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我还认为,那是嘉陵江的特殊馈赠,是她野性而纯净的江水流过小城时的副产物,她一路澎拜汹涌,不忘给岸上的人们留下浪花一样的欢声笑语,特别是在那个欢乐稀缺的年代。
记忆里,嘉陵江永远翻滚着波涛与浪花,夏季不用说滔滔湍急,一副忙着赶路的样子,到了冬季好像也没有传说中的枯竭平淡,只是水流没有那么急了,她舒缓安静下来,就像劳碌的母亲停下了脚步,袒露出慈爱博大的胸怀……
母亲、妹妹、嘉陵江和我
我的第一次拈屁巴虫与母亲分不开。
记不太清楚到底是几岁,但肯定在9岁以前,因为母亲离开人世的时候我已经9岁了,所以,母亲教会我拈屁巴虫肯定在9岁以前。弟弟妹妹们还小,不知他们有没有这种经历,他们的经历有没有我这么多。
母亲在县机械厂工作,母亲工作的年代是“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所以母亲与同事经常参加单位组织的革命工作——义务劳动。其中有一项是把嘉陵江边的石头垒起来,那时候年龄小,我也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的石头垒起来,现在回过头想,可能是为了防洪的需要?
小孩跟着大人参加劳动,当然不是真的劳动,其实是好耍,彼时的嘉陵江是县城永恒的话题。用文人的话讲,它是文学的产床,是诗歌的摇篮。
嘉陵江上放舟是熟悉的风景
嘉陵江常年水量丰沛,河道很深,水上交通发达,能上通广元,下达重庆,上游产区的原木也主要是通过一种叫“放排子”的方式(把很多根木头绑在一起顺江而下)运往下游。
嘉陵江是野性的,一到夏天防洪是头等大事。但更多的时候她是丰厚的,江面上有数不尽的飞鸟和野鸭,江底中生活着名目繁多的鱼,甚至偶尔还有长着利剑一样长嘴的剑鱼通过。江上艄公多,他们与停泊着的大小乌篷船,一起构成了让外地客新鲜的人文风景,无数骚人墨客的创作灵感也在此激发。
从靠近县城的岸边出发,有一根被称作“龙杆”的人工长堤,用卵石、青石板铺成,一直伸入江心,好似一条趴在江上痛饮的长龙。龙杆把宽阔的江水一分为二,外侧是北方流来的湍急江水,涌过一块块硕大的卵石,并拦腰流经龙杆后注入清澈舒缓的内河,那是县城居民浣洗的好去处。
沿龙杆上面铺的石板路,人可径直“走到”江心,江风拂面,水天一色,偌大的嘉陵江面尽收眼底,仿佛一伸手就可把江水揽入怀。不远处,可望见江中一个接一个的漩涡,常有胆大者在此横渡,亦或“搭流”(顺水漂流)。
“龙杆”上的风景永远那么美好
嘉陵江是令人惊喜的。有一次,我跟母亲去龙杆洗衣服。母亲在一旁洗,我在一旁玩水,突然瞧见哗啦啦的江水中躺着一枚两分的硬币,它就躺在那儿,倚靠在卵石缝中,没有被流水冲走,似乎就等着我这个小主人把它领回家不要再走失了。
夕阳的余晖经过江水的折射,银白色的钱币在离开江水的那一刻发出了古铜色的光,有种变戏法的感觉令人好奇和惊喜。那个年代,两分钱对小孩而言也是一笔巨款啊,可以买两颗黑乎乎有点粘牙但甜得让人满足的古巴糖。
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离龙杆不远的地方,母亲和同事把一块块卵石垒起来的时候,突然有声音喊我乳名:“炎儿,快拈屁巴虫!”顺着母亲同事的喊声,我发现就在刚刚挪动的石头下面,黑黢黢一大窝背上长着甲壳一般的小虫子正分头运动,碌碌逃散。
有人抄了它们的家,正寻找新的藏身之地呢。但虫类小家伙的小脚怎跑得过人类小孩的大手,它逃得再快,也被我三下五除二地拎进了事先准备好的布口袋。
卵石让流经龙杆的江水越发动人
初战告捷,越来越多的屁巴虫成了我的俘虏,这让我的成就感大增,本来就是大人们的劳余之作,我的第一次拈屁巴虫变得相当容易,无非是跟着叔叔嬢嬢的后面跑就是,他们在前面垒石头搬石头,我就在后面捡他们的战利品就是。所以准确地说,是母亲同事帮我完成了拈屁巴虫的启蒙之旅。
每到秋风瑟瑟,大雁南飞的时候,屁巴虫便成群结队地蛰伏在江边的卵石下越冬,要把卵石搬开才能捉住它们,所以拈屁巴虫也叫搬屁巴虫。
一到冬天,小城的人们会不约而同“下河坝”(去江边),河滩上布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就像尽职尽责的士兵在地毯式搜索中,打扫屁巴虫这个战利品。
有时屁巴虫太多,事先准备的布口袋不够用,顺手就把脚上的袜子脱了。袜子透气,装屁巴虫正好,把袜口处扎紧,屁巴虫就一起跟着拎回家。对那些没有事先没准备布口袋的,临时加入拈屁巴虫大军的,袜子是最好的工具。
河滩上的卵石搬开就有屁巴虫
拈屁巴虫有意思,甚至会上瘾。越到后面,它越像郊游。既有户外运动的乐趣,又有心满意足的收获,弥补了那个年代的单调乏味,枯燥沉闷。
赶上起雾的日子,拈屁巴虫最好。我记得,天刚麻麻亮,就顶着浓雾“下河坝”了。此时空气潮湿,走在街上明显感觉头发有湿漉漉的水汽。水汽重,屁巴虫的翅膀也扇不动,只能傻傻地呆在卵石下面,任人主宰的命运,大不了胡乱爬上一气。太阳出来之前是拈屁巴虫最好的时辰,太阳一出来,它们便要飞走了。
那时的嘉陵江很原始,河滩上遍地生长着齐人高的芭茅。屁巴虫先是飞到芭茅杆上,据说它们要吸食农作物茎叶上的浆液,不知芭茅是否也是它们的菜,我感觉它们是做起飞前的最后准备。这时还能在芭茅杆上逮它几只,后来太阳越来越发亮,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屁巴虫们扇着翅膀飞到我们捉不到的高处,然后再飞向不知去向的远方了。
不知屁巴虫会不会在芭茅上吸食浆液
拈屁巴虫有技巧。那种卵石陷在河滩中严严实实的不用搬,因为没有缝隙能够活动。屁巴虫喜欢潮湿透气,卵石间不夹泥沙的,而且有可能是其群居的地方,所以要找那种貌似陷在河滩中、但卵石与卵石间有缝隙的。遇到一两颗、两三颗的时候较多,冷不丁遇到几十颗这种大家族的,就恨不得手脚并用,用最快的速度将它们打捞干净。那种高兴劲和欣喜若狂,比浪花溅得还高,感觉就像过年。
拈屁巴虫讲究方向。不能将屁巴虫的屁股对着自己,要从头的方向拿住它身体。我刚开始也不懂,无意识中对上了屁股,屁巴虫被人捉住一紧张,或许是它本能的御敌反应,噗嗤,一股黄色的液体直直地朝我的眼睛射来,它放屁了!那个辛辣与烧灼啊,真不好用语言形容,总之眼泪花花流了好半天,眼睛才睁得开。如果手上有划痕之类的伤口,不小心沾上了,那滋味同样难受,所谓伤口上撒盐大约就是这种滋味吧。
但手指头沾上这种黄褐色的液体意义则不一样,它是荣耀的标记,对渴望长大的小孩而言是成熟的象征,大人们不是经常手指头被纸烟熏得焦黄吗?搬过屁巴虫的人手指头会留下厚厚一层黄茧,就像老烟鬼的手指,这种黄茧不容易清洗,要蜕壳一样慢慢消失,持续好几天时间。这让我们这些小孩能够故弄玄虚:“看到没?这是抽烟抽的!”潜台词是:“不要老以为我们是小孩哈!”
屁巴虫是具有滋补作用的食材
拈回的屁巴虫带回家,放屁,到锅中炒熟后,屁巴虫变成了好吃的“九香虫”,这是我童年的概念。后来听人说,屁巴虫的正式学名叫瓜黑椿,因为内含九香虫油,所以又有一个美誉“九香虫”。一般人会误以为旱地上的“打屁虫”就是它,其实不是。
嘉陵江河滩到处是洪水冲来的卵石,滚光溜圆,有的如盆,有的如拳,有的如豆,密密麻麻,重重叠叠,那便是九香虫聚居的地方,它没有旱地打屁虫那种奇臭难闻,躲也躲不开的青臭味,除了可以食用,还有极高药用价值,大人吃了壮阳健体,小孩吃了不夜尿。在搬屁巴虫的人堆里,我就看见有人用活屁巴虫泡酒,一手端个白酒瓶子,一手捉了屁巴虫直接丢进去。
搬屁巴虫有点像成人礼
加工屁巴虫有全套秘诀。
首先,逮回的屁巴虫要经过“放屁”这个最为关键的工序,即把它身体内的臭气排放干净。屁要放三道,分别对应三道不同的水温。第一道冷水,屁巴虫遭水淹,欲飞不成,欲逃难遂,急得乱扑乱爬,把臭屁放在水里了,肉眼可见水的颜色从清到浊、从无色到黄色的过程;第二道温水,促使它翅膀再卖力的扇动,再度排放臭屁;第三道开水,与第二道功能一样,进一步促使屁巴虫排放干净。换过三次水后,基本放尽臭屁,屁巴虫也在展翅伸腿中寿终正寝了。
第二道工序,把清洗干净的屁巴虫倒入烧热的铁锅内慢慢翻焙,一边翻虫子,一边用锅铲按压屁巴虫的身体,相当于人工再给它放一次屁,借助热温把漏网之屁驱除干净。
第三道工序,在焙干中,屁巴虫会冒出油来,那是它体内自带的虫油,香味也就释放出来了,这时加入葱、花椒面、盐之类的佐料,与屁巴虫一起再稍微翻炒一下,屁巴虫的整个身体应该酥了、脆了,一颗颗黄灿灿、油光光、香喷喷的屁巴虫美食就大功告成了。
也可以用小火慢慢炸,把油都炸进去。炸好的九香虫慢慢变成和黑紫色后,再将虫子倒出沥油,用热油爆炒,炒到脆而不焦时,加入少量盐和辣椒、花椒、芹菜、姜丝、薄荷菜一起炒香,就是一盘色香味俱全的大菜了。
炒屁巴虫的过程有点像美食历险记
装盘的屁巴虫油黑发亮,与切成段的青葱配在一起,整个房间都散发出悠悠香气,那应该是世上最独特的味蕾历险:入口轻轻一嗑,就像嗑瓜子,上牙嗑到下牙,舌尖马上感觉松脆喷香,被热油爆香的葱花与屁巴虫在一起简直就是绝配。偶尔吃到一颗辛辣刺激、甜得有点怪的,就是屁没有放净的漏网份子,不要紧,吐了再吃一颗,喷香爽脆马上又回来了。
葱香、椒香、酥香、脆香、咸香、虫油香……混合着多种香气和多种味道的奇妙感觉,让我痴迷九香的秘密,一直固执地认为炒好的屁巴虫有九香所以它叫九香虫,虽然从来也没有搞明白到底是哪九香。
多年以后我总结,屁巴虫为什么特别有味道?你自以为把屁都放干净了,但某一颗还是出现了状况,甚至让你难受。就像人生,本来顺顺当当的,不晓得中途就遇坎了,迈过这坎,重新品尝美好愉悦,多了不一样的滋味。
是否有像眼前这盘菜的味道没有品尝完?
那时候屁巴虫好拈,经常吃不完,我就摆个摊摊在街边卖。门口搭一高一矮两根小板凳,矮的坐,高的上面摆屁巴虫。我撕下小学作业本上的废纸,剪成一摞小方片。屁巴虫10颗一堆,堆在小方片上,方片纸很快被浸油了,看得见油纸背面歪歪斜斜的字。售价一角钱一堆,卖完一堆,再从搪瓷缸子中舀来一勺成堆。有街坊买了香嘴的,也有过路人买去下酒的。那些下酒的,细嚼缓咽,浅斟慢酌,想必更享受。
拈屁巴虫给童年带来了许多欢乐和美好。长大后,我一直心念着重返拈屁巴虫的“战场”,再体验一遍那别致的趣味。但是,现在的嘉陵江由于航道渠化,龙杆早已被河道建设翻了新篇,江水不再湍急,卵石遍布的景象不再,很多河滩都变成了城市的滨江路。屁巴虫日渐稀少,仅在偏远的地方少量可觅,价格也高得离谱,从过去几元钱一斤的寻常物变成了几百元一斤的高消费,而且一年比一年难见踪迹。小时候拈屁巴虫、炒屁巴虫的经历,变成了珍贵的回忆。
我想,我的人生影像里永远都会留下这帧画面:在卵石崎岖的河滩上,孩子搬开一块硕大卵石,一窝胡豆似的虫子慌不择路四处运动。太阳一照,有的要飞,有的想逃。孩子喊:“快来!”母亲叫:“快逮!”这边是河滩上的奔跑欢闹,那边是母亲含笑的脸庞和弯下的腰。微酣平坦的宽阔江面上,龙杆经久不衰的震天响,是江水对卵石的膜拜不变,是怀念对岁月的冲刷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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