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天叔
大雷音寺序(上)
第一章傅香的刀
十月飘香后,桂子浮夜庭。
沈姬氏望着满庭落花,忆起青葱过往,内心有喜也有悲,她现在已为人妇,亦为人母。两年前,当她还没有遇到那个男人时,她那窈窕丰腴的体态,羞花闭月的容貌,让每一个见到她的男人都垂涎三尺,在她遇到那个男人后,这些美好的东西仿佛就都不存在了,她的爱情在嫁给那个男人后就死了,她必须像个仆人一样伺候他,他生气的时候,她必须近前来挨他的打,若是向后退,甚至是企图逃跑,她如玉如脂般的娇嫩躯体上便会多一道疤!如今,她的身上已有十一道疤。
桌上的茶具是出自景德镇的一位名匠之手,无论是茶壶还是茶杯,在月光的映照下都透着一股令人迷醉的华光,茶水倒进杯中时,就像是倒进一簇冰冷的火焰,即便是清水饮入口中,也仿佛如饮琼浆玉露,毋庸说壶里的茶都是千金难买的朝廷贡品。
现在,桌上的杯子少了一只,少的那只杯子是前一晚她在试图翻墙出去时被丈夫拽下来拖到厅堂里时摔碎的,她的丈夫就用那破碎的晶莹剔透的瓷片在她饱满挺实的胸口划了一道十公分左右的口子,这道口子并非一气呵成,那位丈夫故意以一种笨拙生疏的方式在她酥香诱人的胸膛上蹒跚而行,他很享受这一过程,也很享受看她痛苦的样子。
类似的伤口遍布沈姬氏的双臂、双腿、背部和腹部等,凡是衣物可以遮掩的地方无一幸免。每一次她都哭喊得声嘶力竭,甚至昏阙,而这一次,她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瓷片在她的胸口开垦出一条血路,她却呆呆地凝视着丈夫,尽管面部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她却默默忍受着不发一语,她好像已经看透了这个男人,也看透了自己被蹂躏得伤痕累累的身体。男人的手停了下来,愕然,就像被人点住了穴道,妻子的手搭上了他那只拿着瓷片的手,霎时间,月光仿佛从她的手里飞泄而出,接着消逝在男人的耳旁。
一道血流横向喷射而出,鲜血烫人,艳丽如酒,男人的脖颈已被割裂,他平时爱喝西域的美酒,现在美酒股股从他体内流出。这一招是一个叫静舟的流氓教她的,那时她并不知道他是流氓,只因流氓是不会把她从流氓的手里救走的,会救她的,当然是英雄。英雄说要教她一招武功防身,教的就是这一招,秘诀是眼睛盯住脖颈最大的血管处,人在亢奋的状态下,那里会有明显的搏动,手要快,腕力要足,若见血流飞溅,八成救不活。女人练腕力有个较雅的法子,手心握生鸡蛋,蛋碎功成。她不练,说是残忍。英雄说还有一招,不过要光着身子练。英雄就成了流氓,他穿上衣服前,轻轻贴在她耳边说道:“还有一招就是跑,也得多练。”
成婚的那天,自己不是处子之身的事情就暴露了,两人的爱就死了。她意识到得练,直到她杀了自己的丈夫,也没握碎一个蛋。前面十次她选择跑,每次都失败。
沈姬氏的过往哪里只有这些,还有很多她已记不清,只不过她印象最深刻,内心最耿耿于怀的,便是昨夜亲手杀了自己的丈夫。仆人见到老爷尸体时,有三个婢女当即吓晕了过去,有两个目光呆滞,从此神志失常;两个家丁赶着去衙门报案;其他经过大风大浪,见怪不怪的,拿了值钱的家当便不见了人影。
现已过去一日,吓晕的,醒来便跑了;报案的再没回来,官差也不曾来过;拿了财物的倒是来探过几次风,见院落依旧空荡死寂,侥幸溜进宅里寻思着再顺些物什去挥霍。
沈姬氏坐了一天一夜,看了一日的花开,一夜的花落,滴水未进,那些进宅出宅的仆人也像这花,香的时候在,香尽的时候散。她丈夫的尸体并未散,血迹已干,眼未闭,满堂血腥气,血腥气中仿佛渗着早已散去的桂子香。
茶已冷,茶已腥。
或许她等的便是这腥冷的茶,她的手袅袅如青烟般升起,是那只杀人的手,婀娜修长,手里举着杯,另一只手的中指沾了沾地上干如泥浆的血,指尖在杯中轻点,随后向身外弹出,这一系列动作优雅连贯,没有一丝犹豫,最后她将茶一饮而尽。
“叮铃铃”,只听一阵细碎的银铃声由远及近而来,血腥气中又多了一味脂粉香。
须臾,一位着花衣蒙花巾的魁梧人士悄然而至,方才发出声音的便是系在他发绳上的铜铃,铜铃小巧,以红丝线串起。他花巾上方的眼睛很亮,亮如星光。
沈姬氏冷冰冰地道:“你不是官差。”
花衣人道:“我不是。”
沈姬氏道:“你是谁?”
花衣人道:“我?你觉得我是谁?”
沈姬氏道:“哼,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花衣人道:“那你最好不要知道,你只要听我的话,跟我走,你就不会有事。”
沈姬氏朝地上的尸体瞥了眼,茫然道:“我杀了人,他是我丈夫。”
花衣人仿佛在欣赏一件拙劣的作品般,说道:“我看得见。”
他又补充道:“手法很稚嫩,拙劣。”
沈姬氏道:“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花衣人道:“很好,有了第一次,往往会有第二次。”
沈姬氏以锐利的目光望向他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花衣人缓步近前,他一双刚健有力的大手温柔地打开她半敞着的衣衫,她的整个上身全都裸露在十月清冷的秋风中,她的玉体已很难再让其他男人亢奋,呈现在眼前的并非让人血脉喷张的美好景象,而是更像由道道疤痕组成的一块人肉砧板,这些疤痕有结痂的、溃烂的、淌血的,打开衣服的瞬间,腥臭扑面,衣衫内侧还沾着脓血。
沈姬氏没有动,她需要有人看到她的不幸,她需要有人知道她为什么杀人,她轻侧过头,她不想见到那双充满嫌恶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嫌恶,只有怜惜,花衣人道:“你杀人需不需要理由?”
沈姬氏依然侧着头,道:“需要。”
花衣人道:“你为什么杀你丈夫?”
沈姬氏哽咽道:“理由你已经看到了。”
花衣人道:“不错,那么,你为什么要杀我?”
沈姬氏答不出,她甚至怀疑如今唯一可以帮她逃离眼前这一切的人正是他。
沈姬氏吱唔着道:“我……我不想杀你。”
花衣人温柔地把衣衫重新穿在她身上,道:“那么,现在你可以跟我走了吗?”
沈姬氏道:“可我并不认识你。”
花衣人道:“我是个采花贼,我是个懂得如何怜香惜玉的男人,我还会帮你治疗这些伤口,这些理由够吗?”
沈姬氏点头,她已觉得足够。
她的玲珑小手搭在了他的那双大手里,就在她要起身时,突然停住,说道:“我还没有请你喝茶。”
花衣人心头一紧,他猜不透这句话的意思。
沈姬氏为花衣人倒了杯茶,茶在手中,另一只手在血池中点出一指,指尖浸入杯中,向外轻弹,沈姬氏双手将茶奉上。
花衣人欣赏了一出诡异的茶道表演后,这才反应过来,她是要看自己花巾后的真面目。
花衣人嗤笑一声道:“你想知道我长什么样?”
沈姬氏道:“你怕茶里有毒?”
花衣人道:“茶里没有毒。”
他沉吟片晌,又道:“你可不要后悔。”
茶还在手里,这双手端得很平很稳,手上沾着血腥,她那双姣好的手上本不该沾染血腥。
花衣人接过茶杯,揭开嘴上的花巾,一饮而尽。花巾下露出的是一副似被岩浆淌过的脸,他的嘴唇像怪石一样坚硬丑陋,脸上其它部分是一块被烧焦的田地,寸草不生,他的耳朵又红又尖,像是恶鬼的耳朵。
他的眼睛还是很亮,她心中某些蠢蠢欲动的东西被这双眼睛点燃了,她想收藏这双眼睛。
花衣人道:“你不怕?”
沈姬氏淡淡道:“我连死人都不怕,为何要怕你?”
沈姬氏起身,欲随他离去。
花衣人道:“你应该还有个孩子。”
沈姬氏淡淡道:“有。”
花衣人追问道:“孩子呢?”
沈姬氏哂笑道:“孩子?从她一出生我就未见过,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花衣人道:“男孩还是女孩?”
沈姬氏道:“只听啼哭声,你辨得清男孩还是女孩?”
花衣人道:“带走他的人应该告诉你的。”
沈姬氏笑了笑,道:“我丈夫带走她的,他并未告诉我。”
花衣人不再问,已不忍再问。
沈姬氏又道:“如今,我带走了我丈夫,哈哈哈哈哈……”她憔悴的身体似已令她失去神志。
花衣人闪电般出手,在她身上点了两个穴道,沈姬氏未及反应,便昏睡过去。
长街,月光,地上霜。
花衣人抱着沈姬氏走得很快,凭他的轻功就算再带一个人也一样很快,他很快的脚步随即慢了下来,直至完全止步。他方才似是听到一阵瓦片相击之声,待他停下凝神细听,传来耳边的却只有无边的死寂。他的听力比常人高出数倍,而附近的几条街又出奇得安静,他不免怀疑是否刚刚的那杯茶真的下了毒。他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判断茶里到底有没有毒,他凭的是直觉,这些年在江湖上凭着自己的直觉,他救过很多人,也杀过很多人,他的直觉和他的听觉同样令他引以为豪。
瓦片声未再响起,他在盏茶功夫搜集到的一些证据使他相信自己的听觉并没有问题,附近的街道的确静得很诡异。再加上此时已是四更天,更夫早该在半个时辰前巡夜报时,但到现在,都未见半个人影。
他再次跑动起来,怀里的女人依然睡得很沉,无论他跑得多快,都不会影响到她。
霎时,有一股劲道十足的破风声从右后方传来,他的听觉使他很轻易地避开,他回转身,发现有个绿油油的物什打在身后一家客栈的红漆柱子上,那物什迎风上下抖动,一个人的名字随即出现在他的脑海。
“袖里藏风!”
袖里藏风藏在屋顶上,他一直很喜欢屋顶,被人称为四只手的他的确最适合待在屋顶。现在,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也依然待在屋顶。
“藏风大侠的一叶知天,某早已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
没有回应,袖里藏风似已藏在风里,风从耳边吹过,带来瓦片撞击之声,又是一声破风低吟,花衣人抱着女人轻盈盈一跳,人也已到了屋顶,屋檐下,客栈柱子上迎客招牌的一角被一片叶子切断落地。
“好功夫,只不过这种绝世武功最怕遇上的就是听力非比寻常之人……”
花衣人的话还未说完,一声动人嘹亮的乐声便在空中响起,如乐声般空灵,一片叶子堂而皇之地打来,取的正是花衣人的左眼。花衣人躲闪不及,堪堪被削去一缕鬓发。
“你刚刚是不是在叫我?”
突如其来的问话有如鬼魅降临,将花衣人吓退数丈。
只见一个青衣劲装的年轻人笔直地站在这歪斜的房顶上,他的神态自若,如履平地。
他的声音却不像他的人那样精力充沛,他懒散嘶哑的嗓音说道:“保持距离,假若你要对付的是别人,这很可能是一个十分聪明的法子,但不巧的是,你的对手偏偏是我,这法子简直就正中我下怀。”
花衣人不以为然道:“这你可就错了,你的招式我已见过,我的招式你却未必能挡得住。”
花衣人话音刚落,袖里藏风又是两片叶子攻出,这一次叶子在风中合奏出一阵多变迷醉的调子,分别取花衣人的左右眼。这一次,花衣人没有躲闪,只见他的花袍一展一收,这招式看上去并无甚稀奇,却奇妙地化解掉了叶子的攻势,两片叶子凋零般飘落屋脊。
他藏起的这一手妙招似乎恰在袖里藏风的意料中,刚刚才挑明说自己不善近距作战的袖里藏风,偏偏已闪电般再次出现在花衣人身后,他一只手出去,如探囊取物,一点一颠,沈姬氏便已悄然落入了他的怀抱,他脚尖轻点,人倒掠出去数十丈,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三片叶子向花衣人打出,这一切均在电光火石间发生,夸张点说,假如此时此刻有位看客在一旁,他根本分辨不出那一系列的动作哪一步在前哪一步在后。
花衣人的袍子一卷一舒,三片叶子飘然而落。
“藏风大侠四只手对付某一只手,不怕被江湖豪杰取笑吗?”
“你一大男人穿得花枝招展地上街,不怕被世人取笑吗?况且怀里还抱着一个良家妇女。”
“你怎么知道她是良家妇女?”
袖里藏风笑了笑,并未答话。
花衣人并未打算告诉袖里藏风关于沈姬氏的事情,只从穿衣打扮来看,她的确家境不俗,再看她雍容华贵的姿态,也不像是一般富商巨贾的夫人,那么她的身份袖里藏风究竟知道还是不知道?
袖里藏风直接岔开话题道:“你是不是认为我使叶子的招式就是一叶知天?”
花衣人眉头一蹙道:“难道不是?”
袖里藏风道:“拿叶子当暗器纯粹是我的内功修为罢了,并非江湖上传说的一叶知天,这种程度就算得上一叶知天的话,那会一叶知天的人就多了去了,又怎么会成为我的独门绝活呢?”
花衣人道:“哦?那一叶知天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功夫?”
袖里藏风道:“其实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你连这都不知道,我真好奇你这个采花贼平时都做些什么,难不成整天和你掳去的可怜女子待在山洞里与世隔绝?”
花衣人愧怍一笑道:“还请指教。”
袖里藏风道:“其实你刚刚已经见识过了,当我把这位夫人从你怀中接走时,那一点一颠便是。”
花衣人化尴尬为豁然大笑道:“藏风大侠玩笑未免开得过大,只那区区一点一颠便是一叶知天,借君方才所说,岂非人人都会一叶知天了?”
袖里藏风双手叉腰道:“与其有空笑我,不如先看看你的袍子。”
花衣人的笑容并未散,但当他看到自己袍子时,笑容便立马散去,他的袍子上无端端多了三个洞。
“刚才的三片叶子!”
花衣人质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袖里藏风道:“你只要仔细揣摩一下一叶知天的天代表的是什么,便可理解现在所发生的事情了。”
花衣人摇摇头道:“我不懂。”
袖里藏风道:“人的身体,十二正经与任督二脉合称十四经,此外,还有任督二脉所在的奇经八脉,这些经脉共有七百二十个穴道,只要被我手指碰到其中一个穴道,那么那个穴道所在的经脉便会整条麻痹一个时辰,这便是一叶知天。对于习武之人来讲,若是在交手时被人点了穴道,那还有法可解,但若被人封了一整条经脉,亦即几十个穴道,后果是难以想象的。更何况,我能封一条,自然能封两条三条……”
花衣人有所顾虑道:“仅仅只麻痹一个时辰?”
袖里藏风道:“不错,我幼年拜师学艺时,对武学并无太大野心,以便于行走江湖为宜,伤人的招式一概不学。”
花衣人哼声道:“你在暗器方面的造诣并不低。”
袖里藏风道:“那只因,待我成年成名后,了解到你不伤人,人便会伤你,况且我方才所使,均不过为试探,所发暗器向来只用五成功力。”
花衣人又哼一声道:“五成功力竟能有那般境界?”
袖里藏风道:“你不信?其实你应该最能体会这一点,通过对功力的掌控,再配合风速、手速、角度等因素,叶子可以在风中无声而行,亦可以发出一阵短曲,你的听觉的确高于常人,但如果我把功力加到九成十成,即便你的听觉已达天人之境,而你的身体是完全来不及做反应的。”
袖里藏风用食指和中指夹出一片叶子道:“这一次是七成功力,你刚刚挡下我三片叶子时,麻痹的效用并未遍及整条经脉,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么多只不过是在等你的那条经脉完全麻痹。”
花衣人晴天霹雳般说道:“你点的是我的……”
袖里藏风道:“孔最,手太阴肺经。”
话落,叶子已不在,七成功力,花衣人的听觉已难捕捉,但他看到了叶子出手的瞬间,打的是他的咽喉要害。花衣人闭上眼,静静等待着死亡来临,所幸来得并不会太慢。
“叮”的一声,叶子被一点寒星钉在了对面屋脊的瓦片上,瓦片并未裂开。
花衣人睁开眼,发现屋顶上多了五个人,五个黑衣人。他阴恻恻地一笑,他的伙伴们终于还是出现了。
花衣人摘掉自己脸上的花巾,露出了那张无法形容的面孔,他一改之前无辜者的姿态,展露出一身极具领导者的气势。
花衣人冷冷道:“本想着凭自己的满身绝学,便可以轻松解决掉一个梁上君子,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袖里藏风的一叶知天。”
袖里藏风道:“低估的又岂止是你一人。看来你之前的确是对一叶知天故作不知。”
花衣人亮如洪钟的嗓音说道:“不错!我是轻敌了,但我想不通的是,虽然你的一叶知天不致命,但你为何要用暗器取我性命,你我素来无怨无仇,不是吗?”
袖里藏风没有回答,他望了望四周多出来的五个黑衣人。
花衣人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不是要杀我,只不过是要把其他人引出来。你是如何得知我们的行动的?”
袖里藏风道:“三天前,仙凤布庄的梅老爷托人找到我,让我替他查出杀死他夫人的凶手,而这件事情怪就怪在梅夫人早在一个月前就已惨遭杀害,为何梅老爷偏偏要等到一个月后才来找我?我细问之下,来找我的那个朋友才透露出,其实一个月前这件案子已经报了官府,只是那边一直没有回复。这就更是奇怪,像梅老爷这种身份的人,家里如果出了命案,官府是绝不可能表现得这么冷淡的。所以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顺着这条线索来到这个县的衙门,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
花衣人冷哼了声,他当然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袖里藏风继续道:“知县不见了,不仅不见了,而且已经不见了一个月。更怪的是,这县衙里每个人都知道县令不见了,这么大的事情,却完全没有走漏半点风声。你们应该知道,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太大的爱好,就是喜欢待在房顶上晒太阳,这些事情都是我在房顶上晒太阳的时候发现的,我发现之后就假扮成一个要报官的人,我在衙门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师爷,接下来的事情不能用怪来形容,应该说……可疑。”
袖里藏风狡黠地扫了一下周围六个人的眼睛,缓缓道:“因为我发现这位师爷根本不识字。”
花衣人道:“你怎知他不识字?”
袖里藏风道:“我跟他说我要县令大人给我断一桩命案。”
花衣人道:“什么命案?”
袖里藏风道:“一个算命的瞎子说我两天后的晚上会有血光之灾。”
花衣人道:“两天后的晚上就是现在?”
袖里藏风道:“不错。”
花衣人道:“那他算的很准,这的确是桩命案。”
袖里藏风笑了笑道:“你知道他是怎么算出来的吗?他是看我的面相算出来的。”
花衣人道:“他的面相看得很准。”
袖里藏风道:“可我并不甘心,就给他写了个字,让他根据这个字来猜。”
花衣人道:“什么字?”
袖里藏风道:“風,袖裏藏風的風。”
花衣人道:“瞎子看不见。”
袖里藏风道:“我写在他的手心。”
花衣人道:“他算出了什么?”
袖里藏风道:“他算出我有血光之灾。”
花衣人道:“为何?”
袖里藏风道:“风动虫生,故虫八日而化,而这虫字头上却有一把刀。”
花衣人道:“这里有六把。”
袖里藏风道:“依我看虫字头上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片叶子。那师爷听我说什么虫字叶子和刀,一脸茫然,随后他便意识到我是在拿他消遣,一挥手,五名膀大腰圆的捕快随即闪现,他们的身形步法完全不像普通衙役,每人拔刀的技巧少说练了不下十年。还好我跑得快,要不然铁定小命不保。”
花衣人不耐烦道:“我相信再有百来名捕快,你也不会小命不保。所以你就到了这里?”
袖里藏风道:“我正要讲到重点。当天夜里我又待在衙门的屋顶上晒月亮,我发现衙门里的人比之前多了一分谨慎,大家见面只打暗语不说话。随后,有两位大户人家的仆从要报官,说是他们家夫人把老爷给杀了,而这位老爷便是她的丈夫兵部侍郎沈行言。”袖里藏风一言难尽的眼神往身下的沈姬氏看去。
他又继续道:“随后我又来到沈侍郎府上的屋顶,我发现府中下人已走得干干净净,屋内值钱不值钱的物什也都被搬走,于是,我便装成是府上的仆人偷偷溜进府里,顺带手拿了点东西,还好那些下人都不会轻功,要不然藏在房梁上的这只翡翠玉扳指可就便宜了别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绿如春水的玉扳指,光泽莹莹,质地上乘。
花衣人道:“如此宝贵之物怎会置于房梁之上,岂不便宜了你们这些梁上君子。”
袖里藏风道:“这你就错了,这位沈侍郎不仅手握大权,光自己府上就招揽了八个武林中的绝顶高手,他深信一般的小贼是进不了自己房门半步的,这玉扳指放在梁上仅是防的那些低贱粗鄙的下人。可谁又能想到这八个高手不知在何时已离开了侍郎府,去向成迷。”
花衣人道:“所以你就继续待在沈府,直到我的出现?”
袖里藏风道:“不错。”
花衣人道:“那么你又是怎知我还有同伙的?”
袖里藏风道:“我把事情重新捋了一遍,首先是这个县的县令失踪,整个衙门的差役都被调包,然后是沈府,沈府的八大高手失踪,沈夫人又亲手杀了自己的丈夫,将这些事情串连起来,怎么看都像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本来我一直都在奇怪,为什么衙门已经成了小雷音寺却还是派人去调查了梅府的案子,不仅如此,只要有人报案,他们一律都会派人像模像样地去实地调查,唯独沈府的案子没有出动一个衙役。很显然,你们早就在布局让沈夫人杀了自己的丈夫,然后由你出现把人带走,但你绝不是幕后的主使者,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我相信那个人一定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沈夫人在这局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花衣人拍手大笑道:“不错,你的这番推测可以说已经对了一半,袖里藏风的确是个聪明人,只可惜你还不够聪明,你要是再聪明一点,就该知道不该管的闲事绝对不要管,不该知道的事情也绝对不要知道。”
话毕,七八点寒星倏然而至,打的都是袖里藏风的命门,这一招便是刚刚救了花衣人的飞絮劫,每一点寒星都很轻,轻如飞絮,以飞絮打叶,能做到如此精准的地步,他的内功修为绝对不在袖里藏风之下,且飞絮有剧毒。
飞絮至,藏风无。
其中一位身材肥胖的黑衣人以为自己眼花了,寒心耀眼,他才晃了下神,人就不见了。他刚想跃上前去,猛然发觉一只手已搭在他肩上,他忙往后退出数丈,同时袖子里两条毒蛇吐着信子向外蹿出,他定睛细看,哪有什么人。一想到自己的左肩被拍,他又火速点住自己左肩的几个大穴,万一对方使了一叶知天,自己的武功便也只能作废了。
只听黑暗中传来带着戏谑的声音道:“朋友,我刚刚只轻轻拍了一下你的肩膀,你不用害怕。你一定是觉得你们六个对付一个,不公平,所以才想只用一只手和我打是吗?在下真是感激不尽。”
那黑衣人一听,气急败坏道:“好狂妄的小子,待我捉到你定把你的舌头毒烂!”
这黑衣人身形臃肿,言语如吼,心浮气躁,易被激怒。
袖里藏风现身于客栈屋顶,挑衅道:“我的舌头叼的很,一般的毒药,还真不一定能把它毒烂。”他一跺脚,客栈的屋顶上便陷出一个洞。
那黑衣人轻功稍弱,来到洞旁时已气喘不停,岂料一个黑影已先进洞。
那黑衣人骂骂咧咧道:“你娘的,大黑鸟,他又不是女的,你那么勤快干嘛!”
洞里传来大黑鸟的幽幽鸣叫:“杀人扬名。”
胖子也想杀人扬名,扬名自然不能比人慢一步,他一急一跺脚,也在房顶上弄出个大窟窿,还好他的轻功比常人要高几分,落地的时候只是稍稍崴了下脚。
他一抬头,发现其他三个黑衣人也已破窗而入,他一急躁,劲一使,崴了的脚又被他肥粗的手掰回了原位,细看这只肿如猪蹄的手,你绝对想不到这是出自一位暗器名家的手。只因另一人幼时习武,身材已臃肿不堪,但他又必须练武,于是便选了暗器。这黑衣人后来所有的遭遇皆因那个他从未见过之人。
黑衣人分头行动,于黑暗的客栈中来回穿梭,这五人都擅长使刀,胖子用的是短刀,亦可作暗器,威力无比;大黑鸟用的是双刃镰刀,外刃杀人内刃割颅;其余三人分别使鬼头刀、绣春刀和剔骨双刀。
袖里藏风打开一扇门,门内深渊般漆黑,没有一丝月光射入,自深渊中传出一片犹如猪叫的闷哼声,他吹亮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微弱的光芒照出一片手脚被缚之人坐于地面,他们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衣衫,蓬头垢面,好似囚犯。光移到窗边,却不见有窗,该是窗的地方钉着块铁板。
袖里藏风轻声道:“哪位是县令?”
一群人把目光朝向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他们的嘴都被堵着,不能言语也无法动弹。那中年人束梁冠,眉间有正气,见袖里藏风问话,面不改色,凛然无畏。
袖里藏风吹熄火折子道:“你们等着。”
他关门以后,从旁边的一间房闯进另一间房,连闯七八间,分别与房内的每位黑衣人过招,在楼梯间,又遇上两位店小二,从他们的出手看来,并非善茬,他们每一招都十分狠毒阴鸷,袖里藏风行走江湖多年什么诡谲的招式没见过,身体早就养成一种自我保护的反应,他一闪身一抬手,双掌一蹴而就,电光火石间便已破了他们的招式,这二人致命的掏心爪神鬼莫测地钻进了对方的胸膛,抓住了那颗逐渐冷却停止跳动的心脏。
此举并非有意,袖里藏风唯有暗暗叹息。
后面五人愤然而至,袖里藏风从客栈的窗户蹿出,刚回到街上,又飘然来到屋顶,花衣人还在,并未走动半步。五人随后亦破窗而出,胖子大笑道:“好一个袖里藏风,光跑不打非英雄。”
袖里藏风道:“你们五个打一个,非英雄,我乃梁上君子,亦非英雄,说英雄,到底谁是英雄?”
花衣人道:“看来你已见到他们。”
袖里藏风道:“见了。”
花衣人道:“你又是怎知他们在这里的?”
袖里藏风道:“很简单,整个衙门的人都被换了,这些人加起来大概有二三十个,要藏起这么多人并非易事,随后我便想起这家聚福楼的菜做的并没有以前好,而且太阳一落山便匆匆打烊,对于客栈来说,晚上才是做生意的好时候,可他们却偏偏不开门,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白天的时候我便以住店为由本想进去探查一番,谁知店小二却对我说客房已满,楼上面空荡荡的,完全不像客房已满的样子。”
花衣人道:“你又是怎么知道他们在哪一个房间的呢?”
袖里藏风道:“我不知道,我只是随手打开了一扇门就发现了。”
大黑鸟突然打断道:“想必二位叙旧已叙得差不多了吧?”
花衣人问道:“你们有没有被他点中穴道?”
五人异口同声道:“没有。”
袖里藏风戏谑道:“你们不说话,我差点忘了你们还在。”
胖子道:“你放心,你永远不会忘了我们的,因为今天晚上就是你的……”
只听“叮叮叮”几声,其他四个人的武器纷纷坠落青石板街上。
胖子的短刀插在腰际,平时不作为武器使用,他回首吼道:“你们几个怎么回事,连自己的武器都拿不动吗?”
一个娇媚的女声回道:“我们不知何时被点了穴道。”
胖子不信,朝袖里藏风扔出几点寒星,这招飞絮劫打出,仿佛真的飞出了几点柳絮,翩翩然随风而去。
胖子跺脚大骂道:“你个臭小贼,你是何时点的我们穴道?”
袖里藏风双手叉腰道:“不如你们问一下自己,你们是何时以为我没有点你们穴道?”
袖里藏风的眼睛突然睁大,他很少把眼睛睁得这么大,只有危险和女人才能让他把眼睛睁大,危险来临时他需要看得更多看得更广,他必须随时保持警惕;当有美女来到他身边时,他需要看她有多么美,这种美往往是巨大的无边的,两只眼睛根本不够看。
现在当然并没有美女,有的只是危险。
当他回转身的刹那,危险已入侵进了他的身体,他在倒下前看到了一道光,刀光月光血光,光光带血。
袖里藏风从屋脊滚落,满地鲜血将人晕开。
他知道这一刀是出自谁人之手,他也知道这一刀虽然对自己造成了致命的重伤,却必定是失手,只因那个人不会失手,永远不会。
傅香的衣服白得像云,他的刀如蓝天一碧如洗,他出现的地方就会有异香,他出生时遍体生香,香气清新淡雅还略带些花果的芬芳,据说他身上的这股香气能治百病,他曾孤身一人踏入一个瘟疫肆虐的小村,路上惨死的尸体无人掩埋,他便挖坑埋葬,一具尸体一个坑一个碑,碑上只写数字,最后一块碑上写一百十五,那天也恰好是正月十五。他在村子的井边静坐一天一夜后离去,滴水未进,见过他的人,闻见他身上香味的人病痛皆无,喝过那口井井水之人,亦如是。不消一天,瘟疫便散去。这段传说不可否认多少有被神化之嫌,但见证过他体香救人者不计其数。若傅香只有这一技之长,难免被说是江湖骗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迷惑众人,但他偏偏还是堂堂刺客之国刺涎会的总舵主,右手散花剑,左手献佛刀,寻遍全江湖,剑法与刀法能出其右者,不超两人,各不超一人。
现在傅香的刀滴着血,蓝天被血染红了一半,他的刀倒过来看,正是残阳如血。
花衣人长叹一声道:“我说过,这里有六把刀,我不使刀。”
第二章鹿色九的画
“四只手”的袖里藏风不仅没有比别人多出来两只手,反而比别人少了一根手指。
袖里藏风好酒好赌好女人,因为酒,他百病缠身,喝的酒通常都带着他咳出来的血,因为赌,他断了一根手指,幸好有位医术精湛的好友替他接上,他又赌,接上的那根手指又断,这次没法接,因为女人,他原本健硕魁梧的身体被最爱的人捅进了一刀,那个时候他就“死”了,他的身体变得清癯易倒。他的朋友又将他医好,喝酒不再呕血,身体重又变得壮实,双足可以站稳。
如此,每回袖里藏风要死的时候,就会有个朋友出现,这几个朋友要么是来治病,要么陪他喝酒,喝酒可以忘却很多事情,忘却疼痛,忘却女人,也可以聊起很多事情,聊起女人,聊起疼痛。
“六足王八,你还痛不痛?”
不知是谁问了这么一句。
“不痛,就是痒。”袖里藏风答。
鹿色九手持着张鹿半仙的幡,衣衫褴褛得像个乞丐一样站在青石板街上,他看着袖里藏风,他不是瞎子,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袖里藏风躺在自己的血泊中。
傅香的刀还在滴着血,他不喜欢血,他喜欢刀,就像每个艺术家不喜欢钱,只喜欢艺术。他没有擦干刀上的血,就意味着他还要再杀一个人。
鹿色九歪着头问傅香:“你要杀我?”
傅香冷冷道:“看情况。”
鹿色九道:“什么情况?”
傅香道:“你要救他?”
鹿色九道:“我算到他今天有血光之灾,同时我还算到他命不该绝,会有贵人相助。”
傅香道:“你就是那个算命的瞎子?”
鹿色九道:“我不瞎。”
傅香道:“你是他的贵人?”
鹿色九道:“应该是。”
傅香道:“那么我就必须杀了你。”
鹿色九嘻嘻笑道:“在你杀我之前,我想给自己算一卦。”
傅香道:“可以。”
鹿色九从挂在左肩上的褡裢里掏出一把花生向天一撒,手里无端多了支百炼精钢的判官笔,笔头为狼毫所制,这支笔逐个将空中落下的花生击出,这把花生少说有二三十粒,落地亦是眨眼之事,谁知他提笔疾书,似在书写一封军情急报,花生未有半粒落地。
打出的花生威力惊人,若不是亲眼所见,必会以为是神机营的火铳作祟。
傅香以刀挡下,亦无遗漏,神态并无半分狼狈。
鹿色九款款而来,他看着地面打下的或合或散多已焦黑的花生,拊掌笑道:“好卦,好卦,巽为风,以入为主。我鹿贵人掐指一算,任它大风大雨,今日都死不了,死不了。”
傅香右脸颧骨不屑地耸起道:“你的毛笔上藏有火药,每粒花生被涂上火药后在我的刀上溅起火星,从而点燃产生意想不到的威力,看来袖里藏风的朋友手脚也不是很干净。”
这一句正中鹿色九下怀:“想我鹿贵人手脚不干净总比你背后偷袭来得光明正大,据我所知傅香可是一等一的大英雄,从不会使这些下九流的招数。”
傅香莞尔一笑道:“听说的未必是真的,你莫忘了,我可是刺客之首,很多事情你都得自己亲眼见一见才知真假,比如说我的刀。”
语毕,人已野兔般蹿起,登时刀光粼粼,杀气冲天,鹿色九并未着急出招,而是从褡裢里又取出一个竹筒,傅香三刀一闪而过,均堪堪削掉他身上摇摇欲坠的一片衣角,鹿色九不慌不忙将毛笔浸入筒中,取出时,笔毫沾满墨汁,傅香继续暴风骤雨式攻击,鹿色九一招不用,低头将傅香的刀法画于青石板街上,他的笔力遒劲,画功精湛,临危不乱将对方的招式路数全部纤毫毕现于笔端,傅香虽觉此举怪诞,也无心多想,只一味要取他性命。
半晌,傅香已攻出一百八十三招,鹿色九的画遍布街道、柱子、门窗和屋顶等,傅香居然无法伤及他分毫。
终于,鹿色九发现傅香的招式以一百八十三招为一个循环,不再有新招式出现,他得意洋洋地泼出筒里剩余的墨水,傅香以刀挥挡,仍将自己一身雪白的衣服染了半边。傅香平素最爱洁净,衣服不能染上一丝污物,此刻半身衣服尽是墨水点点,已成废品。他溢满汗珠的鼻翼轻轻翕动,向墨点嗅去,恍然惊觉自己早已落入对方的圈套,墨汁的浓臭完全掩盖了火药的存在,当他再次望向鹿色九时,他手里又多了样东西,那东西无论叫什么,作用只有一个,引燃。他的刀上有墨汁,这墨汁的粘性前所未见,刀已无法再用,只能弃刀。
鹿色九手里的钢珠扔向地面,顿时火光四起,炸裂声隆隆,身处自己刀法招式中的傅香只能尽力向上飞去,还好他的轻功不弱,又少了把刀的负重,逃得很快,为避免衣服被点燃,他将沾上墨汁的衣物尽数除去。
花衣人目光中映射出熊熊的火焰,他这才明白打更的为何没有出现,他们在这里交手时,两旁居民为何也没有出现,他们无疑早在此地严阵以待。看来袖里藏风的确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因为他的大意,差点让自己这支队伍全军覆没。他接住从天上降下被拔了羽毛的傅香,两人缓缓落地,并将自己的花袍披于他身上。
花衣人从自己的腰间抽出一柄剑长三尺的青钢软剑道:“好了,我的经脉已通,我来应战。”
此时距经脉解封的一个时辰还差一炷香,花衣人的武功可见一斑。
鹿色九收起自己的笔,朝天喊了声:“少庄主,戏看够的话,该你表现了。”
客栈的门应声而开,一群只着单薄衣衫的人战战兢兢地逃离了此地,其中包括县令,除此之外,并无他人。
一滴,两滴,三滴,雨愈下愈大,雨冷得刺骨,大火渐渐熄灭。地上袖里藏风的血水被化开,袖里藏风的人却不见了。
胖子磕磕绊绊地说道:“金……金老大,袖里藏风不见了。”
花衣人略感诧异,谁会有如此高深莫测的武功,能悄无声息地在片刻间带走一个人?此人的能力绝不在袖里藏风和那个算命的之下。
胖子心里也直打鼓,他刻意地拍着自己圆鼓鼓的肚皮说道:“喂,死瞎子,少在那吓唬人,一定是感到天要下雨,你身上的火药无法施展,所以才在那咋咋呼呼的吧,我一定没有猜错,我就不明白,你他娘的到底是个算命的还是个贩卖火药的?我看你一定屁个武功都不懂。”
鹿色九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我正想请教你如何用屁股把房顶坐穿的绝技,请一定赐教。”
胖子跺脚大骂:“你信口雌黄!老子用的分明是脚,哪来的什么屁股!瞎子就是瞎子,老子就算被封了经脉,对付你也绰绰有余。”
他边骂,身子已冲出,冲向还未熄灭的火里。谁料从火里缓缓现出一黑色人影,他手里握着把剑,冷不丁,剑已出鞘,他转身,展动身形,招式大开大合,剑气迫人眉睫,远观此境,似有一人与火缠斗,只三招有余便停手。剑一抖,剑身余烬随风游走,剑光闪烁,龙吟阵阵,无疑是把吹毛断发的绝世好剑。
火灭,归鞘。
傅香被这手绝妙剑法惊得哑然失色,暗道若能练成散花剑,或许自己的剑法也能有此光景。
袖里藏风就在这人的身后,鹿色九正在替他上药。
花衣人抱拳道:“好,好一式蛟龙戏水,莫非阁下便是赤剑山庄少庄主是婷飞?”
只见这人赤衣赤靴,打扮精致,俨然富户人家出身,看相貌不过二十有余,却偏生出一股仙风道骨、游戏人间之态。他的穿着极考究,剪裁极合身,方才与火斗剑,竟未伤其分毫,其功力之深,令人骇然。
是婷飞亦彬彬有礼道:“好说好说,敢问足下尊姓?”
花衣人坦然笑道:“乡村野夫之姓岂入得了少庄主之耳,某只区区采花贼耳。”
是婷飞谦和有礼道:“足下未免妄自菲薄,能将堂堂刺涎会总舵主收归麾下,区区采花贼必只是个掩人耳目的虚名罢了。”
傅香心有不甘道:“我傅香从不听命于任何人,也绝没有任何人可以命令我!”
是婷飞抱拳一揖道:“若是某言语有莽撞唐突之处,还请傅总舵主见谅。尊驾的刀请一定算在我赤剑山庄头上,七天之内,山庄定为总舵主打造出一把世所罕见的旷世奇刀,有此刀后,总舵主便不必再担忧刀上沾染任何不洁之物。”
傅香怒气上涌道:“你!你……”
花衣人阻拦道:“少庄主此来是否只为沈夫人?”
是婷飞道:“是。”
花衣人道:“如此我方只能成人之美,你我今日各自收兵,改日若有缘,某定向少庄主好好讨教一番。”
是婷飞道:“很好。”
他们中有人气愤难平,低声咒骂离去。
这结果来之极易,是婷飞料想这其中定有猫腻,他飞身踏上屋顶,来到沈姬氏身边,果不其然,沈姬氏面色紫青,已被毒死。
袖里藏风无疑算错了一步,沈姬氏并非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她的存在可有可无,如今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袖里藏风醒来时,已身在仙凤布庄主人梅老爷府上,他伤得很重,傅香的刀虽无毒,却造成了一道深约一寸的伤口,内脏与脊椎均受到不同程度的重伤。他一如以往烂醉般吃力地睁开眼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有个人正在他的床边坐着,是个女人,看不清她的样子,他只觉眼前的雾越来越浓。
越来越浓的不只是雾,还有酒,浓浓的酒香似乎把眼前的雾给冲淡了,他清楚地看到了眼前的这名女子,她的眼睛在看向一处时,深邃幽远,她的脑海必定有着万千的思绪,她对世事的思考想必不会比任何一个江湖人士要少,当她目光转移时,眼神便显得皎洁灵动。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她的相貌并不出众,且平凡至极,倘若将她置于人海,她绝对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但袖里藏风还是被其身上的某个地方吸引住了,他也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早晚会知道。
她见到袖里藏风醒了,便朝门口轻唤了声,一个人快步走来,酒香浓得使袖里藏风仿佛置身酒海,他的鼻子对酒永远都有无穷的想象力。
六扇门的神捕钱不灵可能是最不像捕头的捕头,你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手里永远都有酒,他曾经和袖里藏风在京城的王八居豪饮三天三夜皆未醉,从此王八居的掌柜便在酒居外竖了块牌子:袖里藏风与钱不灵恕不招待。只因王八居的掌柜自信自家的酒是最烈最沉的,能豪饮一天一夜者,分文不收;能豪饮两天两夜者,酒居倒贴一百两银子;豪饮三天三夜者,倒贴一千两。豪饮的意思自然不是女人那般咂巴咂巴嘴的饮法,一个时辰必须一人喝掉三坛,很多人能坚持八到十个时辰,但能喝到两天两夜的还没出过两个,除此之外每个人都醉得跟王八似的。那一回,一次就出了俩,还大快朵颐了三天三夜,王八居倒贴了一千两。幸好掌柜的平时酒卖的并不便宜,否则早就赔死了。
钱不灵的毛发之旺盛异于常人,他的头发十天一理,髭须半天一刮。只要偷一次懒,那么你早上见他或许还是个俊俏的小生,晚上再碰见,就是个髭须凌乱的老伯了。还好他与净发社的镊工罗莽是好友,而罗莽的祖先便是相传净发业的鼻祖罗真人,见识过罗莽的理发技艺,再细想当年罗真人刀铒动玄宗的传说,其传奇色彩便觉一点也不为过了。钱不灵得了罗莽的几分真传,一人便能轻松理发刮须,无需赘言。
他在此并非捕头打扮,便衣布靴,任谁也看不出这就是京城大名鼎鼎的神捕百花手钱不灵。
钱不灵手里拿着两壶美酒,一见袖里藏风便递出一壶道:“我知道袖里藏风也和我一样,越是生不如死就越要喝酒,只是不知你的四只手还剩几只?”
袖里藏风伸出一只手接过酒壶道:“还好,四只都在。”说完,平躺着将酒一饮而尽,饮完畅快地连声说道:“快哉,快哉。”立时精神矍铄,宛如新生一般。
一旁的女子惊道:“看来酒确是你们男人的灵丹妙药。”
袖里藏风道:“还有女人。”
那女子的面容转而羞红一片,转头欲离去。
钱不灵道:“袖里藏风就是袖里藏风,永远都改不了油嘴滑舌的臭毛病。你要知道你现在身在仙凤布庄的梅老爷府上,这位便是梅老爷的千金梅去武梅大小姐。”
袖里藏风道:“其实我见到你的时候已猜到一二了。”
钱不灵奇道:“哦?你躺着也能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袖里藏风道:“因为你,钱不灵,堂堂六扇门的大捕头,好好的京城不待,偏偏跑来江南,想必你此来定是有要案在身,于是我便想,多大的案子才能劳您大驾,说来也巧,这种案子我正好碰见一桩,而且已经深陷了进去,原先我以为我已经打消了他们的如意算盘,未曾想……”
钱不灵幽幽道:“未曾想沈夫人却因你而死。”
袖里藏风黯然,半晌才道:“此处必定不是沈府。”
钱不灵接道:“房间宽敞、器物摆设均考究贵重,也必不是客栈。”
袖里藏风道:“不错。”
钱不灵道:“顺理成章便该是梅府,坐在你身旁的必是梅府千金。看来你的伤并未影响到你的脑子。”
袖里藏风道:“有酒还要脑子作甚。”
二人大笑,袖里藏风笑裂了伤口,梅去武重又回到床边替他换药包扎。
袖里藏风以趴姿问道:“梅小姐的医术师承何人?”
梅去武以鹿色九的金创药去填他沟壑般的伤口,轻描淡写道:“这药非我所制,是你朋友留于我的,你又怎知我会医术?”
袖里藏风道:“我恰好认识一位医术能起死回生的朋友,他看人的眼神像在听摸你的脉搏,他一靠近我,我就感受到他在不由自主地对我望闻问切,我就算身体无恙,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得了什么重病。”
梅去武道:“我也有这种眼神?”
袖里藏风道:“有,简直一模一样,以此判断,你的医术也不会太差。”
梅去武以轻快的口吻说道:“倒并非是什么神医高人,只是曾有个游方的怪和尚来府里化斋,他一见我便心生欢喜,遂赠了我本名唤《百解禅》的医书,可惜小女子天资愚钝,只领略其一二。”
袖里藏风问钱不灵道:“钱不灵,你向来博闻广记,又身在六扇门那种信息庞杂之地,可曾听过这本叫《百解禅》的医书?”
钱不灵摇头道:“并未听过。你知道我对医术向来头疼得很,或许你的神医好友少庄主听过。”
袖里藏风好像这才记起少了一个人,忙问道:“少庄主呢?”
钱不灵道:“其实我并未见到他,我赶到那里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是鹿色九把你交给我的。”
袖里藏风当然没有忘记鹿色九,他之所以不在这里,是因为袖里藏风让他去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在袖里藏风晕阙前,他透露了一个十分关键的信息。
“这个傅香是假的。”
“假的?你身上的伤可恰恰证明他是真的。”
“若是真的献佛刀,我现在早已去见佛祖了。”
“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
“这是一,其二,傅香虽说领导着刺涎会这个刺客组织,但其为人正派善断,绝不会与采花贼那些人同流合污,且他手下的那五个黑衣人并非来自刺涎会,那些人使刀的手法我曾经见过,若没猜错,使‘飞絮劫’的胖子应是海上飞贼的首领黑水太岁王命休;使双刃镰刀被唤作大黑鸟的应是巫山一带黑煞洞洞主影鬼夺魂乔丧;那名使剔骨双刀的女子应是本地猪肉大亨雷顿的女儿雷双双;剩余两人不发一言我也能大致认出他们分别是锦衣卫镇抚使杨汲和大刀关家的某位公子。”
“你再说下去,你这条命可就没了。”
“最重要的一点,这个傅香身上所散发出的香味是人为制作出的,真正的傅香身上的香味我在京城斗法大会的时候闻过一次,至今记忆犹新,我敢肯定绝不是这个假傅香身上的刺鼻香味,尤其这香味里还夹杂着一丝血腥气。”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找到傅香。”
袖里藏风说完,紧抓住鹿色九的手便无力地垂落下去。此时,钱不灵偏偏走了过来,在一切结束的时候他居然出现了,他来得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
梅老爷听说袖里藏风醒了,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赶了过去,当他见到袖里藏风时,多多少少还是吃了一惊,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能像没事人一样与人谈笑风生,确非常人。
梅老爷看上去并不老,两年前已过完五十大寿,头上的白发两只手就能数得清。他的精神好像一直都很充沛,腿脚比很多年轻人都快,他站在那里的时候总显出一副时间不多要赶着去其它地方的模样。一通久仰慰问过后,他便道:“藏风大侠尽可在舍下养伤,府里的下人敬请随意使唤,若有任何怠慢之处,还望藏风大侠海涵。至于亡妻之事,请不必挂心,我已将此事托付钱捕头,钱捕头素有神断之称号,要抓住凶手想必绝不在话下。”
钱不灵嗅了嗅鼻子,故作淡定地瞥向别处,袖里藏风知道这是他得意时一贯的表情。
袖里藏风道:“如此甚好,待我伤愈再添份力,没准能发现一些钱神断发现不了的事情。”
钱不灵摇头晃脑着道:“只可惜,你的伤五天之内都未必能下得了床。”
袖里藏风道:“那就让你领先我五天,你意下如何?”
钱不灵大笑道:“可惜可惜,我查案向来最多只用三天。”
袖里藏风道:“你说巧不巧,三天便能查明白的案子正好我也没有兴趣参与。”
两人相视,欲又是一番大笑,只是这回袖里藏风的嘴让梅去武给捂住,偏偏笑不出声。
梅老爷见此情景,心中亦是哭笑不得,道了声不多打扰,便起身,火急火燎地走向门外,行至门边,突回转身道:“静儿,来,不便再打搅大侠休息。”
梅去武果然低着头跟随父亲离开。
钱不灵向袖里藏风使了个眼色,说道:“梅家的这位千金不日即将大婚。”
袖里藏风顿觉胸口一闷,问道:“所嫁何人?”
钱不灵道:“大刀关家,二公子。”
大刀关家!他凌晨遇到的其中一位黑衣人,便是大刀关家的某位公子,关家不仅擅使长刀,他们鬼头刀的霸道狠厉在江湖上也是威名远播,很多刀客都不愿与关家交手的原因之一,便是关家刀法多变,长刀可作短刀使,短刀亦可作长刀使,手法奇绝,变化极多,若非一等一的刀法高手,随时都会成为关家的刀下亡魂。
袖里藏风喃喃道:“有意思。”
钱不灵继续道:“还有更有意思的,你要不要听?”
袖里藏风道:“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吊我胃口。”
钱不灵道:“那位二公子先天智力不足,有别于常人。”
袖里藏风惊诧道:“你的意思是,梅老爷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了一位……一位……”
钱不灵直截了当道:“傻子。”
袖里藏风道:“这我可就有点想不通了,据我观察,梅小姐分明是个十分聪慧,又很有魅力的女子,对自己的长辈唯命是从,孝顺有加,梅老爷怎会做如此草率的决定?”
钱不灵道:“你想不通?我也想不通。没人能想得通。照道理,关家其余两位公子也未婚配,即便嫁也该嫁大公子,再不济,三公子。”
袖里藏风道:“说到想不通的事情,我这里还有一件,从梅老爷刚才的神态看,他一定隐瞒了些什么事情,而这些事情他是不想让外人知情的,更重要的是,这些事情你钱不灵一定已知晓。”
钱不灵神秘一笑道:“我知晓,但我不能说。”
袖里藏风道:“和朝廷此次对你的任命有关?”
钱不灵道:“其实你不用急于知道太多事情,你现下的任务就是好好养伤,等时机到了,你想不知道都很难。”
很难,天色看上去很难让人对这夜晚有任何美好的幻想,凌晨那场大雨之后,整个白天都是晴空万里,一入夜竟狂风大作,山雨欲来,或许唯有诗人才能对此有所寄情。
袖里藏风的房门被大风野蛮地推开,落叶沙尘在屋里周游打转,倏尔飘进来两张贴在门上的画纸,红底黑墨,第一张纸上画着只王八,一旁有小字:六足王八镇乾坤。第二张纸上画着只四不像的鸟,共九趾,一旁小字曰:九趾怪鸟守太平。
无论王八或鸟,画的都是袖里藏风,袖里藏风自然知道这天才画手是谁。
这两张纸不偏不倚飘到了袖里藏风的手里,袖里藏风抖了抖这两张门神画道:“九色鹿,你来了,我以为你会晚几天才回来。”
一个声音在房里回响:“谁让我是九色鹿,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没我守着你,你在床上铁定活不过一天。”
袖里藏风道:“我要是唐玄奘,肯定不找你这只泼猴陪我西行,还没到西天我就被你气死了。”
那声音不忿道:“哼,那好,告辞告辞。”
袖里藏风语气诚恳道:“别别别,我是坏人,没了你九色鹿,那些妖魔鬼怪来了,我可怎么办啊。”
鹿色九从门外乘风而来,仿佛天神下凡。
鹿色九道:“好说,你手里恰好有两张门神,我帮你重新贴到门上,你就不用怕了。”
袖里藏风重新审视过门神画后,敬佩道:“嗯,这俩门神能耐的确不小。”
鹿色九得意笑道:“那是,想我鹿半仙光画这两张门神就用尽了毕生的法力,你一定得好好珍藏。”
他随性地往袖里藏风的床边一坐,问道:“看来你的手还能动。”
袖里藏风原先拿着门神的手此时正抓着一把花生,他往嘴里塞了几粒后,说道:“何止能动。”
鹿色九叹息了声道:“看来以后我得在褡裢里放两条毒蛇,你的手要是再不规矩,就算把少庄主找来都救不了你。”
袖里藏风耸了耸眉毛道:“其实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你这褡裢里到底放了多少东西,里面是不是还装着一座豪宅?”
鹿色九道:“其实我也一直很想知道你这袖子里到底藏了多少风,能不能藏得下龙卷风?”
两人向来一见面就是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贬损,损完对方,友情反而愈加坚固。
袖里藏风道:“说正事?”
鹿色九道:“好。”
袖里藏风道:“可见到傅香?”
鹿色九道:“见了。我的几个同行都打听到刺涎会近来正在准备一项极秘密的任务,因这任务他的行踪才暴露。”
刺涎会的任务当然是刺杀。
袖里藏风道:“他们的目标是谁你的同行应很难打听。”
鹿色九道:“虽说都是半仙,说到底,不过装神弄鬼的凡夫俗子,能耐有限。”
袖里藏风道:“别的不说,最起码你算出我有血光之灾,就这一点来说我还是很佩服你的。”
鹿色九道:“但我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他们可以找到一个能使出献佛刀的假傅香,而你又偏偏信心十足想以一己之力与你一无所知的对手交战。”
袖里藏风道:“惭愧得很,我现在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在意,那个假傅香并非易容,他的音容相貌、武功路数与真傅香几近难分真假。”
鹿色九道:“不错,少庄主也曾这么说过。”
袖里藏风道:“你见到真傅香的时候可曾询问他是否有其他同胞兄弟?”
鹿色九摇头道:“我只远远地见了他一面,还是通过一位老友的安排,他从小无父无母,长于寺庙,即便有一两个失散的同胞兄弟,他也从不知晓。剑法与刀法均是领悟于大殿佛像前,并未传授与他人。”
袖里藏风奇道:“远远地见上一面是何意?”
鹿色九道:“隔湖而望,相隔百丈。”
“为何?”
“不知。”
“如何断定他便是真傅香?”
“散花剑!”
若不是重伤在身,袖里藏风差点猛地坐起。
“他让你见到了散花剑?”
“不错。那是我生平见过最快的剑,剑法极其玄妙,假使释迦牟尼会使剑,使的必是散花剑。”
“那是一把怎样的剑?”
“万物皆剑。”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便道出了散花剑剑法的精髓,那与其说是剑法,不如说是佛法。
鹿色九眼神痴痴地说道:“我亲眼目睹他空手舞剑,手中似剑非剑,剑招身法行云流水,剑法稀松平常,却暗藏大气象。正当我如痴如醉之际,他一剑劈来,有吞云吐雾之势,恍惚间,我似真的看到有一把剑自湖面另一端闪电般旋转着劈来,待我回神,忙出手格挡,剑光一触即散,化作千万花瓣翩翩飞舞。定睛细看,哪有甚么花瓣,唯有剑气宝相庄严。”
袖里藏风听得入神,谁料鹿色九又继续道:“等我再看向对岸时,他已只剩背影,远远传来一句:你已中剑。回想格挡时的光景,忙掀开自己胸前衣物,发现……”
鹿色九边说边将胸前衣物拨开,胸膛正中赫然有一红点。
袖里藏风大惊失色道:“你果然已中剑,可有何不适?”
鹿色九道:“有,比以前更豁然明朗,这一点尤其不适。这种感觉更像是出家人在寺庙受戒时,以香燃顶。”
袖里藏风道:“看来你以后可以向人吹嘘自己是中过散花剑的人。”
鹿色九喜上眉梢道:“这一点你倒是提醒我了,我得在我的半仙幡上添这么一笔。”
其实他们都明白,散花剑不伤人命便已达如此境界,但凡杀念一动,最后站着的是谁,躺着的是谁,全无悬念。
鹿色九所谓的不知为何隔湖相见,也并非真的不知,若非有这么一条湖,他早已丧命。这条湖是保证在不伤及他的情况下,还可以让他见识到散花剑的最佳选择。
他还忘了说那时下着雨,雨中的散花剑格外绚烂迷幻,这可能是他一辈子最宝贵的经历。
袖里藏风道:“对于假傅香,他有何说法?”
鹿色九道:“已知晓。”
袖里藏风道:“已知晓?”
两人的眼里多了些不言自明的东西。
已知晓的意思,就是不用再担心有这么一个人,就是世上有且仅有一个傅香的意思。
袖里藏风道:“所以,我们当下要解决的便是梅府的案子,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件案子并不简单。”
鹿色九道:“我进府的时候听说案子已交由钱不灵来侦办。”
袖里藏风的神色颇耐人寻味。
鹿色九道:“你不信任钱不灵?”
袖里藏风道:“或许你还不曾察觉,如今的事态已到了万分凶险的地步,必要的时候,你最好连我都不要信。”
鹿色九神情凝重道:“最近我也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我为此算了几卦,每一卦非凶即险。我隐隐感觉到有一股庞大的势力正在潜移默化中掌控着整个武林,有无数双隐形的双手正在策划着一起又一起的阴谋杀局。”
袖里藏风道:“我们的感觉很接近。”
鹿色九道:“你是不是怀疑,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钱不灵也是假的?”
袖里藏风道:“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只因他出现的时机实在非常可疑。从京城到江南骑马最快也得十天,十天前大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明里说是奉朝廷之命,谁又知道朝廷究竟有无此任命?再者,既是奉皇命查案,想必关系重大,又怎会他一人孤身前来?他西南二位师弟为何没有同行?”
鹿色九接道:“你是说枪神西冰啸,火神南岩狼?若连这二位都离京,事态的严重性实在无法想象。”
袖里藏风道:“你说的的确在理,若三人一起离京,势必招来武林恐慌,钱不灵先至,摸清敌情后,再与六扇门联手动作。”
袖里藏风的伤势使他强打精神的身体难堪重负,眼睑沉重,欲昏昏睡去。
鹿色九沉吟良久后道:“藏风大侠是否仍对钱捕头有所提防?”
袖里藏风在鹿色九手心写了几个字,便放心睡去。
鹿色九吹熄灯火,离开房间,屋外风停雨未落,皓月当空,月色正美。
夜很静,静得可以听到树叶偶尔为之的沙沙声,沙沙声骤然被一段吱呀声打断,一个黑影偷摸溜进袖里藏风的房间,待来到他床边,拔剑便刺,一剑下去,被下竟是空的,鹿色九一支百炼精钢的毛笔从天而降,在黑影脖颈前一钩一押,将他逼得连连后退,黑影反应迅捷,随即施展剑法,剑招凌厉无情,霎时间屋内桌椅陈设尽皆粉碎,他深知一击不成不宜久留,趁交手间隙闪出房门。
鹿色九快步追出,至外廊,只见院内血迹斑斑,一人提刀立于月下,刀在滴血,黑影无疑被砍伤。
钱不灵幽幽道:“他跑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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