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愈白癜风费用 https://m-mip.39.net/baidianfeng/mipso_4513569.html一我总觉得被一双眼睛窥视着。绿色的眼睛。不是普通那种绿色,像深井里的绿,像关在地牢里十年后膝盖上长出的绿,像震颤着忧悒音调的绿。不免睁眼,坐起来。室内幽暗狭小,地和墙的边缘摊着半角虚弱的光,像撕下破碎的灰白布片。道道黑影如蛇虫,从低压的洞口处一条条爬进来,像被淋着沸水般无休止地沙沙作响地曲张蜷伸着。夜气湿冷。摸着拉链拉开,把脸伸出去。体温从睡袋往外急剧泄露。能看到每样物体都静静地蹲着站着。木门闩得好好的。大概不会突然响起敲门声。大概也不会突然在哪里响起怪声。自然,周遭的声音混成一片,差不多听习惯了。山林的夜晚只怕比白天更躁动更血腥,充满了噬咬吞咽骨折肉碎惨叫呻吟的声响。而那一夜都不缺席的蠹虫仍在吱噶吱噶地进食。让我总是想起老奶奶瘪着没牙的嘴在咂巴某种东西。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屋子虽低矮,还算走风,各样无机的有机的生发的腐败的气味混在一起,不算难闻,住多几天也麻木了,而在这麻木的嗅觉之上,一线绿雾似的气味萦绕在鼻窦里。从未在别的地方闻过的气味。找不出任何类似源头。姑且难以贴近地类比下,有类似焦油的成分,浓郁处如精液兑上碾碎的草药汁液,又淡得像远空的哭泣。实在难以界定是好闻还是难闻。我听到自己在咻咻耸鼻地嗅个不停。“你还在害怕。”肩上的枭说。我没回应。实则也算回应了。“运用你的愤怒吧!去他妈的黑夜和鬼怪!”枭强撑胆气骂道。我感受着脚趾头上的凉意蔓延向胸口,到睡意与惊悸混合的脑袋。“啊——”我大叫一声。“不够大声!”枭吼道。“啊——啊——”再喊两声。基本扯尽了喉咙。耳里塞满的虫声忽然退却,彷如一时丧失了听觉。枭对我充满了讥诮,少不得惯常的深深的鄙夷。那股怪味伴我入眠。至少没再失眠。被窥视感也消泯于入睡之后。此后,还是发生过几回如此情况。不止在夜里。我想象着那个东西的视野里的我。是人是兽?这里只有昆虫鼠鸟之类生物。我宁愿是头猛兽。它瞧够了,就干脆些对我实施捕杀吧。我也许会跟它拼个你死我活。更也许,我被它倏地蹿出扑倒,一下啃断脖子吃个精光。也许是一头,也许是一群。管它呢。但哪种兽类会带有那种气味。只因那种气味一旦出现,被窥视感即格外明晰。或者说,被窥视感油然而起时,总仿似能在空气深处搜寻到那股怪味。我的感知如在多日的山林生存中敏锐了不少,远不是城市红尘里的蒙昧,我该相信我的直觉。“那是哪种植物在哪开花散发出来的。”我告诉枭,“不定期地开花。”没有任何东西在窥伺我,这才是最大的可能。从来只有我一人。从来如此。这点完全不需枭来提醒。绝对没有任何可给这苍白和孤独增色的戏剧性。我一直就是这么想的。直到我看见了她。不知具体多少天前,下着雨,满脚泥泞,聚酯纤维的衣裤能挡住雨水,却也无法完全隔绝。雨水贴着皮肤满身乱窜。最难受的还是快变成被湿鞋湿袜包裹的脚。也不知背囊有没进水。“呸呸呸,自讨苦吃。”枭唾骂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毫无意义的遭罪。你个贱骨头!傻子!只会逃避的懦夫!无能孬种!双手沾满鲜血的可怜虫!”雨好像小了些,但还是满头满脸打来。风景就像在黑白电视机的无数噪点里——如果郊野总能算作风景的话。雨天里暮色已早早蹑来。四下能找到的唯一的人类痕迹只有脚下的泥路。泥路至少还算坚硬,还一直延伸着。“怎么走到了这里?这选的什么鬼路?”枭接着骂,“你还要走到啥时候?”一边是浓重积压的树林,一边是湿沓沓的草地,灰白雨雾与湿绿草色涣散的交接处现出半边房屋。踩着野地走过去。高低起伏,鞋彻底湿透了。一间毫无特色的砖瓦平房。孤零零倒像个烂草垛丢在旷野里,野草径自覆盖到屋前墙脚。难以理解这么偏远的地方杵着这么两进房间。一大一小两间红砖盒子挨着,上盖乌黑瓦片,不住淌下一注注水流。油漆都不刷的榆木板门。上面有个古铜色兽头拉手。叩门。门板晃动带出的动静比叩门更响。好一会,没任何动静。我走去旁边窗户往里瞧。青色漆面到处龟裂的木窗,拉着泛黄的白底窗帘,上面印着些芭蕉叶之类的图案。只能觑见里头昏暗成一片,清清冷冷,突然,一张老脸盖在缝隙处——我一下缩起脖子。“我操!”枭吓道。那又长又大像坨木墩的脸没言语。一瞬我以为在对着个仿真木偶。那脸侧转,抬高,隐没于窗帘后,向大门方向晃过的身影。我避开窗户,守在门旁。吱呀作响,木门敞开。迎上前。那人有些佝偻地立在门后。身材却颇为高大,深蓝色衬衣,黛青色长裤,一色灰扑扑的,头上缠着紫蓝色布条,估计五十来岁,两鬓露出花白短发,红面膛,酒糟鼻大得出奇,颌骨发达,眉毛稀疏,眉骨很高,眼睛在阴影里跟枯萎竹叶也似。看过来像锈铁片在身上搜刮。“......你好。”我嗫喏道,“能让我,呃,进去避下雨不?”“好,好,赶快进来。”与观感截然不同的热情回应。本地山民口音,话音沉浑又略显嘶哑。好歹能听懂八九分。于是,在吊着的一盏昏黄灯泡下(这大约算作屋内唯一的现代家电),一张快被油污渍得乌黑的木桌,我和他分坐两边。有受潮的苞米饼,很辣的腊肉,更辣的自酿土酒。酒用带着长把的竹筒从大到差不多两手才抱得过来的陶土坛子里舀出来,倒在大海碗里。我随性而喝。醉得昏天黑地也无所谓,但求能别吐,把胃都吐翻过来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他酒量惊人,自顾大口大口地喝。还有一杆水烟筒,在水烟筒里大概也算是罕见的个头和体态,整个半根带着不小的弧度的毛竹,熏得乌黑的表层还能露出些棕黄色竹身,竹节处却不加修剪,甚至还留着一环环肠绒也似的黑色根须。他在椅上一边膝盖高高支起,间或从衣袋里拿出一团烟丝,用根结粗大、老木枝也似的手指捻出一小撮,填进烟嘴,打火机点燃,勾头抱在怀里咕噜咕噜地吸溜,同时鼻里嘴里吐出大股白烟。浓烈的呛眼的烟味,满屋的烟雾缭绕,仿似秸秆焚烧的气味。照例经过些问询。姓名。从哪来。要去哪。去干什么。就把我当作一名旅行者吧。一开始选定一个方向,不花超过一分钟的时间,然后一直走下去,走到再无路可走。是的,就算是在流浪。风餐露宿,随地搞些吃食,睡袋随处可放,十数天未洗漱,一身臭味,黑瘦干枯,须发蓬乱,浑不似人形。这些时日,怕是连最爱抱怨的枭都差不多习惯了。“你要翻过山去?”他先是不可置信的瞪着我,继之竟桀桀笑起来。可说刺耳。“嗯......有路就行。”“怕是没了。”他笑容一下全隐去,又是一副老木头般的气态,“本来是有的......”“怎么说?”他吸了阵烟,又自斟自饮了两口酒,望向屋外。“这雨怕要下一整天。你在这过夜罢。明早我用摩托送你回公路,你要愿意的话,我可以一直载你到卫生所,那多车,也有公交站。”“那......那感谢......”我胡乱应答,“我可以继续走,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我......也可以现在就走......”“你表现得真差!”枭说,“你该一直沉默寡言的。收起你那愚蠢的笑容!”“你怕我乱收钱。”他似笑非笑道,“放心了,我公道得很。车费,住宿费,包括这顿饭,你看着给,意思到了就行。”“谢谢......车费,不劳你送了,明天我走下去吧,那些山并不太难翻过去吧......”我说得心虚。那些山横亘连绵,直如捆扎在天地中间。“你不要命了!”他突然喝道。我幸而全无反应。“嗯,翻山越岭确实很危险,不过......我......”“你想说你翻过很多山?嗐,这里的山跟你翻过的那些可不一样,太不一样了。”“这样更好......求之不得......”“你以为就只会迷路和遇着毒蛇虎豹?”“这里,难道还有土匪山贼?”我不由地还是露出了笑意。“是那些倒好。”他沉声道,“谁也不清楚山里有什么东西。”“很久没人经过了?”“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人再进山。但也总会......”他抱着长逾一米的烟杆,“嗬”地嗤一声,脸沉在烟雾里,“......发生怪事,现在没人会去那里。”“什么怪事?”他两边看看,似乎在确认没有第三人在场。“你听说过那个......明末十三军没?”依稀有在哪里看过。没等我回答,“这一带在明朝快完时是块抗清根据地,那里的一班人马据说有千余人,由个叫李总兵的将军来统领......那时的战争惨烈呀,来回争夺山头,在深山老林里你杀我,我杀你,还有屠村烧寨,不知死了多少人,不知多少孤魂野鬼......你说,古战场,能算是平安地界么?”他大概把职衔搞错成姓名了。“所以后来就......阴兵过界什么的?”我露着笑意接话。“去他妈的,你别摆出一副傻子听书的样子。”枭道。“我下面说的你别不信。全都是实打实发生过的,我没必要诓你。”“请继续说。”“后来就怪事不断。不过原始森林嘛,总会有些精灵鬼怪的传说,大抵都是编来吓小孩的。初时也没个人在意。就在几十年前,民国时候,这一带盘踞着一窝土匪,带头的叫佘大胡子——跟‘剩余’的‘余’字差不多那字,因为比日本人还狠,最喜欢干的是把耳朵鼻子一块割了,砍下人头插在尖木桩上,老百姓又叫他佘太君。“那伙悍匪从那时的黄司令,到国民党,到鬼子,到共产党,都有去剿过几回,但穷山恶水呀,死得差不多了,愣是没抓住那几个匪首。后来也不知他们逃去哪了。听说,只是听说,逮到一个小喽啰,被什么吓疯了罢,叫喊着‘青帝君’呀‘僵尸’呀之类的。我之所以说这个,是因为后面发生的事跟这事似乎也有联系。”我嗯唔作声,示意一直在听着。脚板感受着地上木板带来的触感,看着他身后灶边墙上的一块黑黢黢的铁片——一把开山刀罢,形状古拙,透着跟其主人一般钝重衰朽的气息。刀刃又豁齿又翻卷,只怕完全失却了本来功能,只挂着权当饰物。再看回他,活像个史前猿人,烈酒让他的五官活泛开来,又模糊为一团。他堪称讲得兴起了吧,对着我这个陌生怪人,语调忽高忽低,脸上光影时展时聚,如在昏黄灯光下表演傩戏,要是再披上一席蓑衣就好了。他唱起一首童谣,带着满嘴烟酒气——“莫上山,莫上山咯喂,山长水远哩,归乡泪流流,一见没处躲唉,子孙满山坡,个个会走哩,家家吃青火。”舒缓的、拉长的音调,居然有点好听,像从古老的所在吹来的微风。音韵明显是戚哀的,让人想起对亡灵的祷祝。“你能听懂什么意思吗?没唱的啥人能懂。也没人知道这歌谣是他娘谁编的。弄不好是百年前留下的。反正娃儿们就这么唱着,祖祖辈辈告诫着别到山里去。”“六十年代!那会,”他比起食指和尾指,喷出语调,“那会不是农业学大寨,工业放卫星嘛。乡里拉起一支队伍,叫“红光先锋队”还是“红星”什么的,深入山岭里考察选址,好垦荒改田。我说,这事干着就跟穿多条棉裤放屁一样。不过都是走个形式。人们扛着红旗各个方向去考察,这不,一支三人小队失踪了,从此再无音信。“总不成迷路饿死在里头了吧,或者叫熊瞎子给扒了?还是说让牛神给活祭了?都是年少力强的汉子,里面还有个老猎人。“这事上报到大队,再到县里,这事态就升级了。上头定调,那三人,要不就是脱离人民,叛逃革命!要不就是给潜藏在山里的敌特势力弄死了。好家伙,上头调来民兵连,几十个兵,扛枪拽炮地地毯式搜索,折腾了半个多月有吧,结果怎么着?鞋印都找不到半只。他们该庆祝的是,没再少人减员。公社里是明令禁止谈论的了,谁谈论,谁去哭闹,先给你扣个公分,闹大了押去和地富反坏右一起思想改造。怎么说,这就是封建迷信嘛,往上了说还是破坏团结安定,质疑革命路线!所以这事就不了了之了。”“第二件事。文革期间了。”他继续幽幽道,“这会轮到造反小将们遭灾了。一支叫“卫红司令部”的造反派,你明白,就是十来个小伙,批天斗地,打翻一切,连爹娘都恨不得戳上两梭子。还别说,他们不知从哪抢来人手一把武器,装备齐全,呐,红缨枪,汉阳造,乡下的打鸟铳子——能把人脸打成蜂窝,据说还有手榴弹,只差来支榴弹炮了。那阵势,浩浩荡荡开进山里。“一说是,那‘政委’的老子就在当年消失的那三人里,拉不对进去寻爹。更可能是被别的派系给打怕了,逼急了,溜进了山沟里,怕是要开辟革命根据地。那敢情好,结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说是有一夜,山边一户住得近的人家听到隐隐约约的枪炮声,还有一片鬼哭狼嚎声,像在搞大屠杀一样。”“哦,群山张开绿森森的血盆大口,把他们吞下去,嚼得一星骨头渣子都没咧出来。”枭鄙夷道。“你以为这事就完了?空口无凭了?不,后来寻见一个了。”他骤然打住,转口道好热,起身离座,去把窗推开些。湿润的灰风灌进来,灯光摇晃,四下阴影摆动。外面原来只零星地落雨了,土腥味冲进烟酒味里。暮色沉沉,山的兽脊起伏不定。我眼前早有了重影,意识已不大清晰。“干。”他回来,举起海碗。“干!”我叫得比他大声。也使碰撞出些酒液。酒被舀来。说不上是浑浊还是清冽。烟嘴上烟叶的火星一跳一跳地闪着。“下来到八十年代那会了。”他重又开腔,声音压低,如在窃窃私语,“隔了上百里,一个叫蛇草甸的寨子里,有个砍柴的进山看见了,那个东西......什么东西呢?是在深山坳里,也是为了砍多点柴,寻找点珍贵药材,也许还是去猎猴子,鬼知道他呢——总之,在那森林腹地里,见到了一个怪物......“那怪物当然是人形的,却也全没了人样,他看到它在......爬,不能说是走,是像蜘蛛,不,应该说更像竹节虫在林地上爬。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就剩骨架披着皮了,手脚还被抻长了两倍似的,通身挂着烂布条,所以能认出好像是那会那晦气家伙穿的军装“砍柴的哪里见过这物事,也算山里人胆大,愣是趴在暗处看了一阵。据说那玩意肯定早没了人的意识,爬起来晃晃悠悠扭扭曲曲,跟木偶那样,嘴里似乎还发着声响,那声响形容不了,瘆人得紧就是了,还带着音节,隔远了没听出啥来。不敢再跟下去了,砍柴的火急火燎下山叫人,等大伙拿着草叉扁担猎枪赶回原处——本来人应再多些的,但又没几个人信,他们几个人,四五个人吧,赶回那里后,哪还有什么怪物......“翻寻踪迹,原地上倒是能找出些爬行痕迹,还有那些......掉在地上的那些......大概是皮屑和毛发一类,说是像一块块脱落的牛皮癣,上面还长着长达十来厘米的绒毛,暗绿色!想想一块豆腐干发霉十几年的样子。找下去,是谁也不敢了。都说是木娘娘给施了法......“你要问我木娘娘是谁。嗐,十里八村总有个把精怪,那娘娘据说是个青藤精,喜欢下山掳些鸡鸭来吃,现场活吃了扔下半个残骸,咬的地方漏着青绿藤汁。看来还不算是个凶神,知道不能伤人吃人,也没对大型牲畜下手。说回来,这以后,谁还敢独自在那一带转悠。那砍柴的日娘捣老子地指天发誓说绝不扯谎,绝不是为了独占那一亩三分地来吓唬大家。也是,现场那毛发大家也都看到了。按我说,没事别乱闯,尤其是这一带。要不,怎么说神农架是精怪之乡呢,九窑十八洞,个个要你命。”他笑起来,毫无笑意,嘴角两边下撇着。“有人能......我是说,有人能保证真实性。就算那些皮,那些毛发,也可以是哪个动物的......”他不耐烦地打断:“——你这伢子话也不多,问得也好没道理。怎么,你觉得我在寻开心?”“你该去个厕所,然后赶紧找地方躺下,明儿走人,最好干脆回去那儿!”枭说。“没,肯定没......有。”我应付着,站起身,“厕所在哪,我去方便下。”“我拉撒在缸里,你出外随便离远点就行。”出门时依稀听到他咕哝道:“真是冬天茅坑里的石头”。鞋子还湿漉漉晾在入门处,索性赤脚踩出去,踩在小雨之下的砂石草叶上。外头一片黑茫,面向原野将满腹酒液排空些。回来,关上门,坐下,继续喝酒。“请问还有事例吗?我想听。”“我正要往下说嘛。”他另一边腿也盘上了椅,桌上饼和腊肉吃光了,“这下才是我的亲眼所见。之前你会说,总是他人传来的,可信可不信。但这下,这下我敢保证说的都是百分百的现实。”“我并没一直,呃,持怀疑态度。”我说,“这操蛋世界,发生什么我都不奇怪。”“哈哈。”他这回笑得真切,“一看你就被它按在田里日弄了起码两三回!”“这世界充满妖......鬼精怪才有意思呢。”“来。”他伸来酒碗,“干了!全是人类无趣得很。”“最好它们统治世界,然后满世界杀人吃肉。”枭道。我大口喝下。“这次是个护林员......护林总体说来是个不错的工种。但这儿不像别的地方,别的地方像林场子里,或本来就住在山上村子里,平常骑着车溜一圈就完事,一天能回家吃两顿饭。更有的直接住在高高大大的监控塔里,虽说孤独点苦点,倒也省得来回走路。但这儿,这一片既没有经济林,又没有科研所什么的,就一个片区几个人,翻山越岭地巡逻。要说这也是个过场,山火嘛,经年累月的碰不上,真碰上了那点火情预警也不顶事。以前可兴放火烧山种田哩,火放下去,呼啦呼啦满山头变成火焰地狱。不过这一带那些东西把持着,还真没听说起过大火。就算你去倒汽油,那些说不清的只怕先把你给点了天灯。所以,大伙也就拿着点薪水糊弄过去。不比操弄锄头和砖头强?乡下人家,还指望有多好的营生?有个外来的老汉偏偏很上心,渐渐的,大伙就把活儿都交他了。这一片的山头全归他看。听说是农场干了半辈子的,没法脱离山林了。他放着山脚的石棉瓦不住,直接在山窝里头自己搭了间木屋。我去看过,有模有样,有田有舍,过得只怕是你们城里人稀罕的山水日子哩。“平常也就转转山,爬爬塔,偶尔下山采购点什物。人不赖,算起来,是个六十来岁的老鳏夫了,在这干了快有十年吧。姓甲,甲乙丙的甲,很特别的姓氏。也忘了是布依族还是哪个族的人。大家叫他老甲。身体也很硬朗。不大与人交流,就跟你一样,问他什么情况都......那词怎么说来着——讳莫如深,对,讳莫如深。也是个可怜老头,无儿无女,无依无靠的。所以失踪后......就那么过去了。唉......”他长叹下,摇摇低垂的头。“这莫非也在说你和他。”枭冷笑。“他失踪后,管委会也是派人到处找。据那边说——那天,还是白天,总台收到他的信号,对讲机发来的,滋滋渣渣,听不清,不过也多少听出些门道,我给你原话大致搬弄下——“‘他们......有人......啊!他们过来了......’“接着是一堆胡乱的声音和杂音。那肯定是在逃命吧。再接着——“‘火......火呀’,还有‘着火啦’呀,‘救命’,听起来还有难以辨明的怪声,都说那不像野兽的叫声,倒像是跟人差不多的......鬼!”他徐徐念着,念到“鬼”字时,一锤桌面,长方脸膛越过桌子快要贴过来。我控制自己面无表情。他的脸收回去,在灯光与黑影里接着晃动。“那边以为是着火了,就算不是着火,那也赶紧得派人看去呀,老甲有生命危险。得,人过去一看,啥都寻不到。去他那木屋里,东西完好无损,也没留下便条啥的。接下去是费了点功夫沿着山路满山找,唉,当时是没找到,即使路过了,也没看到......“直到那年秋后快转冬天时,满山开始掉叶了,也快降霜了,才被发现......他的接任者发现的。那也是个懒汉,十天半月才绕山转满一遭,结果就在离山道不远处,有个黑幽幽的物事,那人起初没上眼,走了几步感觉不对劲,又扭头去瞧,这一瞧,可把他三魂七魄吓没了一半!他那时也没敢细瞧下去,赶紧地边报告边跑,接着,就有三四个人往那赶去了。一个是护林组组长,一个是消防员,还有个耕田的,我也在里边。“赶到那儿一看。老天爷,那物事都不知是什么东西......恐怕说是块烂木头都比说是个干尸更贴切罢。我们推测,那时之所以寻不出,是因为当时是夏天,那尸体上......长满了青草,眼下,那些青草枯萎了一半,露出底下的人体来。唉,其实说青草也不恰当,就像长得吓人的苔藓,还混杂着各式菌类和杂七杂八的野草,什么玩意都往上面长......他就像个花盆——我这么说可没不敬的意思,整个人也快变形成座土丘了。你看过坟包长满野草后一把火烧掉的样子没?哦,你看过水里泡肿泡烂的尸体没?这两边结合起来大致就是那模样了。老甲的尸身好像......差不多一半都变成烂木头了,纤维化了,肿胀起来,有点像,楦满木屑草团的稻草人吧,整个腹部......胀成有半头牛那么大,脸皮像破麻袋一样耷拉一角,只因为上面还有五官的痕迹你才能辨认出那本是个人头......勉强能分得出还连着点手脚残肢......“哦,刚才为啥说像火烧过后的坟丘呢?在于挤挤挨挨的植物底下长着许多黑毛......数不尽的黑毛,就跟浑身扎煞着长发差不多......但那是长发吗,就是发霉一样的菌丝......谁敢去碰!说不定就跟碰到那种毛毛虫一样——这边管它叫火烧虫,沾到点边叫你疼得跟烧红的戳火棍捅上似的......唉,我恨不得一把火烧掉那孽物。拿跟棍子离远些拨开吧。手感就跟拨动烂泥潭那样,底下那层烂皮霍地裂开个口子,露出里面的......娘的,溶解了一半的骨肉,又包裹缭绕着数不清的长虫似的纤维,自然就少不了白生生的蛆虫......那一刻,那尸臭才漫天卷地地扑过来,熏得眼睛生疼,那后生组长当场就吐了......这什么天杀的妖术呀!一个人为嘛要折腾成那样子......”他更深叹息,勾头吸烟,良久不语。飘来的烟味仿似也变味了,恍如幻化出某种原始的蛮荒狠戾的气息。“后来呢?”我忍不住道,“后来怎么处置的?”“能怎么处置?”他猛地抬头,“只能放在原处吧,无论如何是搬动不了也不敢去动的了。组长就往上汇报。谁也不能说出去。但这事能不传出去?那些闲汉个顶个地跑来看,本来盖在上面的帆布早他娘叫掀没了。那会还没到两千年,要不早用手机拍下,照片满天飞了。行,让他们看吧,看完个个吃不下肉。看完回去就一个劲咋呼。后来原地都插上了香火,也不知为了拜什么。村里书记给连哄带吓的,才把这事给止住些。“但出了这档子事呀,加上说什么的都有,直直把原先那些砍柴的采药的打猎的全他娘都吓跑了,别的山有的是,何必去跟精怪争地盘?最多就还有些扫坟拜祖的,逢年过节敲锣打鼓地去一趟。不过他们祖宗也葬得近,谁闲的把他们扛进大森林里埋呀。送给野猪刨么?送给妖怪附体么?你说是吧。更别说后来的护林员了。开多少钱都没人干。这钱本就没人去开。天知道什么原因,国企改制吧,管理混乱吧,还是上边的什么命令,反正这岗位是撤掉了吧。这地界也算彻底荒废了——还给鬼怪们了。唉,这种荒山野岭本就不是人活的地方。这么多年,能跑的都跑了。外面花花世界,谁守在这儿人不人鬼不鬼的。倒是有这些山脚田地,饿不死就是了。”“大概......如今都用卫星监测山火了吧,有什么都一目了然,连棵树都看得清。”我只管说出来。“哦?你就这点想说的?”他不高兴道。“再后来呢,有下文没。”“什么下文?”“总有人来处理尸体了吧......没有检测结果吗?”“检测?能检测出个鬼!喂,这种死法,你在哪儿有见到过!”他激愤道,“你想想,那根本不是人类所能变成的样子,这是科学能解释得了的?你还不如叫茅山道士过来检测!你还年轻,整日关在那高楼大厦里,怕是见到点血都发晕吧。你还不信?这世上超出你理解的存在多了是了!难道每样都能明明白白结案了吗?”“行吧。”我默然,一会后抬起头问:“那护林员的住处在哪?”“怎么,你想去住?”他笑起来。“如果废弃了的话......就不妨碍去住,对吧?”“哈哈,别充汉子了!”“请告诉我怎么去。”他犹自不信。“我一定会去,你信不?”“你疯了!”枭叫道。“为啥,为啥要赶着去那儿?要去山中隐居的话,好地方多的是。还是说你在修炼哪门子秘法,要阴森森地住在妖怪堆里?”我只得摇头。“你在寻死。这法子可真新鲜,想死得特别一点。我倒怕你先吓死了。哦,兴许饿死的可能性也不小。”我权且闭嘴,只坚持住直视他那硕大通红的鼻头。他停止晃动,盯住我,眼窝里像聚起两点幽幽发绿的光。“年轻人,别总想着逞一时之勇。”“我是真心实意想去,住下试试。”“没开玩笑?”“我从无开玩笑的心情。”他又咔咔笑着,拍起枯槁粗大的手掌。“其实,应该也不难找吧......只要沿着山路......”“山路?在那里沿路栽着路灯你都会迷路!”“所以需要你的......指引。”“好,好,好你个小子。”他点头,脖颈横向伸着,“你大可去看看,我巴不得你去。”“我说的是去住。”“哦?住多久?”“......不知道。住到再也不愿呆在那里吧。”“你......”他噎声,顿了下再说,“你真要去住,还真没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毕竟,有人不想活了,我乐得推他一把!我倒要看看,你能熬上几天,还是说,你能活上多久。““我也愿意看下。”他的脸肉堆起在两颧上不动,两眼眯着还在一直打量我。我觉得一阵晕眩,腹中如火在烧。“酒喝得差不多了,东西又吃完了,睡去吧。去偏房睡。你不是随地可睡嘛。我看你现在这样子,连一百米都走不了。”我没迟疑,站起来,险些跌倒。“明天我就启程,能......画个图么,简易的路线图......还是说你说下怎么走就行。”“你明天能醒来再说吧,醒了会告诉你。”他并不起身。自始至终,他都没去上过厕所,喝了怕有半坛酒,酒量和肚量都委实惊人。拿上门边衣物和鞋袜,拿出水壶装上开水。在门边时,我问:“这里可以洗澡么?”按他示意的,出门。想说“明天见”之类,还是罢了。外边全黑了,天上比地上还亮些。群星从山岭间一直盖到头顶,无声地闪动。野外窸窸窣窣的细响。夜风如轻浮的雾。深呼吸几口,意识清醒几分。走到屋侧,原来还有个棚子,停着辆老旧摩托车。有个洗澡房,看起来倒像新建不久的。去旁边井里打满水桶,从背囊里拿出衣服,脱下原来T恤当浴巾,用葫芦瓢做成的勺子浇头盖脑淋了一通。用手指当牙刷揩拭几下牙齿。头发尽量用衣服擦得别那么湿。再进到所谓的偏房,就是堆放柴禾和杂物的房间。一股霉味,和着浓烈的草木味。连床也没,堆满柴捆和杂物。带上门,腾出一角,展开睡袋,爬进去封好。“你他妈真能够种的。”枭说。我只忍受着酒精的折磨。“怎么感觉这是个套。”枭提高声音,“他在诱导你跳进个诡异的圈套里!”“很好,我也有了目的地了。”我说,“乃至是,目标。”(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