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亦萧萧
□储彪
1
她说,我反映点事儿。
老储正在校对工作简报,进来一个农村妇女,轻手轻脚走进门来,等了会儿,倒了下脚,让站姿得以放松,又等了会儿,方轻声细语说了一句,我反映点事儿。
听到声音,老储这才发觉来了人,当即放下简报,抬起脸来。
来人约莫有五十三四岁,泛白的蓝布褂子,带补丁的黑布裤子,布鞋上尽管仍有新鲜泥斑,但感觉似乎被处理过了,随意中透着爽利。
老储问,有文字材料吗?嘴上这样问,脑子却在简报上转着圈。
农村妇女脚脖子扭动一下,说,俺不识字儿。
老储不由自主睁大眼睛,很是认真地看过去。进门她不顶起嗓门子嚷,不捏住鼻头子哭,也不拍着大屁股闹,而是不紧不慢地说是“反映点事儿”,情绪的把控,语调的掌握,不经间给了老储一个身份定位,这是农村妇女中,分寸感很强的一类人。现在,她又用一个儿化音的“不识字儿”,表明自己是来口头反映问题的,反倒显得很有文化了。
老储笑笑说,坐吧,啥事?
农村妇女挪上去两个小步,就那么站着进行了口头“反映”。她说她是淝河镇后路庄上的。她说她叫香粉,是广楼的女人。她说不过那是从前,现在广楼的女人叫秀珍,她已经不是了。她说她和广楼三年前就分开了。她说她和广楼当年没扯结婚的红本本,分开时也扯不来离婚的蓝本本。她说刚进校门的孩子都有本本,她没有,三十多年了,红本蓝本都没有。她说前些天调整土地,广胜在饭场上瞄一眼秀珍,对着她就宣布了,哎,你就不管分地了吭。她说广胜是队长,有权在饭场上宣布。她说秀珍分地是应该的。她说她现在还是后路庄的人,该叫大嫂子大婶子的,还喊她大嫂子大婶子。秀珍要是在,也有人叫她一声哎。她说哎就哎吧,叫啥也都是一个叫。但是,她说但是,咋就不管分地了呢?
次日上午十点来钟,老储就搂着淝河镇政府花朵的小腰,腾起一路烟尘,在突突突的摩托声中,来到后路庄上的广胜家。摩托都熄火该有一秒多钟了,老储把花朵的小腰还抱在怀里,只待花朵勾过头来,轻言一声,到啦,才激灵一下,从后座上拔下腿来。
广胜又是递烟,又是端茶,朝脚底下“噗”吐出一口浓痰,用脚尖子碾碾,说,俺算准了,你们今天不来明天来,明天不来后天来,反正不出三天,你们得来。
老储说,看来香粉去县里反映问题的事儿你也知道了,咱就谈谈吧。
广胜说,香粉是广楼的大老婆,她的地,叫俺转给了二老婆。
大老婆咋就不能分地了呢?花朵张嘴就是一个疑问句。
广胜说,要讲分地,就得先扯清广楼的俩老婆问题。说着,瞅一眼墙上的挂钟,回过头来说,上午的日头还长着呢。
花朵点头,有道理。
老储说,好,那就先去走访广楼家吧。
2
香粉迎上来,抬眼看向老储,说,又麻烦你大老远的辛苦一趟。
老储笑笑。
花朵说,嫂子,我们想了解一下你跟广楼的事儿。
香粉抿了抿厚嘴唇子,点点头,看着花朵说,俺就知道,你们肯定会先问这个。
西厢房有两间小屋,南间是牛屋,北间放柴禾和农具,靠墙有张小床,是香粉的。大家走进去,她就势倚在墙拐的豆秸穙子上,打手一指小床,你们就坐床沿上吧。
她说,那就先从俺爷说起吧。
年年庄稼收到家,锅屋里刚冒出几天黑烟,俺爷便会揭起铁锅,把家里人全都撵出门去要饭。还拉起长腔追出去喊道,记住吭,要的饭,稀的管吃,干的谁也不管吃,都得给俺攒着背回家。
庄子上有人摇头,有人嘴角子直咧,都知道俺爷见不得自家的烟囱冒黑烟,也都知道俺家大人孩子要饭回来后,就会倒出馍头子、锅巴子,在当院里摊开晾晒。这些“干的”,碾成沫,磨成粉,熬成菜糊,就是忙季的主食了。
有人不阴不阳就问了,你家打的粮,啥时候才管吃呢?
俺爷可没功夫扯闲淡,?起团筐就去下地,走出去几庹远了,才砸回来一句话,啥时候也不管吃!而后住了脚,脖子一梗一梗的发着狠劲,攒下粮,俺卖钱!买地!
有天大早起,俺爷瞅见路边有一泡狗屎,便扑哧扑哧跑过去,刚伸出粪铲,不料另一把粪铲,哐,也顶了上去。他仰起头,与大门牙正好碰了个脸对脸。
俺爷说,俺的。
大门牙说,俺的。
俺爷说,俺先瞅下的。
大门牙说,俺先闻见的。
俺爷说,狗屎冻得梆梆的,哪有味,咹?
大门牙说,咹啥咹,冻成石头,冻成铁,它照有味。
俺爷说,咦唏,大早起的,打个喷嚏都下雪粒子,你跑这来趁啥的热闹?
你说谁趁热闹,谁?
俺爷的话,知不道戳了大门牙的哪根筋,他气得上嘴唇子一掀,将大门牙化作一把大铡刀,咦唏,俺拾俺的狗屎,碍你蛋疼了?说着,一粪铲,将狗屎撮进粪箕子里。
俺爷哪里肯依,急忙用粪铲去捞。铲进去捞出来,捞出来铲进去,戗得粪铲直迸火星子。几个回合下来,大门牙的粪铲愈来愈有力道,落了下风的俺爷,情急之下,抓过狗屎,一把捂进嘴里,掉头就跑。
大门牙愣怔眼了,嘴唇子一掀一掀的说,噫~连狗屎都吃,这货疯啦,这货!
庄里人就笑话俺爷,还总是问,狗屎啥味?
他也爽性,啥味也没有,就跟吃冰溜条子样,凉,硌牙。
俺奶躲在磨道里,不止一次捣起两只小脚气得骂,你爷这货,想地想疯了。只要能多打粮,别说狗屎,人屎他也吃。
后来划成分时,划拉来划拉去,划拉不着一家够地主条件的。农户普遍穷,就俺家省下粮买地,七口人,也才二十七亩半。材料报上去打回来,报上去打回来,农会主席烦得蹲在土坯上,边吸溜嘴唇子,边歪起下巴呸呸呸吐唾沫,肩上的大补丁落满了唾沫星子,他都知不道。最后腾的跳下来,拿手在屁股上拍拍,呸,脸一仰再吐出一口,就他啦。
自此,俺家就成了地主。庄里庄外的人给俺爷还起了个外号,叫狗屎地主。我和俺哥不花一分钱,也都白捡了一顶高帽子,地主羔子。
一转眼,也就到了闹红卫兵运动那年的寒冬腊月里。有个远门子堂姑回娘家,肉滚滚的身子像条肥豆虫,一扭一扭的,拉着俺坐到红芋窖上,大肉嘴擩到俺耳朵上讲,跟姑走吧,香粉。
堂姑说,小伙子四方牌子脸,大高个。
我低着头,没吱声。
堂姑说,小伙子家刚起的三间茴草屋,茓子里堆满喷香的麦子。
我捏着褂襟子,没吱声。
堂姑说,小伙子家三代贫农,根正苗红的“红五类”,看谁还敢喊你地主羔子?
我把齐腰长的大麻花辫子,从脖子后头绕到胸脯前边,一手攥一根,使劲往下拽,整个头皮火辣辣的,感觉都快被拽掉了,才说了一句,嗯。
就这样,俺随堂姑,摸黑来到后路庄。
到后路一看,唉,才明白被骗了。两间土坷垃屋,一间呼呼从房顶朝下漏着风,隔道苇席箔子是另一间,挨墙垒张土坯床,正对门的泥墙上,钉块一拃长的断木板,墨水瓶子做的煤油灯,在板子上一长一短地乱吐狗舌头。
广楼蹲在灯影子晃晃悠悠的墙根底下,看身量,最多六七岁,像只皮瘦毛长的小猫。眼珠子倒是出奇得大,忽闪忽闪地看人。
有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把昏黄的灯光挡了多半面,从俺进门,就拿眼珠子骨碌来骨碌去地瞅,然后起身朝门口就走。
堂姑赶忙让下巴先迎过去,上面是一张红肉乱颤的大笑脸。
那男人并不理会,点了下头,只管走他的,瞧都不瞧堂姑的大黄牙板子。
后来俺才知道,那男人是广楼的叔。
堂姑回过头来就对我说,香粉,咱就定下了,吭。
大高个,四方牌子脸呢?——还“定下了”。喷香的麦子,三间大堂屋呢?——还“吭”。俺心里西北风飕飕的,早就结成了嗄崩响的冰疙瘩。
堂姑又对俺说,他没爹没娘,没哥没弟,进门你就当家,命里注定的福气。认下吧,吭。
我返身就走,恨得上牙咬着下牙,咯吱咯吱咬碎的,都是她的“吭”、“吭”、“吭”。
她抻把抓住俺的胳膊,声音里带出了哭腔,姑求你,求你了香粉,快救救姑呀。
我不吭声,抖起肩膀,就振开了。
她也不拖腔拉调的“吭”了,扑通一声跪下,亮出一扇又肥又厚的大宽背,低声求道,香粉,俺叫你姑。姑,姑哇。
我一跺脚,撇开腿朝外猛一挣,甩起辫子就走。
俺至今都想不明白,那个死黑的夜咋会有那么黑?一步冲出去,庄稼地,沟坎,树和路,还有俺自个,全都不见了,仿佛一头栽进无底的黑窟窿,睁眼是个黑,合眼是个黑,连出气回气都是个死沉沉的黑。不几步,俺就陷在那儿,不敢动了。
知不道有几世几劫,就听得一个声音弱弱的,黑咕隆咚从身后摸索着,慢慢爬进俺的耳朵里,姐,俺……害怕。
这个声音,让我的身子猛一个激灵,心里那坨冰疙瘩,哗啦一下子就化了,化得好比苲草,浮在开春的河心里。
就这么着,俺留下,做了广楼的女人。
3
在广胜家吃罢午饭,老储说,广胜,你拣知道的也说说吧。
广胜说,管。
广楼与香粉离婚后,连着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把一碰女人就烤皮子烫肉的夏天,硬生生的,给下到了两口子搂着抱着都爽滑溜溜的秋天。天刚放晴,就有人来找我。头一个叫广收。他踩着哗啦哗啦的树叶子,进门就说,俺哥广汉六十多岁,眼见得老喽苗了。广楼与香粉前脚离婚,老天爷跟脚就下了雨。天意哪,说明广汉不是旱死的命!队长你快撮合撮合,让香粉跟他拢伙过吧。
我就去说了。
香粉在当院里,帮秀珍照看着四五岁的小女孩。
她拿一小块红砖,在地上先画一条肉虫子,再画一只小绒鸡,然后左画一个瓜子脸的小女孩,右画一个圆头圆肚的胖小子,嘴里还念叨着,这是你妹吭,这是你弟吭。
她看到我,仰起脸说,队长来了。
我看着她,点点头。
有事?她直起身子,偏头问一句。
我看着她,没动嘴。
她抱起孩子,送堂屋里,转身就朝院门外走,站在洋槐树底下,看着跟上来的我,一扬脸,说吧。
我木锨扬场,哗啦一下,肚子里的话就全给扬了出去。
她说那个人哈,东院的,是个好人,这些年也没少照顾俺。可惜人有些柴,太瘦。
我说柴啥,身上的肉随便剔剔,也比广楼压秤盘子。
她笑了,年龄太大啦。
也不大个啥,我说,才八九岁。
她摇摇头,别说八九岁,一岁也不管。队长,你就给回了吧。
第二个来找我的是黑脸。他说俺四十七八的一杆老枪,枪管子都憋炸了。能把香粉娶过来,哪怕放上一枪就死,也不算屈死鬼了。
我去得不巧,刚好秀珍也在,俩女人一手架起小女孩一条胳膊,在哄孩子“开飞机”。
我说,哎。
香粉没抬头。
我就又重重的喊了一声,哎!
我说这个是中院的,黑脸,比你小三四岁,身体比配种站的老叫驴还壮,咋样?
秀珍就直起腰,不闪眼地看向她。
香粉抚抚小女孩的脸蛋,不高不低说道,黑脸那货哈,太瘆人。
我看着她,没吱声。
她瞟瞟秀珍,黑脸那货,跟广楼不是一类人。
秀珍没言声,倒是小女孩等得不耐烦了,仰头一递一声地嚷,大姨大姨,开飞机。
香粉把嘴贴在小女孩耳边,小着声的说了一句话,然后再侧向俺说,黑脸比俺小。
我说,你不是不找大的吗?
她说,小的也不管。
俺就恼了,你这个娘们儿真叫个邪性,大的不管,小的也不管,上哪弄个榫头正好对上卯眼的,咹?
她还是不高不低一句话,队长,真不管。
4
下午他们又去香粉那儿,老储问,花朵记,哗哗哗,记了好几页信纸。
香粉说,俺后来才知道,堂姑家那年盖房子,请广楼爹帮忙,房梁知不道咋日弄的,哐当一声掉下来,把他砸死了,只留下广楼一个孩子,才七八岁。广楼的叔开初想管侄子的事,婶子却玩憨势,撂下狠话,你要是敢管你侄儿的事,俺牵着你儿就跳井。信不信,你?广楼的叔实在没办法,就讹上房主,条件只一个,限她年头里不管想啥招子,哪怕学黑驴叫,都得给他娶家来一房侄媳妇。要不然,就以她恶毒砸死贫下中农为由,将她扭送到公社群专指挥部里去。那个地方可不是随便去的,哪个不是光头净脸走进去,血皮酱肉抬出来的?堂姑急哪,眼见得日头走到大腊月里了,才眼皮子一眨巴,挎上粗布包袱,抖起胸脯子回了娘家。又趁夜将我连扯带拽,骗到了后路。
女方比男方大个三岁五岁倒是常见,大十几岁的真个不多。花朵插话,广楼比你小那么多,也太不般配了。一声姐叫的,你咋就留下了呢?
香粉轻轻摇了一下头,那年月小弟还小,我陪他最多,每次把他哄睡下,身子刚想磨开,小弟就醒了,也不睁眼,声音细绵绵,小猫似的喊一声,姐,俺害怕。你都知不道,广楼那时候这一声叫的,也是细绵绵小猫似的,跟俺死去多年的小弟,那腔调,那味道,一模一个样。
花朵说就问,你小弟咋死的?
她又是摇摇头,轻叹一声,那些年,俺家里的地呀房呀牛呀犁子呀,都分走了。从俺爷开的头,不停地死人,就不说了吧。
香粉说,多年之后,我仍然忘不掉那个死沉沉的夜里,墙根下,沟壕边,柴垛里头,都有黑洞洞的眼睛在盯俺。我当时拉起广楼回了屋,哐啷一声关上门,安顿他睡下后,合衣歪在土坯床的边沿上,听了一夜的老猫叫。
第二天,堂姑家的锅盖子上刚冒出热气,俺就戳在她家堂屋门前了。
堂姑临忙从锅门口迎出来,香粉,你早哈。
我飞过去一个眼白,没睬她。
堂姑声音里明显就带出了小心,香粉,有事啊?
我面皮上无风无浪的,你说呢?
堂姑急忙咧开大肉嘴,嘿嘿笑着转堂屋里摸出一个红纸包,姑祝你新婚大喜。
我眼皮耷拉着,动都没动。
堂姑拉过我的手,胳膊肘子猛一翘,很是夸张地将红纸包朝我手心里一捂,香粉哪,姑只能借下这六块钱了,你可别嫌都是毛票子。等几年喘过气来,姑再补你,保证是崭崭新的“大团结”,吭。
堂姑一“吭”我就烦,张嘴戗出来一句,我得给俺哥换媳妇。
堂姑的腰立马就塌了,腮帮子上的大红肉直抖,翻起下嘴唇子说,姑对不起你哥呀。
我扭头朝院子外看一眼,红梅呢?
这个话,语气不重,里头却藏着锥子,扎她得咧开大嘴连说,红梅不管,红梅还小。
我眼一直,小?比广楼还小吗?
堂姑双膝一软跪下了,香粉,我叫你个姑吧。
我面皮上还是无风无浪的,好一会儿才说,年三十头里,你要是把他堂屋东间的房顶修好,西边再接上一间,拢共三间堂屋,我也就对不起俺哥了。说完,一转身,就走了。
也就一袋烟的工夫,广楼的叔和婶子背靠堂屋的两扇子木门,蹲成个脸对脸,正吸溜吸溜喝红芋稀饭时,我拉着广楼,不理会跟上来看新媳妇的一阵子人,也不理会孩羔子们“新媳妇,新又新,两个妈头有半斤”的喊叫,稳稳当当杵在当院里。
叔先看到的,朝婶子努一下嘴,端着碗迎起来,说,来了。
我把齐腰长的大麻花辫子,从脖子后头绕到胸脯前边,一手攥一根,左手攥着不动,右手从上往下攥,一把一把攥到辫梢子了,才答一句,嗯。
叔拿眼角子瞥一下婶子,见她仍然蹲在那里,头都不抬地捧着碗吸溜,不觉抬高了声音,去锅屋里,给俩孩子搲碗稀饭。
婶子将饭碗朝脚面前一撂,稀饭早搲得亮锅底子了,搲啥搲,搲豆茬子灰啊?
我松开攥在手里的大辫子,将目光转向广楼的叔,问,这是婶子吧?
不待回答,人群里就有人嚷嚷,新媳妇开口叫叔叫婶子,得有红包,得封开口费。
婶子蹬腿挺腰拔直身,眼珠子一横,人群立马哑了。
我不理会眼珠子比脸盘子还大的婶子,目光端直奔向广楼的叔说,我一个清清白白的闺女家,咋也不能摸黑嫁人。现在,我的要求也不高,就是得名媒正娶。
婶子咋呼一声,谁想名媒谁名媒,谁想正娶谁正娶,反正俺是不管。
我还是不理会婶子,说广楼可怜,一点个大就成了孤儿。但广楼又不算可怜,有叔,有婶子。
俺身边的老嬷子眼窝子就红了,唉,苦命的孩子。
后边不知哪个妇女嘀咕了一句,爹亲有叔,娘亲有舅哩。
我回头看一眼,接口,对,爹亲有叔,娘亲有舅。你要是管呢,俺就留下来,领着广楼过日子。你要是不管呢,俺抬腿走人,闪下广楼,你就看着办吧。
婶子又是抢先一声咋呼,谁想管谁管,谁想闪人谁闪人,碍不着俺的腚沟子歪、腚蛋子疼。
广楼的叔突然暴喝一声,找毁是咋的?再咧咧一句,看我不毁了你!然后转脸软了腔调,跟俺说,叔欠下一屁股两肋骨的账,你婶子白天夜里叹气,愁着这个年关该咋过。等叔手里稍微活泛点,一定按礼数补上。
我立马接上话茬,你也知道,两间破泥巴屋子,锅碗瓢盆空得找不见一粒老鼠屎。我呢,大早起就把茓子盘好了。对着老少爷们,就跟叔亮亮堂堂报个数吧,你要是帮俺二百斤红芋片子,五十斤豆子,你这个侄媳妇,就等于名媒正娶了。
有人说,这是要留下来过你的日子了。
有人说,这点个东西,就帮叔家卸掉个大累赘,值。
有人说,人家这是先拉扯广楼几年,没当上媳妇之前,是在当娘哪。
婶子也灵醒过来了,一眼一眼地瞟自家男人。
叔伸出铁耙齿似的手指头,在自家女人脸面前戳几戳,狠着劲地骂了句,个破屁股女人!然后转向我,又换上一副表情说,管,二百斤红芋片子,五十斤豆子,外添一百斤红芋片子,二十斤豆子,六斤麦子,一坛子盐,半罐子棉籽油,算是俺给侄儿添的喜,给侄媳妇的开口费吧。
我一捺广楼的肩膀,率先跪下了,说,给叔和婶子磕头。
5
八月底的天气了,太阳收起火爆爆的性子,变得绵软起来。风还不算老,一如四十来岁村妇的手,在人脸上,身上,柔顺地抚摸着。树干依然挺拔,叶子依然浓绿,通身上下依然有一股女人们渴望的旺盛气息。
老储和花朵被广胜带着,去走访其他村民。
有家女人,两只小眼合在一处没有人家一只眼大,还偏偏喜欢拼命睁着,似乎要以此证明,她不是闭着眼睛在说话。她说咱五里八乡的娘们儿,哪个不是这边没了男人,立马就嫁给其他男人的?都说一根萝卜一个窝。现在广楼有了秀珍这个窝,你就得重找萝卜另做窝。香粉就是犟!你再犟也不管给广楼做下新窝,又保留个旧窝,自古哪有这个理?
广收磕磕烟袋锅子,咔咔几声,将一口浓痰喷出去老远,引来几只母鸡争抢着啄食。他抹一把下巴说,俺哥广汉打早就喜欢香粉。她刚来俺庄那时候,广楼还小,家里家外的重活,俺哥不声不响就干了。有一回刮风下雨,俺哥屋顶子上的麦秸呼啦一声,旋成一窝子乱草就刮走了。他理都不理,一头扎到这娘们儿家,给她家屋顶子上的麦秸横一道斜一道箍绳子,又爬上爬下,给绳子箍不到的麦秸,压上烂缸片子、砂礓头子和弯枣棍子。等她的房顶弄牢实了,俺哥淋成一只大马猴,不吭不哈跑回去,才去拾掇自己的家。
那一年挖防空洞,没人愿意跟香粉合抬一个大泥筐,俺哥二话没说就弯下腰,叫她走前边,自己抬后头,把泥筐拉到胸前,从立陡立陡的洞底,往一丈多高的洞口上抬。有天上午抬着抬着,一口鲜血喷出来,当场累趴在洞口上,哼哼歪歪一个多月才管下床。
有年麦罢,香粉跟几个小媳妇下河抹澡,黑脸躲在暗处看得正欢,刚巧被来打苇叶的俺哥撞见了。黑脸又是挤眼又是捂嘴,叫俺哥跟他一道解解馋。俺哥回身就走,故意弄得苇棵子乱响,惊得那些个娘们儿搂紧胸脯子就朝深水里蹲,转脸撕破了大嘴就骂,把黑脸的姐妹还有他娘他奶奶,翻过来掉过去,日捣得流黄脓冒白烟。那货气得驴血贯顶,冲上去一阵拳脚,把俺哥打成乌眼牛,鼻血把身子边下的苇茬子都染红了。就这都焐不热屌女人的心,还嫌人家柴,人家大,还一岁也不管,这对俺哥来讲,就叫秤盘子底下吊着个母老鳖——不公平。
黑脸听他们说明了来意,白眼珠子转了两转,呲出大白牙就问了,分地咱明白,前妻是个啥?
花朵解释,前妻就是以前的老婆。
黑脸单手托住腮帮子,翘起下巴看向门框旮旯里的一挂蜘蛛网,先是合上白眼珠子不住地点头,噢,明白了,以前的老婆叫前妻。而后又呼隆睁开眼,以后的老婆叫个啥?
花朵说,叫老婆,叫媳妇,叫妻子,都管呀。
黑脸盯住花朵,鼻子齉齉的又问了,俺还是整不明白,要是公开场合做前老婆,背地里把那个“前”字卸掉,还好模好生当老婆,你给咱定义定义,这个妻,应该叫作个啥样的妻?
面对这个解答题,花朵的嘴唇子张了几张,终究又面不耷耷地合上了,一句都答不上来。
见花朵语塞,老储方才意识到,他和花朵都被黑脸带到坑里去了。想想真是人不可貌相,一个脸比锅底子还黑的壮汉,居然也有如此的机心,老储的后背不免冒出一层汗来。
见他们起身,黑脸袖子撸到胳肢窝上,胳膊舞得像是杨排风手中的烧火棍,几步窜到路心里大叫大嚷起来,咹,他广楼抻腿一个老女人,踡腿一个小女人,俺冷锅冷碗冷被窝,连个河里背摞摞的癞蛤蟆都不如。你们管说,她分地是个法。俺要叫你们知道的就是,她也违反了一个男人一个老婆的法。你们不把这个法捋顺溜喽,就不管。那个分地的法,就不是个法。
6
次日吃罢早饭,花朵说你看,真就绊在一夫二妻这道坎子上了。
老储略一思忖,说走,咱还去广楼家。
望见走进院来的老储他们,香粉又一次抿了抿厚嘴唇子,说,就知道,你们一准还会再找俺。
花朵说,我们这次来,是想往深里听听你和广楼的事儿。花朵把这个“深”字咬得很重。
还在那间西厢房里。
谈话内容果然很“深”。
估摸着是上初二那年吧,香粉还是倚在墙拐的豆秸穙子上说,俺叫了三遍广楼,他都赖着不出门。我说你还肉个啥,再肉就迟到了。
他说姐,你别送俺了。
为啥?我问。
他说同学笑话俺,说都半桩子高的人了,还叫媳妇天天来接送。
俺脸一红,心怦怦跳了几下,捧起他的脸盘子拉到近前。
他屁股撅着朝后退,说姐,你干啥?
我突然发现,他长高了,原来下巴一扬,都顶不到俺的心口窝子,现如今扬起来,几乎都要压在俺的鼻尖子上了。他嘴唇上起了一层黑绒胡子,声音知不道啥时候也变了,像河坡上的大麻鸭,嘎嘎的跟俺说话。
俺的身子一热,广楼他,真个长大了。
有天夜里,他先是搂俺的脚脖子,狠劲搂,感觉像是给大蛇缠住了。我是疼醒的,想把脚脖子抽出来,但被勒得死紧,动不了。俺都嫁过来那么多年了,头一回被他这样搂,心里一慌,就知不道咋着好了。
他又抻过来,俩手乱摸俺的腿。我摽紧喽,一动不敢动。他就朝上够啊够,小脸挤在俺的脚心子上,拼命够着朝上摸。摸着摸着,就变成一头拉大车的腱子牛,呼哧呼哧喘大气,热气哈在脚心子上,哈得俺热一阵冷一阵,麻麻酥酥直筛糠。喘着喘着,他猛一下抖开被子,扑过来就将我骑到了身子底下。
那一夜,俺做了他的女人,他成了俺的男人。
那时候,广楼十五,我已经二十六七岁了。
第二天早上,广楼起晚了。一睁眼便嚷嚷,毁了毁了,要迟到了。
他弯腰提鞋,我赶着给他去擦脸。
他撩起门帘说,快快,快盛稀饭。
我已经先他一步跨到当门饭桌旁,一努嘴,他奔过来,埋头呼噜一口,一抬下巴,姐,你早就冷好了哈。
我说从今天起,就不管叫姐了。
他伸长脖子吞下去一口,问,为啥?
我单手扶在他的后背上,你说呢?
他摇摇头。
我启发他,昨天夜里……
他眼里红光一闪,伸出左胳膊,环住俺一条腿问,不叫姐,叫啥?
我说,叫女人,老婆,以后有了闺女小子,也管叫孩他娘。
他紧紧胳膊,说嗯。
我说叫吧。
他嘬嘬嘴,捏鼻子捏嗓地叫一声,女人。
我抓住他肩膀,不管,哪能叫得那样干巴?
他问,姐,那咋叫?
我说,咋还叫姐呢?应该说俺女人。
他说嗯,俺女人。
我说,哎。
这一句答得俺眼泪都快兜不住啦,一股热流直想往脑门子上蹿。我把麻花辫子从后腰掏到胸前,拿手攥攥,又攥攥,咂摸咂摸他那个毛缨子似的叫声,说,这样叫对是对了,但是声音有点软,不像个大老爷们儿。
他就粗下嗓门子,瘪起嘴唇子又喊了一声,俺女人。
我高兴得将他的头扒到小肚子上,一边哎着,一边说,咱庄男人喊媳妇,都是这个腔调。
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呼噜一口,喊一声,俺女人,我不想喝红芋稀饭。俺女人,姐不叫俺叫她姐了哈。
我朝他头顶子上轻轻一拍,净跟姐胡扯。
他仰起脸说,你看看,你看看,咋还称姐呢?
我推推他,别徐,快吃。
他连着呼噜几口,一抹嘴唇子,伸手扯过条几上的书包,喊一声,俺女人,我上学去喽,就跑了。
广楼走后,我守着他的空碗,饭不想吃,活也不想干。本来准备去红芋地里,逮半罐子豆虫回来喂鸡的,把手套一撸,不去了。老母鸡围着我咕咕咕咕叫,估摸着是饿了。饿就饿吧,顶多少嬔几个蛋。老母猪在猪圈里咣咣咣咣拱猪盆。拱就拱吧,一身的肥肉,少吃一顿两顿也瘦不到哪里去。
换凉粉哩——
俺一个激灵,心说天天红芋稀饭红芋馍,吃得广楼肠子肚子泛酸水。晌午煎凉粉,给他换换口味。我脚后跟一弹跳起来,舀上半瓢豌豆,一手将瓢口押在腰眼上,心里急着换凉粉,脚步子却又矜着,轻轻悠起两条大辫子,一步一迈朝凉粉挑子走去。
跟俺最好的两个嫂子老远就在瞅我了,瞅着瞅着,撇开一窝子人,反倒迎了上来。
香粉,二嫂子说,你不对呀?
我上下看看自己,俺没有不对呀,二嫂。
她说噫,你看你脸皮子红的,眼窝子水的,心里头一准藏着喜。
俺心说,毁了,昨天夜里的喜,今天咋就给看出来了?但手上却是摆着,腰上却是晃着,嘴上更是一连声的不承认,没没没有。
六嫂子说,你别嘴硬。你看看你腰里搂着个葫芦瓢,一步一踮脚,一扭一掉胯,乖娘子哩,骚,要多骚有多骚。
臊得我叫了声六嫂,一头扎进人堆里,换了凉粉就朝家逃。
到家连喘几口虚气,我心里一冲动,揣上钱就去代销店。
小婶子问,买啥?
我盯住酒瓶子,一咬牙,数出来一块一毛钱,打手一指,淝河大曲。
小婶子收钱,取酒,再递给我,眼跟铁钩子样,一下一下钩过来。俺心里慌得不行,抱起酒瓶子,扭身就走。走出去不过十来步,平时就没个正形的小婶子哈哈笑着喊我。
我住了脚,回头问,小婶子?
她说,浪不浪看走相。你这个步子走得,真叫个浪。
回到家我就取下镜子,站门口照,来当院里照,仰脸对着树梢子照。乖娘子哩,脸皮子是红,眼窝子是水,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过。我挤个媚眼,摆个造型,拿手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噢,这就叫个骚呀?这才开了头,以后我天天骚。我又踮起步子在屋子里走,甩胯扭腰到当院里走,用镜子在胯上照着腚蛋子一耸一耸的走,边走边说,这就叫个浪呀?俺也会。我把镜子转过来,亮出背面镶着的喜鹊登枝。哎呀这个画好,以前咋就没注意到呢?“喜鹊”是喜事连连,“登枝”当然是越过越好呀。我舀盆清水,洗洗脸,净净手,再拿毛巾给镜子也仔仔细细擦一遍,然后闭上眼,把喜鹊登枝搂在怀里,让它听听俺的心跳,知道俺心里倒该有多热。又重新挂墙上,我像广楼在学校里那样,双手下垂,两脚并拢,一动不动看一会儿亮堂堂的镜子,再翻个面,看一会儿喜鹊登枝,看得眼眶子发酸,发热,眼泪不知咋的,糊了一脸。
看着看着,老母鸡咕咕咕咕又围上来,老母猪咣咣咣咣又开始拱猪盆。俺心下一个灵醒,鸡得喂,喂了好嬔蛋。猪也得喂,喂了好将小猪子。我对着喜鹊登枝说,俺得攒钱呀,俺攒钱可不学俺爷,俺攒钱就是为了养孩子。俺要做个勤快的老母鸡,做个讨喜的老母猪,一个一个下鸡蛋,一窝一窝生小猪子。
广楼放学了。人没进院子,小猫鼻子就已经闻见油腥子味了。他哗一下摔开书包,跑到堂屋里,头一伸,咧开大嘴就吞。
俺怀里搂着酒,站在锅屋门口斜斜地望着他。望着,望着,突然喊了声,广楼,抬头。于是,我甩胯扭腰,脚尖子一翘一翘的走过去。广楼看得眼珠子都成马蹦瓜了。俺把酒瓶子一墩,咋样?
他眨巴眨巴眼,你咋跟戏台上的女特务样?
我说女特务啥样?
他说就你那样。
我一掉胯,管,往后我天天给你演女特务。
他手指头一点,你这个狗特务。
嗯?
哈,姐。
重叫。
他单手扒住俺的肩,下巴一点一点地叫,俺,女,人。
我就势坐下来,趴他耳朵上,轻声细嗓答一句,哎。
一对眼,俩人都笑了。
我倒下一杯酒,擩到广楼鼻子底下,你闻闻,香不香?
他吸吸鼻子,香。
我问,咋个香?
他眯缝起眼睛想想,是那种跟凉粉不一样的香。
我把酒又擩到他嘴唇子上,说,喝了它,就知道咋个香了。
他攥住俺的手,伸出舌尖子轻轻一舔,猛一下缩回脖子,又是吐舌头,又是扇风,又是忙着叨凉粉。
我问,咋样?
他说辣,苦,燎嗓子。
我说燎嗓子也喝了它。
他说为啥?
我说大队干部都喝酒,凡是个爷们儿都喝酒。
当天晚上,广楼写好作业就准备跑出去玩。我伸开胳膊一拦,说,今天不出去了。
他脸子一掉,为啥?
我转身去锅屋里搲一盆热水,端到堂屋,放在他脚边上,然后撇开两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过去。
他不看我,也不看洗脸盆,伸直右胳膊,斜身抓起湿答答的毛巾,一边脸上抹一把,一只手上再抹一把,说,管了吧?
我没言声,看着他。
他就蹲下去,连毛巾带水呼呼噜噜洗脸,再呼啦呼啦洗手,拧干擦净了,一撩门帘就钻进东屋里。
俺朝床北头一靠,他脸上的表情就暖了。
我说广楼,我想跟你说说话。
他侧身看看,顺势偎到俺怀里,却玩起了愣势。
嘻嘻哈哈一阵子,俺猛一下灵醒过来,说不管,哪有女人搂男人的?
他起身一抻胳膊,就将俺揽进怀里,说姐,这样可管?
我说改口。
俺女人。
哎。
这样可管?
管。
演练几遍之后,俺又想起来一茬,我说还有,人场里你得像个爷们儿。
他说,笑话,别管人场里、背地里,我都是个爷们儿。
我嘴一撇,嘁,人场里你得敢骂我,嗓门子越粗,越像个爷们儿。
他摇头,姐,我不敢。
我说,看看,咋又叫姐了?
他说俺女人,俺不敢。
我掰开他胳膊,抽身又靠上北墙,两眼逼视着他,你要是不敢,我马上睡南头去。
他拽住我,咬起牙根子连说,敢,敢,俺敢。
我双手往胸前一抱,扬起脸,朝他点点头,开始吧。
他深咳一声,粗起脖子张嘴就骂,你这个臭娘们儿,找毁啊!
我说,好。
个破屁股女人,滚锅屋里去!
我说,好。
是我讲话不管使,还是鞋底子抽得轻啊!
被他骂得,俺心里舒坦得不行,一歪身子,又重新躺进他怀里。
7
入了秋的天气就是这样,早晚凉,冷风撕扯着挂了霜的草棵子,直朝人脖子里扎。晌午的太阳却又像个骚劲十足的老娘们儿,将肥腻腻的脂粉气一波波曛过来,曛得老储他们脑门上出了一层油汗,浑身的倦怠。但谁都没好意思提出去午休,就再次谈起广楼的婚姻问题。广胜老婆正收拾碗筷,住了手,将抹布朝桌上一丟,嘿,磨叽几次还没磨叽清哈,马上我来给你们讲。
广胜绷起脸,徐,赶紧拾掇。
他老婆非但没顶他,而且眼皮子一眯,挤出几分狐媚之气来。
广胜显然很受用,鼻子里却哼哼一声,又骂了句,个破屁股女人,看把你能的吧。而后捞起抹布,神笔马良似的在饭桌上左一抹右一膏,转身钻锅屋里忙活去了。
广胜老婆说,黑脸头天夜里去敲俺家的门,问可知道有个要饭的女人上哪去了。第二天没等太阳冒头,香粉就像木杈顶着大肥腚,堵到俺家的大门口了。
广胜套上大裤衩子,把院门拉开一道缝,斜出去一只眼问,啥事?
香粉瞅瞅门缝里的光景,闷头鳖脑不吱声。
广胜连?几把腰窝,又问,啥事?
有好一阵子,香粉才鳖头一伸,俺要去离婚。
广胜气得不行,朝后一撤,咔嚓撞上门,可嗓子拧头骂一句,日你小姐,就给我作吧。
半晌午,香粉又来了,甩头就是一句,民政上不给离。
广胜烦得鼻孔子冒鬼火,捺下性子说,下地薅草去吧。一个娘们家,拉石滚不管,薅草你还不管吗?
傍黑,听到脚步子响,一抬头,还是香粉。瞧俺家那货趴床上装睡,我只得起身,招呼一声,来了。
香粉也不坐,勾头拧住褂襟子,得有一碗饭的功夫,才拧出一个响屁,广楼和秀珍,扯下结婚的大红证啦.。
广胜一骨碌子翻下床,广楼跟谁扯了证?
秀珍。
俺也插上一嘴,秀珍是谁?
香粉手指头绕着褂襟子,说,就是那个要饭的女人。
广胜桌子拍得嘭嘭响,民政上知不道,你们这是犯下了重婚大罪!
香粉好像肚子里早就有了词,说,我和广楼三十多年,叫个未婚同居,扯不下离婚的蓝证。广楼和秀珍这个红证一扯,有钢印,还有大红印,才是民政上承认的。
广胜老婆说,当天夜里黑脸就知道了,一头攮进来,跳起大脚板子咋呼,一个要饭的女人,他广楼都不放过。惹急了眼,我一脚炸开门,把人抢家来,又该咋的?
咋的?广胜麻起鼻梁子哼哼,你要想戴不锈钢的大链子表,你就抢!
花朵问,大链子表?
广胜老婆答,俺庄都把手铐说成大链子表。
说到此,广胜老婆喘口气,话头子一转,在后路庄子上,要说香粉和广楼离婚,说破个天也没人敢相信。
花朵想插话,被老储拿眼神止住了。
有一年挖河工,爷们儿睡一棚,娘们儿睡一棚。广胜老婆说,白天累得腰酸背疼,夜里娘们儿朝地铺里一拱,丢头就睡。爷们儿却不安分,赌钱,讲荤段子,唱小寡妇上坟和十八摸,捣鼓得像是演大戏。待到娘们儿高高低低扯起齁,香粉却溜进爷们儿的棚子里,躁皮耷眼给他家男人焐被窝。那些个饿狼,推着嚷着,都去逮广楼。有的划拳,有的大压小,有的杠子老虎鸡吃虫,都说谁赢了,就管先钻那个热被窝。香粉屁都不吱一声,耷拉个眼皮,看一帮子野狼犯神经。赌赢了的,嗷嗷叫着,拎起臭脚要朝被窝子塞。她也不恼,腿绷得两根檩条子样,只是把铺盖裹紧,脸红得像是个大猴腚。哎呀,眯眯笑的脸,像馋嘴的孩羔子见了娘,还眼巴巴的看着他男人。浪,要多浪有多浪,打死俺也讲不好的浪。
有一年老天爷真叫个开眼,麦子豆子齐刷刷的大丰收。政府更开眼,不叫咱老农民挖河工了。闲得枪杆子乱挺的这些老爷们儿,入黑就关门,紧忙慢忙,除了想多摆治出几个大肚子女人,就在晌午的饭场上定好了,准备评出最怕老婆的男人,像闹运动那阵子一样,也糊一顶高帽子,在庄子里运动运动。
这个事儿一定,当天晚上有人就开始打老婆。包括广胜这货,第二天大晌午的,连个招声都不打,揪起我的头毛,拽大路上就?。噼噼啪啪,腚蛋子被他?得红肿了好些天。男人的脸面比咱的腚蛋子重要,?就?吧,俺愿意。那几天,男人们打老婆打得眼珠子翘上了天,入了饭场就掰开手指头算哪家男人还没有出手。排来排去,排出一个人,广楼,给他再装个狗胆他也不敢。可是第三天大早起,就听见他撕开了嗓门子叫唤,个臭娘们儿,咋不搅面鱼子茶,找毁啊!到了上午,香粉刚想进代销店,他抻把拽出来,点着鼻梁子骂,个破屁股女人,滚回锅屋里去!香粉犟着还想朝店里挣,他脱下鞋,单脚蹦着就往上扑,是我讲话不管使,还是鞋底子抽得轻啊!终归是人多,没打成。谁知合黑关了灯,他却打起了老婆。动静弄得太大,庄子东头的人都偎了上来。就听他骂几句,抽几下,骂几句,再抽几下。香粉先还嚎叫着哎哟哎哟不敢了,后来就哑巴嘴子没了声。广楼也不再骂,啪啪啪,只管抽。抽得几个老娘们儿直夹腿,差点尿了裤裆。广胜怕闹出人命,咔嚓一脚踹开门,一巴掌拍在开关上,灯泡子攒劲一亮,你猜猜,照见了啥?
花朵问,啥?
俩货一人攥一把荆条,正抽打一床破棉花套子。
广胜老婆长叹口气,抹一把嘴角上的白沫子,接着说,二嫂子和六嫂子私底下都讲,香粉跟广楼离婚,是被逼的。
那年春上,几个娘们儿看香粉晃着个大辫子从斜岔道上走过去,就开始咬耳朵根子。三角眼女人翻着三角眼说,香粉腚大奶大,是块好地,咋连个瓜纽子都不结呢?大鼻头女人仰起大鼻头子,带出一脸的坏笑,广楼十七大八的小伙子,刚出炉的一杆钢枪,随便一梭子秃噜出去,管她湖窝地、砂礓地,都会噌噌往外蹿秧苗。你们说,广楼可是有枪不会使啊?瓦刀脸女人就往对方怀里掏,香粉姐搁被窝子里,就知不道教教广楼弟哈?几个老娘们儿都被这声姐呀弟的撩骚了,就推搡瓦刀脸,她不教,你去呀。疯闹一阵子,麻虾腰女人收住笑,小公鸡没扎齐毛,就知道去踩老母鸡,是个公的都会,不要教。依我看,是这娘们儿只让公鸡踩,不会去嬔蛋。这些话,知不道咋就传进香粉的耳朵里,一连那些天,她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心里头就是个不得劲。
有棵楝枣子树真叫个刁巧,树根扎在土鳖子家的山墙东边,树身子却歪在小磨子家的山墙西边。
土鳖子说,树是俺的。
小磨子问,为啥?
根扎在俺家。
放屁!脚脖子在西边不假,大腿以上却在东边,老母猪都能分清是谁的。
有天土鳖子老婆举个竹耙子,去搂满地的树叶子和楝枣子,左一耙子,右一耙子,正搂得起劲,小磨子老婆赶过来,劈手抢过竹耙子,一胳膊给砸到围壕里。
俩女人就斗上了。
小磨子老婆屁股拍得啪啪响,你搂搂搂,树叶子朝家搂,楝枣子朝家搂,你个绝户头的,搂那么多财贝留给黄鼠狼啊!
广楼的婶子也在看热闹,溜一眼身子边下的香粉,黄病脸一红,就不愿意了。咹,绝户头咋了?咱庄绝户头又不是她一家。你掰开大腿咋日戳都管,骂绝户头,就不管!
香粉头一耷拉就朝家走,月把几十天,都不愿抬脸见人。
广胜老婆说,香粉刚来到后路庄子上,堂姑叫她香粉,老少爷们儿跟着也叫,叫着叫着就叫开了。二嫂子讲,不管,得叫你广楼女人。
香粉直晃大辫子,说二嫂,别。
六嫂子就瞪眼,广楼女人才是正经。
香粉又晃大辫子,六嫂,我怕叫地主羔子,还怕叫广楼女人吗?
二嫂六嫂就瞎了,头抵头的问,啥意思?
香粉笑了,捂着肚子说,啥意思都没有,等生下孩羔子再改口。
俩人又竖起脖子问,咋改,改成狗蛋娘,驴套娘?
香粉一笑,说,没文化。生个小子叫怀礼娘,生个闺女叫杏花娘,咋样?
又连着叫了几年的香粉,她就急了,专门去找两个嫂子,说做梦都听人叫我怀礼娘!说再喊香粉俺就疯啦!
二嫂子就带她前村后店的去扎针,拔罐子,大碗大碗灌汤药。
一晃过去三年。六嫂子揉揉她的肚皮,撮起嘴唇子说,不管,得使邪劲!
听老辈人讲,喝了那东西,六嫂子说,孩子生得稠。于是,有蛤蟆卵子的时候,她捞回家整桶整缸,钻被窝子前,喝一碗,广楼从她身子上爬下来,再喝一碗。连喝了三个春天,喝得哕黄水,翻白眼,大腿根子底下都没蹦出来一只小蛤蟆。
六嫂子朝肚皮甩她一巴掌,咬起牙根子说,不管,得使狠劲!
六嫂子说,起头娘瘪了六七年,喝了老母猪尿,才生下起头、麦头、枝头、米头、凤头一拉溜的孩羔子。于是,二嫂子就帮她接来半盆半盆的老母猪尿,钻被窝子前,喝一碗,广楼从她身子上爬下来,再喝一碗。连喝了三个秋天,喝得广楼都不愿意上她的热身子,嫌她皮里肉里都是猪尿味儿,大腿根子底下还是没拱出来一头小猪娃。
一眨眼,就到了四十岁上。
有天二嫂子把她的大辫子举在脸面前,哎哎,咋有白头发了呢?六嫂子不吭声,扒拉出来,手上一顿,就薅掉了。后来二嫂子不咋呼了,有事没事也帮她薅。看着出来进去的广楼,马驹子样,才二十八九岁,她一低头,举起剪刀,咔嚓几下,就把辫子给铰了。
铰了辫子的香粉,照常洗脸,却不想照常去照镜子,都是拢拢短发就开始忙活。可是镜子就在那儿挂着,由不得人一转身,一扭头,还是能瞟见镜子里晃眼的白发。她就有些恼,扯下镜子,一翻面,啪的一声扣了个脸朝里。有天临睡前,她磨来磨去,觉得那面镜子虽然脸朝墙挂着,还是碍眼,索性拽开门,想都没想就摔围壕里了。
广胜老婆最后总结道,香粉自打进了后路庄子上,就把广楼当作个娘亲的小弟待。她是为了广楼不当绝户头,硬叫自己给逼出热被窝的。
8
头两次去广楼家都没见到男主人,知不道是巧合还是刻意而为之。晚上赶在饭时,终于见到了。广楼居上首,秀珍怀里搂着孩子坐西侧,两口子听到脚步声,放下大粗碗,都起身迎上来。
香粉从西厢小屋里,端着碗也走了出来。
花朵忙说,你们吃你们吃,等会儿,我们想跟广楼聊聊。
广楼没接腔,眼梢子却瞥向香粉。
香粉心里似乎早有定数,云淡风轻两个字,可以。
老储心里一动。按照这一带方言习惯,肯定给出一个字,管。而她从唇齿间偏偏就滑出两个字,可以。
广楼似乎知道他们想聊什么,像小学生作文,围绕“中心思想”聊了起来。
那天傍黑,因为刚刚下了一阵子雨,把伏天给撵走了。我搬个凳子,坐当院里等俺女人。小风尖个小嘴,吹在身子上很舒坦。大门吱呀一声推开,吱呀一声又被闩上。本来想问问闩门干啥,但看俺女人嘴角子抿得很紧,也就没吱声。她把秀珍娘俩带进堂屋里,又是拎水又是提热茶瓶,让她们擦擦身子,再换上自己捧出来的干净衣裳。趁那娘俩躲在里间擦洗的空,她把我拉到锅屋里,要跟我说个事儿。
我说你嘴抿得跟计生专干样,啥事?
俺女人说,给你说下个女人,并努起嘴唇子,朝堂屋里指。
我听了就火,咱过得好好的,找啥的事!
她眼一扫,我就闭了嘴。
她说这个娘们儿脸盘子俊,身条子高,眼里的光软,是个面性子人,跟你,般配。
不稀罕!这句话砸出去,我的眼窝子一热,伸把抓住她的手,又接上一句,咱别找事了,啥面性子肉性子,我就要你这个刚性子。
俺女人并不理会,抽出手说,这个娘们儿有腰。你可知道,有腰的女人都养眼。
我从后头抱住她,你也有腰,你也养眼。
她旋身挣脱了,你搂的是水筲,不叫个腰。
我又要去搂,她一把打开,说你看,她怀里抱着孩子,腚大的女人能生养。
我说我不在乎生养,我就做绝户头,咋的?
她眼珠子一定,咋的,你说咋的?你可是个男人,咹?
我说我我我……
俺女人看我“我”得苦涩,心就软了,主动靠过来,头顶子抵到我的心口窝子上。她说“女大五,赛老母”,我比你大太多了。
我说我不嫌。
她说命嫌。
我说我愿意。
她说你看看这娘们儿,跟嫩葱白子样,一掐就淌水的年纪,比你小八岁,比我小了有二十岁呀。
我说我不管。
她说那女人一看就是个好女人,你们俩好好过日子,给咱攒劲生孩羔子。明天咱俩离,后天你们俩结,听话。
我说我我我……
俺女人一甩手,我啥我,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咋着听,老储都知道,这不应该是农村妇女的话。但香粉一甩手,偏偏甩出了这样的话。
广楼说,第二天,我就跟秀珍扯了证。
俺女人跟秀珍说,妹子,今天夜里,你把广楼让给姐吧。
秀珍搂紧孩子,任谁也不看,下巴抵在颈窝子上,嗯一声,算是认了卯。
晚上,俺女人关上门,甩胯扭腰,脚尖子一翘一翘的走到里间屋。她说广楼,这个走法,你还记得吗?
咋会记不得?那个晌午她从锅屋走到堂屋,又是扭,又是跩,比戏台口的女特务还浪。
俺女人问,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咋会记不得,她说往后,天天给俺演女特务。
在床面前,她又是扭,又是跩,说,还像个女特务吗?
我没吱声,盯着她只管看,心说,咋不像?比女特务还女特务。
她却摇摇头,抓过我的手,捂一下她的腚蛋子,问一句,瘪了吧?捂一下她的小肚子,问一句,朝下耷拉了吧?末了,松开手说,这是最后一次,老嬷子去演女特务。广楼,没有往后了。
我没控制住,抱住俺女人就哭了。
老储捕捉到,在广楼的语言体系里,香粉仍然是“俺女人”,而秀珍只能是“秀珍”了。
躺到床上,俺女人要求我天一亮就改口,人场里,背地里,不许再喊俺女人,得叫姐。
我说不,叫了那些年,改不下,就叫你个俺女人。
她问,对着秀珍你也叫?
我说我我,我啥也不叫。
她问,对着秀珍啥都不叫,可不可以理解为,我啥也不是了?
老储暗自赞赏,“理解为”这仨字用得好。
广楼说我咬着牙,对,啥也不是了,你自找的。
俺女人反倒笑了,笑得眼窝子里直翻水花子。俺才发现,她真个老了,脸上不是纹,就是斑,像霜后的桑叶,焦黄枯败。那个紧皮子嫩肉的她,那个油汪汪水亮亮的她,再也回不来啦。
我心里一阵难受,把她拉进怀里,关上了灯。
俺女人说,广楼,我管了你三十多年,你就没想过管管我?
我说原来不想,从现在起,我还真想管管你了。
她搂着我的脖子说,嗯,你管吧。
我说一,嫁人的事儿,想都不管想。
她说管,不想。
我说二,分屋不分家,还搁一块住,一块吃。
她说管,分屋不分家。
一夜很短,老鼠尾巴四指长,眨眨眼天就麻麻亮了。俺女人仍像往常一样,给俺穿衣裳,穿鞋。然后说,你被我惯得像个懒猫,啥也弄不好。今天,就给我穿一回衣裳吧。
我笨手笨脚,她伸胳膊抬腿配合着。我是穿一件看一眼,搂一回哭一气。
俺女人的脸上,也是水天漫地。
太阳亮光光的都在窗户上扎眼了,俺俩才搂抱着挪到门口。临开门,她又停住,交待俺,开了门,你的女人只有秀珍,记住。
我说,嗯。可是,我想你。
叫你给我穿衣裳,就是叫你记牢实我的老女人样。俺女人说你再看看秀珍,一对比,就不想了。
老储说,就这样,分开了?
嗯。广楼没张嘴,用鼻子答道。
花朵问,就,真不想了?
广楼摇头,咋会不想?咋会!
老储说,夜里偷偷的,去找过她吗?
找过,拢共去了四回。广楼直了眼神,看着他俩说。
花朵问,结果呢?
广楼埋下头,半晌才闷出一句话,没结果。
9
看广楼讲得差不多了,老储抬脸给花朵递过去一个问询的眼神。花朵清楚,还有一个秀珍,在广楼婚姻的三角关系中是至为重要的一个角,必须进行深入了解。她也回过去一个眼神,两道目光一碰,心里的想法便通了。
于是老储转向广楼,说,俺还想跟你妻子叙叙。
广楼说管,我叫她进来。
秀珍白衣,红裙,细腰,身体的曲线果然非常养眼。
秀珍说,我是外地人,家里土山包多,桃树多。几年前有个总是绕起舌头说话的小个子来收桃,赶上雨天留在家歇夜。天黑得早,我躺在床上,正臆症呢,小个子枣胡子脑袋一伸,就爬上了来。
我一个激灵,感觉不对,想起身,没起成,就挺肚子,就喊。小个子臭气熏人,又压,又捂,浑身上下又胡乱摸。正撕扯着,我家二杆子男人一膀子横进来,抄起顶门棍,一杠子闷下去,小个子的枣胡子脑袋就成了柿饼子。正赶在风头上,开公判会,收尸,我把男人埋到坟岗上,抱起孩子就朝北跑。
花朵问,为啥朝北跑?
秀珍说,越朝北去直嗓子说话的越多嘛。听不见绕舌头的话,我就不哆嗦嘛。
老储听出来了,秀珍说话喜欢用语气词。
在后路庄里,秀珍说,顶头碰上黑脸。他问,你是要饭的?
我低下头。
褂子汗得精湿,沾在肉皮上。我拽拽,又拉拉,可是不行,怎么弄都不行,身子还是显得太紧哩。
黑脸直起两只野猪眼,在我身上歘歘放电,最后一摆头,领我进了院。他几个大步跨进堂屋,看我放下孩子,黏在当院不肯挪步,又回身掏出五块钱递过来。我去接,他一弯胳膊搂上,大手就捏住了我的奶子。我挣开身,抱起孩子就走。
他想拉,没拉住,就喊,钱不要了?
我埋下头只是走。心说钱个鬼哩,你以为老子的奶子是只桃儿,五块钱就可以搦手心里啊?
后来,香粉就把我带到了这个家。
香粉问我,愿意再找个男人吗?
我说姨,我带着孩子,不嫁人怎么办哩?
又问,你想找个啥样的男人?
结婚头一夜,我蜷在床边下,说不上来的怕。死鬼性子太躁,刚才还满嘴亲儿肉儿叫着,去脱我裤子时,感觉我肚皮一紧,没脱下,脸子哗啦一垮,薅住我的头发拽到床头起,没头没脸就?。怀孩子那会儿我反应厉害,有次二杆子在家请客,嫌菜上得慢,只喊两遍就冲进厨房,不顾我正在干哕,一脚踹上来,又是一顿没头没脸的?。从结婚到他入了坟地,一千九百九十三天,按死鬼的话说,对我灵魂深处那样的教育,竟然有七十七次,屋后老桃树上的道道,都快被我划满了。还有刚才碰上的黑脸,本来是接济人,可是五块钱一掏,就去搦人家的奶子。这样的男人,哪个不是女人家的灾星?
我就说,姨,只要不是黑脸那样的,就行哩。
香粉点点头,看着我。
有次挨了打,死鬼不让哭,我不敢哭,就瞎想。如果有下辈儿,我一定得找个说话软些声的人。
我就说,姨,要是性子绵些的男人,更好哩。
香粉说,你留下来,跟俺男人过,他性子比面剂子还软。
我惊得伸手抱起孩子,姨,不带这样的。
香粉说别叫姨,叫大姐。而后夺过孩子,慢着声儿,就说开了。
香粉说她比男人大十多岁,该生的时候不能生养,现如今,身上的那个不来有好些年了,连床上的事都应不下啦。她说她男人正是贪嘴的年纪,男人家遭罪,女人家也遭罪。她说你要是跟了他,旱天就下雨了,柳暗就花明了,皆大就欢喜了。
留下以后我才知道,世上真有好男人!白天广楼下地,我带孩子,陪着香粉烧饭,做家务。搁一个锅里搲饭,却不搁一个桌吃。我叫,广楼叫,香粉都窝在西厢房,不来堂屋里吃。广楼逗孩子,也低声跟我说话。有时问我,俺这没有米,你可管?有时呼噜几口面条,又停下来,俺的口味重,你可管?问得我满脸桃花,心里都是蜜水儿。不像二杆子,我陪着笑,顺着毛捋都不行,说不好哪句话捋错地方了,就一脚踢过来,我心里紧,怕得不行哩。
我不是不回娘家,这边回,那边就往外轰,说哪家婆娘不挨打,挨了打就朝娘家跑,像个什么话。有一回我哥路过,正赶上死鬼把我放倒了打。他在院门口愣了下,掉头就走。我壮了胆子大叫,哥,救我呀!为了这声喊,又连着挨了几脚,阑尾炎刚拆线的刀口,都给跺裂啦。我哥照直走,头都没有回。
说出来肯定惹人笑话,做了广楼的婆娘我才知道,睡觉真好!每天睡下以后,他头拱在我胳肢窝里,手搭在我肚子上,像是我又生了个儿子。搂着,看着,我想笑,也想哭,知不道这是哪辈儿修来的福。
再面筋的男人,做那事儿也能掀翻天哩。结束了,他会揉揉我,问一句,疼吗?我不吭,拿手心给他抹汗。可能是怕压着我吧,他想翻下去,我一按,他明白,回一个笑,就趴在我身上呼呼睡着了。他比那个死鬼的鼻息还重,吹在胸脯上,吹在脖子里,吹在耳朵边下,噗,噗,噗,吹得我心里痒酥酥的,由不得抬起手,抱紧了他。
有天晌午,我赶朱集回来,进了院儿就觉得不对劲哩。偏头朝西厢房一瞅,见广楼正掀起香粉的衣裳,露出肚皮,白辣辣的,刺人眼。
我的眼睛当时就红了。
提起脚跟,我退出院子,靠在门垛上,拼命支棱起两只大耳朵。
香粉说,去,别缠我。
香粉说,你是有老婆的人,不准再动我。
香粉说,再不听话,俺就搬出去。
不管咋说,广楼那里都没声响。
大晌午头的太阳,刀子一样戳人的眼。我靠在门垛子上,眼里火辣辣的疼,直想淌血水。我咬咬牙,索性推开门垛子,亮起手掌,先拍胳膊,再拍大腿,啪啪啪,一下比一下响。我拍的不是灰,是声音。我要用声音说话,我回来了。
广楼往外出,我朝里进,身子擦身子,谁都没抬头。他闪我一眼,脚步乱,神色也乱。我低了头,盯着自个的影子,脚步、神色也是个乱。
有天半夜,他先还拱在我怀里,后来就欠起身,碰一下我的胳膊,看看,以为我睡死了,就踮起脚尖子下了床,慢慢拉开门,直奔西厢房。我不睁眼,憋住气,把耳朵举在头顶上,拼命听着外头的声音。他不敲门,手伸进窗棂里头,把花布帘子攥住,像只猫尾巴在那儿晃。晃来晃去,小屋里就是没声音。广楼就咳,先轻咳,一下一下轻咳。后重咳,由轻到重地捂着嘴咳,还是个没声音。广楼没招,只得蹑着猫步又踮回屋,放平身子,再慢慢伸开胳膊腿。我咯吱咯吱磨牙,匀匀溜溜吸气出气,装着睡得很沉,一翻身把他搂进怀里。他身上真凉,像刚剥去纸的冰棒,直冒寒气。我想哭,又不敢哭,就在胳膊腿上用狠劲,搂着,缠着,紧紧紧紧勒着,怕一松开,他会像条泥鳅,一出溜就没有影了。
隔不几天,他又去,还是攥住花布帘子搁那儿晃。这一次,小屋里有响声了。香粉粗起嗓门子吼,哪来的老猫,再不跑,看我不拿热茶瓶浇你!
第三回去,我也起来了。广楼很不自在,门半开着,耷拉下眼皮,折身就要回屋。
我挺起胸膛抵住,没让回。他撩一眼,目光黏住了,软在那儿,没动。那一会儿,我知道,我这座山他算是翻不过去啦。女人一自信就大度,我把褂子脱下来,披他肩上,一推,叫他去。他抬起下巴,睃一眼我的脸,睃一眼我挺起来的胸膛,一只脚搁在门槛上,吃不准自家的脚该朝前,还是该退后。我嘴角动动,想给他一个笑。不用想都知道,一张老桃树皮子的脸,除了僵,哪有笑?广楼也想回个笑,但皱巴巴的,也不是笑。当然,那天他又回到床上,没去成。
第四回是我看着他去的,这次之后广楼就认了命,再也没有去过。当时广楼嗵嗵嗵,跺着脚后跟走出门,又梆梆梆,不要命的去拍门,很有些戴眼镜舂辣椒,拼着来的味道。香粉哗啦一下拽开门,横着眉瞪他,好一会子,才迸出来仨字,别逼我!而后直接跨进堂屋,插门,上床,把广楼就给晾外头了。
我本来靠在床头起,心里一热,转身便跪到她面前,低了声儿叫道,姐啊。
香粉上去搂住我,俺妹子。
俩女人抱成一团,都哭了。
10
人要有了苦,由不得自己就做了祥林嫂。但香粉不行,她不能像祥林嫂,见人就讲我真傻。花朵分析道,香粉的苦只能装进小口坛里,封起来,对自己人不说,对外人更不说。甚至不如个哑巴,连啊啊几声,都不能。
广胜老婆一拍屁股,哎呀花领导,祥林嫂是哪庄的,咋犯的傻,俺都知不道,反正俺也不认识她。不过香粉的苦,你一讲俺算知道了。当时吧,庄子上有几个娘们儿,估摸着香粉从热被窝里刚闪到床底下,肯定是熬不住,就半夜三更蹲墙根,去偷听。有娘们儿说,香粉管,能撑住,上床丢头就睡,还撑开嗓门子齁,响屁嗵嗵的,有劲。有的就撇嘴,你知道个丝瓜、搅瓜和吊瓜啊,上半夜齁,下半夜呢?那娘们儿忽然放低声,压着嗓门子说,她下半夜就是不停地起来,一趟一趟去蹲瓦罐。虽说人老了尿多,但不至于不停地躺倒,起来,刚躺倒,又起来,听不见沙沙的尿响,还要去瓦罐上干蹲。不是睡不着,熬不住,是个啥?
其实,花朵也觉得香粉的日子不会好过,私底下曾专门去打探,想知道一个长夜连着一个长夜,那么多的长夜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香粉当时并未言语,而是拿手指指床。
大方格子的白色粗布床单,红蓝相间的粗布被子,叠得仅比人的身子略宽,脚头那里收着叠进去,被头压住枕头,长长的铺在正中。
花朵说,床上没啥呀。
她将被头子一掀,再指指。
两只绣着大红双喜的枕头摞在一起,白底红字,布是粗布,线是棉线,不算漂亮,却能显出绣枕头时的一番心意。
花朵收回眼说,没有啥呀。
她说,咱乡下不兴两口子睡一头。要是谁家枕头忘了天亮挪开,就算闹下笑话啦。男人被剐得没皮,女人出来进去头勾在裤腰上,都没脸见人。我可不管这些。刚嫁来时广楼还小,我不搂着他睡,咋弄呢?庄子里的娘们儿先还借故跑来看稀奇,见惯也就稀松平常了。有天我嫌广楼的枕头汗重,呛鼻子,就洗了,结果他们反倒看不惯了,马虎子的娘进屋就嚷嚷,你不跟俺兄弟睡一头,啥意思?
香粉说,你咋知道不睡一头了?
马虎子娘一指,睡一头,咋就一个枕头?
香粉说,我也没让她,就杠上一句,一个枕头就不管睡一头了?
赶巧二嫂子来了,人没进屋话就撂了过来,一个枕头照睡一头,搂着睡。
六嫂子跟脚也来了,人没进院话就夯了过来,没有枕头都管睡一头,摞起来睡。
广楼长成大男人以后,香粉说,我想挪开枕头,他扯着拽着不让。俺就还睡一头,一睡几十年,都没变。
噢,这样放枕头是有些那个。花朵才算明白,转而又问,现在你一个人,怎么适应?
香粉咽口吐沫,说分房睡那天,我给秀珍床上,全换上新的。这个旧的,卷起来我拦腰一抱,就搬小屋里来了。
秀珍脸红着送出来,叫了声,大姐。
我没应,低下头把小门哐啷一声,就关上了。
关上门我才知道,小屋里真黑!
黑?花朵支起下巴问。
香粉讲,嗯,黑。
咋黑的?
睁眼是个黑,合眼是个黑,连出气回气都死沉沉的黑。
灯呢?
没拉。
花朵又问,窗外有星星月亮,也黑吗?
香粉答得很快,黑,都黑。
花朵揣度,她现在的黑,应该是心理因素。星星再多,月亮再大,床上悬个太阳,也都是乌黑,漆黑,死沉沉的黑。问题就来了,这么黑的夜晚,一个女人怎么熬?想到这里,花朵让自己的整张脸,都变成了问号。
她说,不怕,我有枕头。
花朵没接腔。
香粉目光如水,沉向枕头,在枕巾上淌过来,流过去。她说我有枕头,就歪起身子睡,把脸贴在这个喜字上,闻广楼的枕头,闻他的汗气。我闭上眼闻,睁开眼闻,把被子蒙住头闻。闻着闻着就乱了,感觉广楼还躺在床上,夜还是短,睏还是香,眼皮黏得撕不开,想不睡都不管。
她说日子比树叶子还密,白天是叶子的正面,黑夜就是背面。满树的叶子,一个挨着一个,数都数过来,咋熬?花领导,我就不熬。我都是磨。磨赢了,就能迷糊一会儿。磨败了,三夜五夜都是干睁着眼。
花朵问,怎么磨呢?
她说,我把胳膊伸在枕头上,蚊子咬,不动,冷风扎,不动,酸了麻了也不动。伸着伸着,一恍惚就赢了,感觉胳膊弯里还枕着小广楼,我就更不敢动了,怕惊醒他,耽误天亮了去上学。这样伸着伸着,睏劲就像蜘蛛网一样缠上来,挣都挣不掉。
她伸把抓过枕头,朝怀里一搂,说我还喜欢搂着枕头睡,冷热都搂。有次看电影,里头有个女的楼着木头睡,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木头夜夜搂。当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是逼的,不搂不管。俺不是。俺愿意。俺想。俺把枕头搂肚皮上,捂胸脯上,夹在大腿里,还翻身压到身子底下。俺把枕头没当成枕头。俺把枕头当成了人。俺男人。俺就磨赢了。抱着枕头,抱着俺的男人,睏劲就像花被单子蒙头盖脸罩下来。我一梦到天明。
香粉伸手又掏出一面圆镜,举起来,照照。屋内光线暗,镜子里现出一张模糊的脸。转过去,镜子背面嵌着喜鹊登枝的画。
她说家里原来有个镜子,叫我摔了。知道为啥吗?
花朵说,怕照见白头发。
她说这是一个原因,还有另一个,那面镜子后头也有这个画。烦,我真是没法看。你想呀,广楼一走三蹦的年纪,我却老白了头,还不生养,天天弄个喜鹊在镜子里登枝,不是笑话人吗?
花朵问,这面镜子是……
她说广楼买的。男人家粗心,俺把那个镜子摔出去都有小半年了,他才发现,就又买回来一个。我拿到手里一看,唉,又是个喜鹊登枝。就说,咱不买镜子不管吗?
广楼一脸迷惑,没有镜子你照啥?
她说不照镜子就不能活吗?
广楼结巴了,不,不是,你不想照了?
她说你呀广楼,我哪还管镜子!
广楼就上前一步,用手心捋她脸上的皮子,说没事,俺女人还嫩着哩。
她说,去。
广楼抬手又去捻她耳边的白头发,说好哇,俺女人成白毛仙姑了。
她心里酸痛,叹一句,你女人老啦!
广楼攥住她的手,连同她手里的镜子攥着竖起来,照她,又拿自己的脸贴上她的脸,让两张脸同时填进镜子里,说俺女人,我想看你演女特务。
花朵问,演了吗?
她说没有。
又问,这面镜子咋没摔?
舍不得。
为啥?
我现在天天照。
不怕了?
我都这样了,还怕个啥?
放下镜子香粉说,这可是俺的宝贝,早上照,晚上照,鸡叫头遍想起来,摸出镜子,管它夜不夜的,我还照。
花朵临出门时,又退后半步,问,小屋里睁眼是个黑,合眼是个黑,你后悔吗?
她半晌没吭声,末了一甩短发,回头你过来,我给你擀豆面条子吃。
11
广楼一夫二妻的事情传得很远。女人们见了香粉,老远就噘起嘴唇子,眼白子一翻一翻的,嘁,人家秀珍像犁地才翻出来的地狗子,肉乎乎的蜷在广楼怀里,你算个啥,算个啥,咹?男人们议起来,牙上恨着,眼里又全都是艳羡,乖娘子哩,左边趴一个,右手搂一个,你谁,是董事长啊?但舆情是舆情,事实是事实。所以老储他们调查的结论是,广楼家不存在一夫二妻的问题。
可是,村民们信吗?
小眼睛女人抖着水波浪子似的奶子,就很坚定地说,除非老公鸡嬎蛋了,死蛤蟆尿尿了,俺才信!
老储眉心拧成个川字形的深沟,好一会儿才说,要想顺利解决问题,咱们还要跟各方面继续沟通。婚姻自由,香粉嫁与不嫁,广楼无权干涉,黑脸他们也不能强求。当务之急是,要劝香粉搬出去住。
先找的广楼。
他睁大了眼,你是叫俺女人搬出去住?
老储说,是。
他头一抬,俺女人住这里碍谁的事了?
看他有情绪,老储说广楼,你们现在这样住,不是不可以,但个别群众有误解。咱不是要解决香粉的分地问题吗?搬出去住,是消除误会的最好办法。
花朵也说,你想想,不搬出去住,咱还能逼她去嫁人吗?
这句话,击中了广楼的要害,他嘴唇子哆嗦着,垮下了腰。
广胜强调一句,这事算定下了吭,广楼。
又去找香粉。
她平静地看着他们,眸子里连一丝波纹都没有。她说,我知道。
花朵还想解释,老储一瞟眼,止住了。
搬出去住的方案,广楼和香粉倒算爽快,都同意了。没想到,还是有人使邪劲。
广收敲敲烟袋锅子,啥,搬出去?搬出去没人碍眼,就更方便了。
黑脸也是一脸的狞笑,想搞东宫西宫啊?屌门都没有!
广胜进家先踢小鸡,再拍桌子,随后跟老储和花朵亮明了态度,说,管他山西的骡子山东的驴,咱不理他。
接下来就是房子问题了。
没想到,香粉的堂姑主动找来了。她两条瘦腿站成一个中空的大括号,道袍似的胖褂子飘悠在前心后背上,飘悠得老储感慨万端,不敢想象香粉嘴里曾经肉滚滚的肥豆虫,如今成了这副残山剩水的模样。她龇溜着固守边关的大豁牙,手摆得像是秋风舞动小苇子叶,那个哒,香粉是俺带到后路庄上的,俺是她姑,俺不做主谁做主,咹?俺儿俺闺女都在市里住高楼,宅子西边那两间地皮,谁也不稀罕。闲着也是闲着,俺做主,就给香粉了吭。
广楼的叔拖着一条老病腿,一耸一耸地蹦上来说,香粉叫俺叔,离婚这些年,还叫。她的事,俺得管。
广胜顶起眉问他,咋管,还抱一坛子盐糊弄人?
他一耸腰,两间屋的砖,还有要铺的院子,要垒的墙头,用多少是多少,我是她叔,我包了。
广胜将他军,房顶子上头的檩条,瓦呢?屋门,院门,还有窗户呢?
他想都没想,又是一耸腰,出,我都出。
广胜呵呵,不怕有人要跳井了?
他摇头,那时候穷,别提。而后一抹嘴,个臭娘们儿,短命鬼,进坟地好几年了,咋跳?
二嫂子也来了,要送床和桌子。
六嫂子说,俺家缺东西,就是不缺两条腿的大男人。搬砖、砌墙、拎泥兜子,是活都管干。俺出仨人,只干活,连茶都不喝。
广胜老婆看一眼广胜,咱呢?
广胜说,咱啥咱,剩下的,咱包。
老婆扁扁嘴,厨房的东西咱没有。
广胜一瞪眼,买。
搬家那天,老储、花朵都来了。广胜品着纸烟在广楼院门口接着。
东西少,帮忙的多,三两下就搬完了。
香粉先还有说有笑,出出进进招呼人,捆东西。待到二嫂六嫂一左一右挽着,一脚跨出大门槛子的时候,却突然低下了头,盯住裤腿子后边跟着的广楼,另一只脚怎么也抬不动了。
花朵赶忙从侧畔推她一把,走吧香粉,那边的新房子也得拾掇呢。
广胜就骂二嫂六嫂,日你小姐,不会驾住她的胳膊,使点劲走吗?
俩女人拉起驴脸,驾住香粉,就朝外拽。
秀珍倒先哭了,长号一声,大姐呀!
这一哭,带动好几个娘们儿抹眼泪。
广楼想过去搀扶秀珍,哪料到脚底下一绊,要不是秀珍扑上去抱住,非歪倒不可。
香粉顿住脚,怎么拉都不再迈腿,仰脸瞄住树梢子上的云团,一声又一声的出长气。
广胜一跺脚,跑前边搡走二嫂六嫂,猫腰背起香粉,撩开长腿就跑。
忙到下午一点多,他们才吃上饭。老储心想,吃了饭如果没啥事儿,下午就可以先回去,过几天再来敲定如何分地。刚想到此,就听得一片嚷嚷声响过来。
广胜叫他老婆快去看看。
她蛤蟆眼一鼓,不看!除了广楼,还有谁?
个破屁股女人!广胜还要骂第二句,广楼举个空酒瓶,耷拉着眼皮子,像条蛇一样弯弯曲曲绕进来,说,喝酒。
广胜老婆点着他笑,看你那熊样,真是瘸子的屁股——邪门!平常薅掉头都不张嘴,今天倒过上酒瘾了。
广楼晃晃空酒瓶子,大队干部都喝,酒,是个爷呃们儿都喝酒。
秀珍从人后边钻进来,拉住他的胳膊,娃儿找你哩,快回家吧。
广楼别过去上半截身子,屁股以下却扎在那里原样不变,构成个斜垮的姿势看向她,手一指,你,谁?突然酒瓶子一摔,上去抱住她,咧开大嘴就喊,俺女人!喊罢拉住秀珍的手就朝外走,不呃搬走,咱回,家。
好在下午无事儿。哪知道天刚傍黑,广楼又来了。他横着步子趔进门,两条腿一走一软,一闪一摽,每一步都给人一个快要绊倒的惊险。他进屋就说,不管。
广胜扶他坐椅子上,问,啥不管?
他闭着眼,眼球在眼皮里一动,不管。
花朵说广楼同志,你慢慢说,啥事不管?
他眼球都不动了,只闪闪嘴皮子,不管。
广胜还要问,他老婆一拽,哎呀,他那个不管,摆明了是讲香粉一个人睡新屋子里,他不放心嘛。
花朵弯下腰问,是吗?
他嘴皮子也不动了,一伸脖子,咯一声,咕哝出一句,不管。而后头一耷拉,靠椅背上,睡着了。
老储安排广胜,也是,找人陪陪香粉吧。
广胜说管,叫二嫂六嫂去。
这一闹腾,老储和花朵都没走不成,只得住了下来。
广胜喊他老婆,去,把西厢房拾掇拾掇,给二位领导住。
花朵脸一红。
广胜又吼,两间,两间吭。
他老婆回头给他一嗓子,姐的个脚,徐。
广胜被骂得非但不恼,反而把脸扭过去,闪开牙花子笑了。
12
太阳刚冒头,老储他们就到了。香粉笑笑,让他们进屋歇歇。
老储摆摆手,说大早起的,不累。
花朵问,睡得还好吧?
二嫂子说,黑脸那货……
六嫂子一推她,走,回家。
走出去几步又回头点一眼广胜,说,今夜还得来。
广胜眼一瞪,徐!
花朵牙龈炎犯了,早饭后就捧着腮帮子开始嘟囔,白天广楼闹,夜里黑脸闹,要是香粉跟着也闹起来咋弄呢?
正愁着,广胜老婆脸面上油光闪亮,呼哧带喘的一头扑进门,连说喜事喜事,大喜事。
广胜张嘴吼出一嗓子,有屁快放。
广胜老婆拍着两只大肥手说,你几个前脚走,香粉跟脚就去广汉家了,帮他扫地,晒被子,又和了一大盆面,说是饧开以后,要给他蒸上几锅发面馍。庄子上的娘们儿撅起腚蛋子都朝那跑,屌女人脸面上不红不躁,临出门时还没忘了拉过那杆老枪,撮着两根手指头,给人家捏掉头发梢子上的一根草,再噗一口把草从指尖上给吹走。你都知不道,喜得广汉这杆老枪,破嘴张成个大豁瓢,嘴水都挂不住了。
老储心下一松,觉得如此发展,才是最好的结局。
正期待着,隔天上午广楼突然来了,进门朝地下一蹲,就哭了。
广胜问,咋了?
花朵问,广楼同志,你是咋了?
广胜老婆揸着两只面糊子手,从锅屋里急忙跑过来,也是一连声的问,咋了,咋了,这是个咋了?
广楼止住哭,用袖子搌搌脸,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老储,说一句,俺女人走了,便愣瞪着眼神,傻在那儿了。
老储双手将那张纸端在脸面前,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四个字:见字如面。而且一个“如”字分了家,左上栽倒个“女”,右下绊趴个“口”,分得很无奈,很剜心。
原来,香粉前些天去赶朱集,赶巧碰上她庄来卖鞋的一个姊妹。她拍着车帮子说,香粉,你的心真比砂礓盘还硬,一走几十年,像出了窝的兔子,头都不回,你可知道你哥他是咋活的?
连着几天,香粉的眼泪就没干过。秀珍去看她,她像个孩子,跟在秀珍身子后头,踮着碎步子一遍遍絮叨,近六十岁的老寡汉条子,住在破牛屋里,早年挨斗又落下一身的病,俺哥苦啊。
这些天,香粉私下里让秀珍教她写字,花溪县,淝河镇,后路庄,广楼,见字如面。这些字,她一个一个学,一笔一画写,反反复复练,有几次,忘了回广楼家喂鸡喂猪,还忘了去做饭和吃饭。
秀珍觉得不正常。
广楼说不是不正常,是太不正常!
趁秀珍不在,广楼就冷起脸子堵住她,你啥意思?
香粉说,记得娘临死前把我拉到身边,说香粉,你几岁了?不待我回答,娘又说,你八岁,你哥十二,等你长大以后,再委屈,也要给你哥换下个媳妇吭。
广楼说你现在讲这个,啥意思?
她说,我会搁每年的腊月里给你写封信,多了俺也不会,就按大鼓书上唱的,给你“见字如面”四个字吧。读着我的字,就当又见了我的面。
广楼说你你你……
不容广楼把下半句说出来,她就又说了,要是哪年腊月里没有信了,那就是我走了,那就是再也见不到“见字如面”这四个字啦。走就走了,像风从后路庄子上刮过一样,别搁心里头。你就把我的东西拢拢堆,埋在西淝河的河坡上吧。想我了,就朝河坡子上瞄一眼。想听俺说话了,你就来河沿下等,啥时候河水哗哗啦啦响,啥时候就听见俺说话啦。
今天早起秀珍把稀饭熬好,喊她来吃饭,一推门,开了。被子叠得好好的,上面搁着这张纸。秀珍一看就哭了,边哭边嚷,广楼广楼呀,大姐走啦啊。
13
时间像条鲶鱼,哧溜一下就滑到二0一九年的夏天,老储光荣退休。他整理办公桌柜,把工作笔记等个人物品捆扎好,准备交出办公室,尽快腾给后来者。当他从档案袋里抽
出那叠满是陈旧气息的信纸,一页一页看过那些调查笔录时,他想都没想,抓起电话就打,要花朵陪他去一趟后路。
花朵对他现在还想去后路甚是不解,电话那端好一阵静默,最后才冒出两个字来,为啥?
为啥呢?老储说,那个事情虽然以那种方式结案,但我心里却有一个结,像一粒种子埋下了。遇到适宜的条件,譬如温度,譬如水,便会有绿色的渴望,扑扑棱棱冒出来。
电话那端的声音不高,却是上级训导属下的惯常语调,好好讲,别拿文学那一套绕人。
老储这个时候才清醒过来,花朵已经是一镇之长了。忙说,花镇长哈,我想写个小说。
村民组长金仓接待了他。
他问,广胜呢?
金仓说,俺爹呀,跟俺娘早几年就去昆山,给俺妹子金穗看仓库去了。
又问,广楼呢?
金仓答,他呀,别看就那一个闺女,可出息了。去年重阳节,老两口被接到合肥兰桂公寓,享清福去了。
就一个?广楼没有其他孩子嘛?
嘿,他不生,就这一个闺女,还是秀珍婶带过来的。
老储起身,想想复又坐下,那个,广楼的前妻,香粉,她还有信吗?
金仓噢一声,那个人呀,得有七八年没有信了。广楼叔把她的衣裳,被子,鞋,大辫子,还有信,全都埋到西淝河的河坡上了。
老储问,枕头呢?还有镜子呢?
没有。金仓语气肯定,神色也肯定。他说俺爹去打墓穴,俺娘帮着收拾遗物。二婶子当时就问了,跟你的口气一样,不过她说的不是枕头镜子,而是红双喜呢?喜鹊登枝呢?
六婶子胡噜一把脸,小声嘀咕,红双喜,喜鹊登枝,然后一甩腮帮子说,带走了,唉,一准是带走了。
金仓叹口气,说,农闲的时候,没事的时候,广楼叔就去站站。秀珍婶也去。广汉大伯过去不常去,自打广楼叔老两口走后就去得勤了,有事没事都看他搁那地方转悠。
金仓引路,从后路庄往北,蹚过一片玉米地,再蹚过一片玉米地,就到了香粉的坟前。坟不大,堆成个土包,像是不起眼的句号,让生命的逗号、叹号、破折号,在黄土里全部归于沉寂。河坡上满是白杨树,树下满是乱草,香粉的坟,居高临下俯瞰着宽阔的西淝河。河水很平静,在太阳照射下闪着碧绿的光。远处有船,大船小船都有。近处有野鸭浮在水面,不时有白鹤从水上斜着飞过。给人的感觉,这是一条安静的河。
老储清楚,脚下这片土地曾是春秋晚期的一座阴阳城。历经两千多年,王城不再,当年的豪奢与繁华不再,王与美人的故事、市井与农夫的故事不再,惟余考古人员捡拾的铜镜与铜剑,以及庄稼地里的残砖断瓦而已。
他瞄一眼年轻的金仓,心想,在后路庄子上,而今还有多少人能够记得,一个丰腴而又挺拔的媳妇,牵着广楼的手,走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辫梢子一荡一荡的,吸走了多少寡汉条子的目光。
金仓说,刮风了,咱回吧。
一老一少,并排就走了。
下坡前,老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西淝河的河面上,水浪一波一波地涌着,发出哗哗的声响。香粉的老坟地荒草茫茫,白杨萧萧,掩映在西风斜阳里,己经模糊成一堆朦朦胧胧的土丘。
储彪,男,现年59岁,颍淮作家。安徽省阜阳市颍泉区人,任职于安徽省利辛县税务局。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在《清明》《安徽文学》等省级以上纯文学期刊发表《父母的名字》《剩饭》等小说和散文作品余万字,系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