出来,欠身作礼。文靖面红耳赤,低着头从旁走过,忽听耳边有人柔柔地道:“千岁!”文靖扭头一看,认出她正是方才在经略府唱曲的蓝衣女。这时一副婢女打扮,几乎有些认她不出,不过既然认出,就得打个招呼,这小子只得嗫嚅道:“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蓝衣女低着头,默然半晌,“千岁想必比月婵更明白。”她涨红了脸说。“明白什么?”文靖哪里解得这些风情。他见月婵欲言又止,便道:“我困了,有话明日再说吧!”“千岁莫非不想听我唱一首曲子么?”月婵道。文靖连连摇头,一骨碌钻进卧房,将门从里面锁住,舒了口气,自语道:“总算挨过了这晚。”
他爬上床,本想打坐,但心乱如麻,老是静不下来,想到最后,满脑子都是那个刁蛮的影子。“不知道还能够见到她么?”文靖心中郁闷,“也许今生今世也见不着她了。”想到这里,心中酸楚,几乎落下泪来。忽然远处传来一缕吟唱,文靖细细一听,竟然是今晚那支填了没唱的《一丛花令》。
歌声缥缈清绝,带着淡淡的愁意。文靖心事与曲韵暗合,听了半晌,不禁痴了,披衣出门,只见月婵浴着蒙蒙月色,缓步花丛,手捧一纸素笺,蹙眉低唱。她听得门响,掉头看去,不禁失色,施礼道:“婢子无礼,扰了千岁清梦么?”
文靖脸比猴子屁股还红,连连摇头,嗫嚅道:“不……不是,你唱得很好。”他顿了一顿,咽了口唾沫道,“只是我填得不好……”月婵微微一笑:“不说好坏,只是千岁填的词与往日有些不同。”文靖一惊:“莫非她认得真货,看出了我这个假货的破绽?”
“我曾从王经略那儿看过千岁的词,着实豪气万千,气吞山河,大有驱逐鞑子,北靖中原的雄心。”月婵望着文靖,摇了摇头,“与千岁这首词大是不同。”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文靖略略放心,道:“天色不早,你也睡了吧!”月婵低头道:“王经略让我来侍侯千岁就寝,千岁未能入眠,婢子怎敢先睡?”文靖不知这里面的关节,道:“好罢,我这就睡去。”他走进卧室,月婵也跟了进来,文靖道:“我要睡觉,你跟来干嘛?”月婵一愣,道:“难道千岁不让婢子服侍么?”
文靖一愣:“我有手有脚,要你服侍干嘛?”月婵掩口直笑:“千岁真会逗人。”“我哪里逗你了?”文靖搔着头,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月婵叹了口气道:“千岁是不是嫌弃婢子?婢子自知容貌丑陋……”“谁嫌弃你了?你很美啊!”文靖很坦率地说。月婵晕生双颊,道:“千岁……”头向文靖胸前靠了过去。文靖向后一跳,扶住她道:“你……你不舒服吗?”“原来千岁还是嫌弃婢子。”月婵眉眼微红,欠身道:“如此就不打扰千岁了。”说着一转身,步出门外。
文靖正在疑惑,忽听远处传来一声长啸,他跃出门外,只见远处屋顶上,两道人影,一前一后,闪电般飞驰。初时距离甚远,但片刻之间,后面那人已经逼得近了。
“千岁,那是什么?”月婵花容失色,身子紧紧贴在文靖身上。文靖虽觉别扭,但身为男儿,也绝不能退缩,一挺身,大声说:“别怕!”话音未落,当头黑影从屋顶飘然落下,落在中庭,与文靖一照面,两人都吃了一惊,“呆子,是你么?”那人娇呼。
“是我!”文靖没料到还能见到她,惊喜万分,叫道,“萧姑娘!”萧玉翎一身黑衣,更衬得肤光胜雪,听文靖叫得亲热,不禁心头一甜,道:“你还记得我么?”转眼看到他身边的月婵,顿时大怒,骂道:“原来你和那些无耻男子没什么两样!”文靖听她骂自己无耻,一时不知何意,还没答话,白朴大袖飘飘,恍若凭虚御风,从屋顶落下,足未沾地,折扇一合,点向玉翎。玉翎回手一刀。白朴扇柄在刀上一点,翻身落在文靖之前,微微笑道:“你好大的胆子,今日叫你插翅难飞。”
玉翎“呸”了一声,挥刀上前,和他斗在一处。文靖听得四周警戒之声大起,不由大急,道:“白先生……”白朴听得叫喊,道:“千岁有何吩咐?”说话间,挡住玉翎三刀一脚。文靖本想求他放人,但见守卫军士蜂拥而入,舞刀弄枪,将二人守在阵心,顿时无语。王立也受了惊动,赶了过来,见状叫道:“白先生,你且退下,让军士擒她。”
白朴笑道:“这也不必。”他翻身让过一刀,折扇从袖里吐出,蛇信般向玉翎“迎香穴”点到,玉翎向左跃出。白朴宛如游龙,一个转身,已绕到了玉翎左侧,大袖横扫,击在她腰间。玉翎踉跄后退,背撞在一株美人蕉上,口角渗出血来。文靖大惊,一跃而上,白朴伸手拦他,文靖步法一动,白朴顿时拦了个空,惊诧莫名之际,文靖已抢到玉翎身侧,伸手扶她。玉翎“呸”了一声,一刀向他劈到,文靖匆忙让过,但她也失了平衡,跌倒在地。两个军士上前要擒,文靖身形一晃,双掌一拂,顺着那二人的来势,让他们跌了个满嘴泥。
白朴见他显示如此武功,更是惊讶,忖道:“这功夫分明是我派中的路子,这小子哪里学来?”只听王立向文靖叫道:“千岁让开,这女贼危险!”文靖也不答话,只是拦在玉翎前面。王立与白朴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忽听一声咳嗽从角落处传来,文靖浑身猛震,抬眼看去,只见梁天德怒目相向,旁边站着端木长歌和严刚。他面部微微抽搐,终于敌不住老爹的目光,错步让开。
白朴大步上前,将玉翎抓在手中。王立道:“千岁,这女子如何发落?”白朴看了看文靖,后者几乎要流出泪来,低声道:“她已经受伤,还是……还是不要再为难她……”“谁……谁要你……你可怜?”玉翎气息紊乱,但口气依然倔强。王立倒没看出其中症结,随口道:“既然千岁如此说,那么暂时将她收押在府中的石牢里。”白朴看了文靖一眼,点了点头,将玉翎挟起,向石牢方向走去。文靖看着二人背影,一阵晕眩,不知如何是好。
第九回何愁强虏侵中土尚有将军树汉旌
是夜,文靖因为玉翎被俘之事,神不守舍,难以成眠。不觉间,竟是一夜过去。天亮时分,王立大惊失色地冲了进来,惊恐地道:“千岁,不好啦,蒙古人……蒙古人已经兵临城下啦!”文靖心头一震,忙在众将的簇拥下,向城头赶去。
站在城头,文靖极目远望,但见雪白的蒙古包随着逶迤的山势绵延起伏。城下一阵肃杀秋风吹过,卷起迷蒙的烟尘,散在云天之间。一缕胡笳悠悠忽忽,好像从大地深处升起,与牛皮鼓的激响和在一起,在空中迸发出震人心魄的声响。人马从蒙古大营潮水般涌出,在枯黄的茅草间,三个万人队一字排开,战马与秋风此起彼伏地嘶鸣,蒙古军队向合州城逼进。
只见蒙古人推着巨大的云梯,沿着山坡上行。城头的千百张强弓巨弩搭上了粗糙的麻石城垛,投石机满满盛上锐利的石块,系着巨大滚木的绳索被绷得笔直。
云梯离城墙还有三百步,数万蒙古人发出震撼天地的呼啸,刹那间,冲锋开始了。箭弩的清鸣和着滚木擂石的隆隆声,在山坡上空响起,凄厉的惨叫从蒙古士兵的嘴里发出,力量强劲的箭矢贯穿了他们皮制的胸甲,铜盔在飞落的巨石撞击下,凹了下去,血肉从裂缝中四散飞扬,洒在青青蔓草之间。坚硬沉重的滚木撞翻了高耸的云梯,士兵们被压在下面,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这一切只看得文靖小腿酥软,浑身冒汗,三十六颗牙齿捉对儿厮杀,只觉生平所见可怕之事,莫过于此。
在强劲的矢石下,蒙军渐渐有些抵挡不住,向后溃退。宋军士气大振,数万守军齐声发喊,与远处的江涛声遥相呼应,久久不绝。“咻”,长箭的影子在空中闪过,在一名挥舞大旗的宋军身上添了个窟窿,旗子脱手落下,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跌落在沾满鲜血的荒草间。宋军一时哑口,放眼看去,只见城下立着一匹黑马,马蹄飞扬,鬃毛飞扬,鞍上一蓝袍将军,手挽巨弓,遥指城头。只听“咻”的一声,第二支箭又到了,这箭射透一名发弩的宋军,其势不止,又没入他身后同伴的心窝。
“又是他!”严刚瞪目大喝。
“岂有此理,他这箭怎么来的……”王立骇极而呼。要知伯颜所在之地离城头约莫六七百步,何况以下射上,要射到城头,又要这般强劲,非得有射出千步的能耐不可。除了合州城中一张十人开的破山弩,寻常强弩休想射出这般远。王立话没说完,第三支箭已经到了,白朴眼疾手快,抢上一步,折扇磕上,箭失了准头,向斜偏出,射穿王立身后一名亲兵的脑袋。
三箭发出,伯颜催马上前。蒙古大军大是振奋,发出山崩地裂似的大喊,随着伯颜的战马前进。
王立号令三军,矢石有如雨下,蒙古军队顶着箭雨,两度竖起云梯,死亡的战士在城下堆起血红的尸堆,伤者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伯颜时时弯弓出箭,每箭发出,必有一人倒下,例无虚发。但城头宋军终究是占了地利,相持半个时辰,蒙军渐渐后退。
向宗道见势,向王立道:“鞑子气馁,此时若挥军进击,定能大胜,请经略使下令,让属下率军出击,挫挫鞑子的锐气。”
王立颔首,向文靖道:“千岁以为如何?”白朴站在文靖身后,闻言道:“不可,鞑子虽然损失惨重,但来去皆有章法,并无气馁之相。”“不错。”梁天德也捋须颔首,“鞑子的阵形并未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你二人不过是千岁手下,国家大事,哪有你们插嘴的时候?”王立一心显示手段,眉头一皱,干脆不理他们,径直向文靖道:“如此良机,稍纵即逝。”文靖忖道:“爹爹真是多事,此事与我们何干,由他去吧。”想到这里,道:“就依向统制之意。”
白朴见其不纳己言,叹了口气。梁天德见状,皱了皱眉,突然拱手道:“既然如此,若向统制不弃,梁某愿为马前卒。”文靖吃了一惊,但又不知该如何反对。向宗道望了王立一眼,王立见文靖不语,当他默许,正要说话,薛容也站了出来,高声道:“我兄弟也学了几天弓马,不想后人,求千岁与经略使应允,让我兄弟跟随向统制,与鞑子见个高下。”王立目视众人,笑道:“原来我大宋有的是热血男儿,也好,各位就随向统制出击,给鞑子皇帝一个下马威瞧瞧。”
众人轰然应命。城门中开,八千宋军精锐如风掠出,仿佛锐利的刀锋,将撤退的蒙古大军切成两片。两翼弓弩手箭矢四溢,蒙古人惨叫之声顿时响彻云霄。向宗道挥军变阵,大军穿插往复,将一个蒙古万人队冲得支离破碎。梁天德身披软甲,一马当先,手中一杆长枪,飘若瑞雪,当者披靡。
吕德脱口叫道:“好了得的枪法。”城头众人见蒙军溃乱,也眉飞色舞,交口称赞。文靖却关心老爹安危,手搭凉棚,仔细观看。他虽然未经战阵,但长于观敌,揣摩对手心意。看了片刻,忽地发现蒙古大军看似纷乱,却有意无意,向城下退了过来。
“不好。”文靖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是……”顿时冷汗淋漓,向王立叫道:“快快收兵……”
王立正打算增兵出击,击溃这支蒙古先锋,忽听文靖叫喊收兵,大是迷惑。方要开口询问,忽听一声羊角号的激鸣划破长空,城下大战发生了剧变。蒙古大军闪电般移动,兵分为二,伯颜在左,阿术在右,在阵地上划了两个光滑的弧线,顷刻间将向宗道的八千大军与合州城分隔开来。伯颜弓如满月,一支长箭激射而出,穿透了向宗道的锁子连环铠,没入他的胸中。向宗道的铠甲是精铁冷锻而成,坚硬异常,这一箭虽然入肉四分,但还不足致命。他忍住剧痛,正欲挥军突围,阿术透围而入,迎面一枪,向宗道血流满面,栽倒马下,瞬间被乱军踏成一团肉泥。
主将毙命,宋军军心大乱。蒙古大军一左一右,似两条巨龙,来回绞动,弓箭刀枪所到之处,有如滚水泼雪。宋军阵势荡然无存,一时间血肉横飞,死伤无数。蒙古士气大振,牛皮鼓巨响如雷,合州城也为之震动,城中诸将无不失色。
梁天德将枪绰在马上,纵马狂奔,取下弓箭,瞅中一名千夫长,于飞驰中一箭射出,那人应弦倒下。梁天德举枪长啸:“随我来。”宋军被这一轮杀戮,十成去了四成,那六成也如没头苍蝇,到处乱撞,听得这声长啸,也不管真假,大多随着梁天德冲了过去。那处的蒙古军失了首领,一时间略略乱了方寸,梁天德纵马飞驰,左右开弓,刹那间,连毙数十人。身后宋军士气大振,各自拼命,硬是将蒙古铁桶般的战阵冲开了一个口子。
凌厉无匹的羽箭呼啸而至。伯颜到了!梁天德好似背心生了眼睛,反手挥弓一绞,竟然将伯颜足可穿金洞石的羽箭别在弓上,然后身子一矮,伯颜第二支箭从他头顶掠过,头盔落地,花白的头发随风四散。梁天德心惊之余,也不示弱,俯身之际,就着伯颜射来的羽箭,反射回去。伯颜侧身让过,还未及回手,身后三支羽箭流星般赶至。出手的正是薛家兄弟。
伯颜虎目寒光闪动,反手一勾,轻轻将三支箭挽在手里,薛家兄弟齐齐一惊,忖道:“这手法好生眼熟。”伯颜手法若电,不待三人发第二箭,三支箭同时搭在六尺巨弓上,“咻咻咻……”四个人六枝箭同时脱弦,撞在一起,伯颜箭上力道大得惊人,薛家兄弟的羽箭与它一撞,无不断折堕地,而且去势仍然强劲,直奔他三人而来。这一下出人意料,薛方躲闪不及,一箭穿胸而过,当即不活了。
薛家三人出生猎户,从记事起,打猎练武,起居饮食,都在一起,仿佛三人同体。薛方丧命,另两人心如刀绞,两骑斜出,向伯颜包抄过来,箭出连珠。伯颜双腿控马,飞驰盘旋,他左手扬弓,右手轻挥,打落四箭,接住四箭,闪电般搭在弦上。
“这鞑子与那黑衣人是一伙……”薛容终于认出伯颜的“如意幻魔手”,这个念头还没完,一支羽箭,势若奔雷,撕破了他的咽喉。薛容一口血雨洒向天空,眼角到处,薛工正跌落马下,一只马蹄从他的头上踏过,雪白的脑浆和着鲜血四溅开来。
梁天德率残军突围,仗着枪法精绝,左冲右突,屡杀大将,边战边退;阿术挥军迂回包抄,奋力兜截,自己挥枪,迎上梁天德。他年纪虽幼,枪法却不容小觑,一支枪如灵蛟出海,奇诡百出,和梁天德斗了个旗鼓相当。王立见势,率军出城救援,数万大军在城下杀得昏天黑地。蒙古兵将骁勇,宋军不敢久战,缓缓后退。
蒙古大将兀良合台在本阵见状,知道今日再难得什么便宜,若是赶上,城头必然乱箭射下,于是下令收兵。这一战,双方皆是损伤惨重,但蒙古精锐未到,宋军八千马军就丧了大半,当真雪上加霜。
众将立在城头,看着蒙古大军缓缓后退,心中好像灌了铅水,沉得喘不过气来。王立望着血染衣甲的梁天德,沮丧无比,哀叹道:“今日不听白先生之言,吃了这个大亏,若非梁壮士力挽狂澜,只怕……唉……”他向文靖抱拳道:“还请千岁责罚。”文靖见老爹无恙,心里欢畅得很,别说他不敢当真责罚,就算有这个权柄,这会儿也不打算追究了。当下摇了摇头,径自下城。
回了经略府,侍女们奉上酒菜,山珍海味,甚是丰盛。文靖尝了两箸,将牙箸放在一旁,托腮沉思。
“饭菜不好吃么?”月婵小心翼翼地问。文靖叹了口气,道:“你不会明白的。”“是为了那个黑衣美人么?”月婵口气中有些酸溜溜的。文靖一惊,道:“你怎么知道?”月婵轻轻叹了口气,道:“昨夜千岁叫她时,我听得清楚,后来千岁分明又想护着她……”文靖脸儿发白,道:“我……我……”月婵轻声道:“看着千岁这么不快活,月婵心里也不好受。千岁既然喜欢,为何不直接去见她呢?”“行么?”文靖急道。月婵笑道:“怎么不成,谁敢拦你呢?”文靖一呆,旋即明白:“我糊涂了么,我现在是淮安王呢!”
他想到这儿,拔腿就跑,跑出两步,又折了回来,将桌上诸色点心包进怀里。月婵不解,诧异地看着他。文靖红着脸,讪讪地道:“以她的性子,想必今天一定没吃东西的。”说着一溜烟跑了出去。
“千岁真是有心。”月婵望着他的背影,摇头苦笑。
一路上无人阻拦。文靖到了石牢外,忽见白朴从里面出来,忙让到假山旁躲避。白朴蹙着眉头,似乎有些愁意,叹了口气,向远处去了。文靖见他走远,才走了出来。守门的卫兵见得是他,自然不敢多言。文靖顺着甬道进去,石壁上碧藓茵茵,牢里颇为潮湿。
透过牢门缝隙,文靖看到玉翎神色委顿,身上缠着三根粗大铁链,两根缚住双手,一根缚住双脚。身边有些饭菜,果然没有动过。不禁心中一酸,忖道:“你来干嘛呢?我这个假千岁救不得你的。”
他推门而入,玉翎冷冷望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文靖呆了一会儿,将点心盒子放在地上,道:“萧姑娘,我给你带了些点心,你吃点吧,不要饿坏了身子。”“无耻之徒!”玉翎怒视他道,“我才不要你可怜。”
“我怎么无耻了?”文靖叫屈。玉翎喝道:“你还狡辩,你昨晚那个时候,还和年轻女人呆在一起,不是无耻之徒是什么?”文靖一时呆住,半晌才道:“你是指月婵姑娘么?”
“月婵姑娘?叫得好亲热呢!”
“月婵姑……不她……她只是给我唱曲子,和……和我……无……无耻有……有什么干系?”文靖急得口齿不清,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玉翎望着他,好一会儿才道:“是真的吗?你真的没和她睡觉?”“睡觉?”文靖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我……我哪有?”
玉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一放即收,板着脸道:“你们男人都坏得很,那些蒙古王公个个都是无耻之徒,只会欺负女人,逼女人和他们睡觉!”说到这儿,她似乎触动了心事,眼圈红了,幽幽道:“我娘就是被那个混蛋逼了,才生下我这个孽种。那个混蛋后来有了许多新欢,百般嫌弃娘,娘上吊自尽,留下我一人,若非有师父,我……”说到这儿,她放声大哭起来。
文靖被她哭得不知如何是好,讪讪地将衣袖伸到玉翎脸下,想帮她拭泪,却被玉翎一头撞开。文靖见她哭得哀伤,心里说不出地难受,急声道:“萧……萧姑娘,我对天发誓,若是和其他女子睡……睡觉,叫我万箭穿心,死在合州城下。”他想到白日里看到的厮杀惨象,便发了这么个毒誓。
萧玉翎脸一红,道:“你……你睡觉与我有什么关系?”文靖不知这些男女之事,被她一问,顿时目瞪口呆,道:“是呀,与你有什么干系?”玉翎本是蒙古人,不拘礼法,加上生在王侯之家,对这些事情,朦胧知道一些,但也不十分清楚。但听文靖一再傻言傻语,实在忍俊不禁,破涕为笑。
“你……你笑……笑什么,我……我是说真的,你……你不信么!”文靖会错了意,涨得面红耳赤。玉翎拼命忍住笑,柔声道:“我信了,你过来。”文靖一呆,走上前去。“把袖子挽起,手伸出来。”文靖依言,玉翎突然一口咬下,痛得文靖几乎叫了出来,但又怕惊动门外侍卫,只得忍住,龇牙咧嘴道:“你……你干什么?”玉翎松口,眉眼中带着笑,道:“我们的马匹都烙上主人的印记,我也给你烙一个。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谁也偷不去的。”
看着小臂上两个半月形的牙印,文靖哭笑不得。玉翎将头靠在他胸前,一股少女的体香钻进文靖鼻孔,让他热血上涌,心跳如雷,但又不敢动弹分毫,浑身僵得像块石头。只听玉翎软语道:“你知道我为何来这里么?”
文靖好容易稳住呼吸,道:“不是来杀人么?”
“笨蛋!”玉翎白了他一眼,轻声道,“其实,我……我是想你。”她颇有大漠情怀,敢爱敢恨,心里想到,嘴里就说了出来,直把文靖听得呆住。
“你在的时候不觉得。”玉翎轻轻地道,“你走了之后,不知道为啥,我心里只有你的影子,我……我就是想你,骗过师兄,四处寻你……嗯,天可怜见,我找了你两天,总算被我找到!”她说到这儿,笑容浮上雪白的脸颊,就像波中的涟漪,落入文靖眼里,在他心中扩散开来,不由得呆了。
沉默半晌,文靖口齿笨拙地道:“吃……吃些点心吧!”“我被捆着,怎么吃?”玉翎望他笑。文靖愣了,不知如何是好。“呆子,不会喂我么?”玉翎忍住笑,说。“啊……好……啊!”文靖手忙脚乱,将点心打翻在地,顿时一张脸比黄连还苦,“该死,我真该死!”“不要紧,你拿起来给我好了。”玉翎说。文靖摇头道:“脏了,怎么能吃?”“只要是你拿来的,不论多脏,我都吃。”玉翎俏脸含笑,眸子闪闪发亮。
文靖一愣,拿起点心,拂去上面的尘土,轻轻送到玉翎嘴边。玉翎一口吞下,差点把文靖手指头咬了下来,“真好吃,一天没吃东西,饿死我了。”
文靖揉着手指头苦笑,将一块块糕点细心弄干净,送进玉翎口里。两人都不说话,只是相依相偎。一个喂,一个吃,顿时让这个阴冷潮湿的小小石室燃起浓浓的春意。
“傻瓜!”玉翎道,“你闷着嘴作甚?给我说故事吧!”文靖正想着怎么救她出去,却想不出什么主意,听她这么一说,只好点点头,说起故事。他今天心情格外舒畅,说故事也分外有趣,逗得玉翎格格直笑。如此这般,两个男女沉浸其中,浑然忘了身在何处。
也不知道消磨了多少时候,当文靖走出石室,已是竹影摇曳,明月在天,走了十来步,忽听有人叫道:“千岁。”白朴从暗处走了出来,神色十分古怪。“啊!白先生。”文靖心头有鬼,道:“有事么?”“昨夜千岁显露的武功实在厉害。”白朴摇扇道,“不知从何学来?”
“你师父教的。”文靖也不打算瞒他。白朴神色一变,道:“果然没看错,难道是‘三才归元掌’么?”文靖点点头。白朴踱了几步,仰首叹道:“这门武功我练了一个月,始终无法入门,尤其是那心法,实在玄奥。师父说我天分不够,练不成这门功夫,没想到他居然传授给你。”
文靖只想走人,道:“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白朴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那日失踪,梁先生急得不行,你最好不要再让他挂心。”文靖面皮一红,道:“我知道。”他转过身,白朴在他身后道:“有那个丫头在手,对付萧冷就能容易许多,故而还请千岁不要坏了大事。”文靖浑身发冷:“他知道了?”白朴道:“不过,那丫头不肯吃别人的东西,只怕还得你照料一二。”
“你在偷看?”文靖恼羞成怒。白朴嘿然一笑,道:“若非属下遣走卫兵,千岁哪有这么自在。属下只是想提醒千岁,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过分沉迷。”说罢大袖一拂,飘然去了。
文靖被白朴的话搅得一宿未眠,但因担心玉翎,次日又硬着头皮去石牢里送饭食。月婵倒也聪明,早已备了一份。玉翎见了他,自然万分欢喜,只是缠着他谈天说地。文靖面子上强颜欢笑,骨子里忧心忡忡,不知道城池能否守住,也不知道如何救玉翎出去,只觉前途迷茫,分外心急。说了一阵故事,突然叹了口气。
“呆子,你不高兴么?”玉翎一双眸子闪闪发亮,神态极是关切。文靖不会隐瞒,便把自己心意如实说了。玉翎沉默一会儿,把头埋进他怀里,柔声说:“别想那么多!不说蒙古和宋人谁胜谁败,我倒是宁愿呆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只要……只要能天天见着你,就算来日挨千刀万剐,我也不怕……”
文靖堵住她口,叫道:“别……别这么说!你死了,我也不活!我……我只要活着,绝不让你死……”他最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心里也下了决心,誓死保护玉翎周全。玉翎望了他半晌,突地嫣然一笑,低声道:“真是呆子!”远处隐隐传来山崩海啸之声。
“那是什么?”玉翎疑惑道。
文靖细细听了会儿,道:“蒙古人在攻城呢!”玉翎打了个哆嗦,紧紧贴着文靖。文靖伸臂搂住她,二人默然无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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