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角度(1)全知视角:往往用第三人称来叙事。叙事人相当于上帝,他对情节的发展,人物的心理、命运了如指掌,甚至走到前台对人物评头论足。好处:①便于作者对人物、情节的掌控;②便于作者对人物进行评判,使作者的倾向鲜明地展示在读者面前。(2)有限视角:往往用第一人称来叙事。依靠人物的眼睛来看小说中的世界。好处: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让读者去推理、评判。2.叙述人称(1)第一人称:使小说显得亲切,拉近作品和读者的距离,便于抒发感情。(2)第三人称:以旁观者身份来讲述故事,叙述相对自由。(3)第二人称:拉近叙述者与人物之间的距离,抒情气息浓。
知识框架
常用术语1.小说在叙事谋篇方面很有特点,请简要说明。2.作品是怎样叙述……故事的?3.小说在叙述方面有什么特点?请结合作品简要分析。1.叙述方式:顺序、倒叙、插叙、补叙、平叙2.叙述人称及视角:第一人称:给人真实感,令人信服,便于直抒胸臆第二人称:便于交流感情,给人以亲切感,便于强烈呼告。第三人称:视野开阔,不受时空限制,灵活自由,便于客观描述。视角:全知全能视角(也叫“上帝视角”、“0视角”)、有限视角(也叫“凡人视角”、“内视角”)、其他(如儿童视角的《吉祥如意》,动物视角的《我是猫》)。3.情节安排(构思+)技巧:线索、悬念、伏笔、照应、铺垫、抑扬、对比、衬托、突转、以……话题引入等等。4.叙述安排上的技巧:对话、心理、回忆、叙述与写景结合、回忆与现实交织、时空集中。问题形式——小说在叙述方面有什么特点?请结合作品简要分析。(6分)吉祥如意郭文斌五月是被香醒来的。娘一把揭过捂在炕角瓦盆上的草锅盖,一股香气就向五月的鼻子里钻去。五月就醒了。五月一醒,六月也就醒了。五月和六月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盆热气腾腾的甜醅子。娘说,看今年这甜醅发的,就像是好日子一样。五月把舌头伸给娘,说,让我尝一下。娘说,还没供呢,端午吃东西可是要供的。五月和六月就呼地一下子从被筒里翻出来。等他们洗完脸,爹和娘已经在院子里摆好了供桌,甜醅子和花馍馍已经端到桌子上了,在蒙蒙夜色里,有一种神秘的味道,仿佛真有神仙在等着享用这眼前的美味呢。爹向天点了一炷香,往地上奠了米酒,无比庄严地说: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这儿吉祥/那儿吉祥/处处都吉祥……爹念叨完,带领他们磕头。六月不知道这头是磕给谁的。但他觉得跪在地上磕头的这种感觉特别地美好。供完,娘说先垫点底,赶快上山采艾。说着给他们每人取了一碗底儿。娘说上山采艾时必须吃一点供品,能抵挡邪门歪道呢。甜醅子是莜麦酵的,光闻着就能让人醉。花馍馍也让人不忍心一下子咽到肚里去。接着,娘给他们绑花绳,说这样蛇就绕着他们走了。又给他们的口袋里插了一根柳枝。有点全面武装的味道,让六月心里生出一种使命感。五月和六月在端午的雾里走着。六月看着姐姐五月手里的香包,眼里直放光。六月的手就出去了,他把香包举在鼻子上,狠命地闻。五月看见,香气成群结队地往六月的鼻孔里钻,心疼得要死,伸手要去夺,六月忙把香包送到她手上。五月盯着六月的鼻孔,看见香气像蜜蜂一样在六月的鼻孔里嗡嗡嗡地飞。五月把香包举在鼻子前面闻,果然不像刚才那么香。再看六月,六月的鼻孔一张一张,蜂阵只剩下一个尾巴在外面了。嗨嗨,五月被六月惹笑了。六月知道,五月今年已经试手做了两个香包了。娘说,早学早惹媒,不学没人来。五月就红着脸打娘。娘说,女靠一个巧,巧是练出来的。五月就练。一些小花布就在五月的手里东拼拼西凑凑。但很快六月就忘了这个问题。因为他看见了蛇。五月既迅速又从容地移到六月身边,把六月抱在怀里。六月说,我们不是绑了花绳儿了吗,不是吃过供过的花馍馍了吗?五月说,娘不是说只要你不伤蛇蛇就不会伤你吗?六月说,娘不是说真正的蛇只在人的心里吗?这样说着时,那圆开始转了,很慢,又很快。当他们终于断定,它是越转越远时,五月和六月从对方身上,闻到了一种香味,一种要比香包上的那种香味还要香一百倍的香味。娘教五月如何用针,如何戴顶针。五月第一次体会到了往布里顶针的快乐,把两片布连成一片的快乐。五月缝时,六月趴在炕上看。五月的针不防就滑脱,顶到肉里去,血就流出来。五月疼得龇牙咧嘴。再看娘手中的针,怎么就那么服帖呢?山顶就要到了,五月和六月从未有过地感觉到“大家”的美好。即使那些平时憎恶的人看上去都是那么可爱。五月和六月到了山顶。太阳从东山顶探出头来,就像一个香包儿。上山采艾的人们就像听到太阳的号令似的一齐伏在地上割艾了。五月说,这艾就要趁太阳刚出来的一会儿采,这样采到的艾既有太阳蛋蛋,又有露水蛋蛋。这太阳蛋蛋是天的儿子,露水蛋蛋是地的女儿,他们两人全时,才叫吉祥如意。六月奇怪姐姐怎么把太阳和露水说成蛋蛋。蛋蛋是娘平时用来叫他们的。六月蹲下来,拿出篮子里的刃子准备采艾。但是六月却下不了手。一颗颗玛瑙一样的露珠蛋儿被阳光一照,像是一个个太阳崽子。六月一下子明白了姐姐为什么要用蛋蛋来称呼太阳和露珠。一刃子下去,就会有好几个太阳蛋蛋死掉。六月还是下不了手。姐姐又笑了,说,你觉得他们可怜,可以先把它们摇掉啊,让它躺到地里慢慢睡去。这一摇,又把六月的心摇凉了,让六月看见了一个个美的死去原来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他第一次感到了这美的不牢靠。而让这些美死去的,却是他的一只手。六月第一次对自己开始怀疑起来。六月开始采艾。采着采着,就把露珠儿和手的问题都忘了。他很快沉浸到另外一种美好中去。那就是采。刃子贴地割过去,艾乖爽地扑倒在他的手里,像是早就等着他似的。六月想起爹说,采艾就是采吉祥如意,就觉得有无数的吉祥如意扑到他怀里,潮水一样。一山的人都在采吉祥如意。多美啊。现在,六月和五月的怀里每人抱着一抱艾,抱着整整一年的吉祥,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端午里。他们的脚步把我的怀念踩疼,也把我心中的吉祥如意踩疼。(有删节)小说在叙述方面有什么特点?请结合作品简要分析。(6分)①以上供、戴香包、避蛇、采艾等端午民俗活动为叙述内容,极具地域特色。②以儿童为视角,写出儿童对于民俗民情的感受和纯真无邪的心理,也很好地体现了传统文化的传承。③现实与回忆穿插的叙述手法。在采艾途中,穿插了六月对姐姐缝香包的回忆,丰富了小说内容,也舒缓了情节节奏。问题形式——小说在叙事谋篇方面很有特点,请简要说明。(6分)水底的微光任紫钰他试了试水,温的。一群孩子聚集在浅水区,水汽笼着他们,只能听见他们说笑的声音,像哗哗的流水。这个游泳馆有些年头儿了,暗沉的池水映着斑驳的墙壁,到处都雾蒙蒙的。来这里的多是周边在社会底层讨生活的工人,像他和他的工友们。这是个星期二,深水区空无一人,他对自己说:“很好,很完美。”此时在他的心里,游泳就是一种神圣的仪式,只有在无人之处,安静时分才显出意义。只几秒的时间,水便淹没了他,从脚趾到头顶。在润滑的温暖里,他想起了四面环山的故乡,想起了大海。现在,他北上打工,离海更远了。他只能偶尔来这池水里想象大海,想象自己抓住了海的一片衣角。他将头深埋进水里。水淹没了他的五官,阻断了他与世界那细若游丝的联系。拍拍耳廓,能听见孤独的声音。在这回声里,他不断下沉。终于,他的脊梁接触到池底,他的身体微微发颤。他竟然想起了社区的图书室。图书室不大,十几平方米的样子,里面逼仄地挤着几排书架。闲时,他总爱去那里看书,一看就是几个小时,阳光透过窗棂,照着空气中悠闲翻飞的尘埃,他竟觉得很美,美得如他的梦境。在那无数次出现的梦境里。他是一个手捧诗集的白衣少年。把他从梦境中惊醒的总是他那些粗鲁的工友、整日骂骂咧咧的食堂师傅、颐指气使的工头儿。就是在那间图书室里,他遇见了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才翻上两页,他就觉得像腿上刚结痂的伤口瘙痒难耐。他边读边想,所谓的字字珠玑,说的就是这样的文字吧。读到一半,他用袖子遮住了满脸的泪水,在人们诧异的眼神中匆匆离开。他开始攒钱,两个月后,他买下了《人间失格》。他用干净的细白棉布把书包好,珍重地放好。过了几个月,工头儿开始拖欠工资。他和工友急了,追着讨要。又怕因此丢了饭碗。他和几个人商量,要告,联名书签了好几页,到了站街那天,却只剩了他。他挥舞着名单,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说:“你们一起来啊!这是我们应得的!”工友们纷纷别过脸去,不看他。他感到有口气憋在嗓子里,憋得他胸口闷疼。他跑出了工棚,陪着他的只有身后的风。他终归是无处可去。天黑了。他回到工棚。屋里人头攒动,地上一片狼藉。包书的细白棉布躺在地上,一片污浊。工头儿扭头看着他,半笑不笑地说:“还知道回来,能耐了啊?!”说着,他从一个工友手里拿过那本《人间失格》一撕两半,扔在地上。工头儿又环视工友们,吆喝着:“都愣着干嘛?”工友们互相看看,又看看他,看看工头儿。终于,有几个工友对他动手了。拳头落在他的背上,手掌推搡在他的臂上。说实话,并不重。可他,承受不了。他再次转身跑了,跑进了这个游泳池。水继续淹没着他。他的胸膛感受到了压力,他体验到了一种生命的快感。他的耳边想起了太宰治的话:“幸福感,就是沉入悲哀之河的河底的那些闪着微光的金砂。就是那种感觉吧,经历过悲伤的极限,心情不可思议地,朦胧地明亮起来。”他的胸腔撕裂般疼痛,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口鼻全张,水一股脑灌下去,顺过气管刀枪一样呛入。他的身子开始抽搐,水恣意地从四面八方挤进毛孔……黑暗应该如约而至了。就在黑暗来临前的瞬间,他看到了水底的微光。在水底的微光中,他看见了工友们的脸孔,那些他再也不想见到的脸孔。他能感到工友们粗糙的手,一双一双锤在他的背上,按在他的胸前。说实话,这力道比在工棚打他的时候重多了。他甚至还听见他们透着痛惜的骂声:“这个闷憨书生,就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了会来这里,万没想到他会寻死!”“这个憨货要真见阎王了,我们这些人这辈子也别想安生了。”他努力睁开眼,透过工友们的肩膀,看到了浅水区的孩子们。那些孩子都惊讶地站立在水中,他们明亮的面孔犹如开在晨雾中的新鲜花朵。小说在叙事谋篇方面很有特点,请简要说明。(6分)①运用插叙手法,插入主人公读书、讨薪等内容,交代事件的起因、人物的遭际(使情节的发生发展更合理)。②现实与回忆交织,把主人公在泳池里真实的感受与对故乡、大海、社区图书馆的回忆巧妙融合(巧妙推进故事情节,有利于展现人物心理,突出人物形象)。③时空集中,故事发生在“泳池”这一地点,“他”准备轻生到被工友救起这一时间段(情节紧凑)。④前后照应,如开头结尾都有对浅水区孩子们的描述,之前只能听见他们的说笑,后来看到了他们“明亮的面孔”。(答出一点给2分,意思对即可。如有其他答案,可酌情给分)雅盗孙方友陈州城西有个小赵庄,庄里有个姓赵名仲字雅艺的人,文武双全,清末年间中过秀才。后来家道中落,日子越发窘迫,为养家糊口,逼入黑道,干起了偷窃的勾当。赵仲是文人,偷盗也与众不同,每每行窃,必化装一番。穿着整齐,一副风雅。半夜拨开别家房门,先绑了男人和女人,然后彬彬有礼地道一声:“得罪!”依仗自己艺高胆不惧,竟点着蜡烛,欣赏墙上的书画,恭维主人家的艺术气氛和夫人的美丽端庄。接下来,摘下墙上的琵琶,弹上一曲《春江花月夜》,直听得被盗之人瞠目结舌了,才悠然起身,消失在夜色里。赵仲说,这叫落道不落价,也叫雅癖。古人云:有穿窬之盗,有豪侠之盗,有斩关劈门贪婪无厌冒死不顾之盗;从未有从容坐论,怀酒欢笑,如名士之盗者。——赵某就是要当个例外!这一日,赵仲又去行窃。被窃之家是陈州大户周家。赵仲蒙面入室,照例先绑了主人夫妇,然后点燃蜡烛,开始欣赏主人家的诗画。当他举烛走近一帧古画面前时,一下瞪大了眼睛。那是一幅吴伟的《灞桥风雪图》。远处是深林回绕的古刹,近景是松枝槎桠,板桥风雪。中间一客,一副落魄之态,骑驴蹒跚而过,形态凄凉。中景一曲折清泉,下可连接灞桥溅溪以助回环之势,上可伸延向窗渺以续古刹微茫……整个画面处处给人以失意悲凉感!赵仲看得呆了。他由画联想瞧自己的身世,仿佛身临其境,变成了那位骑驴过客,不由心境苍凉,心酸落泪。不料趁他哀伤之时,周家主人却偷偷让夫人用嘴啃开了绳索。周家主人夺门而出,唤来守夜的家丁。家丁一下把主人卧房围了个严实。赵仲从艺术中惊醒,一见此状,急中生智抓过夫人,对周家主人说:“我只是个文盗,只求钱财?并不想闹人命!你若想保住夫人,万不可妄动!”周家主人迟疑片刻,命家丁们后退了几步。见形势略有缓和,赵仲松了一口气。他望了周家主人一眼,问:“知道我今日为甚吃亏吗?”“为了这幅画!”周家主人回答。“你认得这幅画吗?”赵仲又问。周家主人见盗贼在这种时候竟问出了这种话,颇感好笑,缓了口气说:“这是明朝大家吴伟的真迹《灞桥风雪图》!“说说它好在哪里?”赵仲望了望周家主人,挑衅般地问。周家主人只是个富豪,对名画只知其表而不知其里,自然说不出个道道儿,禁不住面红耳赤。那时候赵仲就觉得有某种“技痒”使自己浑身发热,开始居高临下,口若悬河地炫耀道:“吴伟为阳刚派,在他的勾斫斩折之中,看不出一般画家的清雅、幽淡和柔媚,而刚毅中透凄凉的心境处处在山川峰峦、树木阴翳之中溢出。不信你看,那线条是有力的勾斫和斩截,毫无犹豫之感。树枝也是钉头鼠尾,顿挫分明,山骨嶙峋,笔笔外露……”说着,他像忘了自己的处境,抓夫人的手自然松了,下意识地走近那圆,开始指指点点,感慨阵阵……周家主人和诸位家丁都听得呆了,个个木然,目光痴呆,被盗贼那临危不惧的执迷而叹服不已。赵仲说着取下那画,对周家主人说:“此画眼下已成稀世珍品,能顶你半个家产!你不该堂而皇之地挂它,应该珍藏应该珍藏!”周家主人恭敬地接过那画如接珍宝,爱抚地抱在了胸前。赵仲拍了拍周家主人的肩头,安排说:“裱画最忌虫蚀,切记要放进樟木箱内!”说完,突然挽过周家主人的胳膊,笑道:“让人给我拿着银钱,你送我一程如何?”周家主人这才醒悟,但已被赵仲做了人质。万般无奈,他只得让一家丁拿起赵仲开初包好的银钱,“送赵仲走出了大门。三人走进一个背巷,赵仲止了脚步,对周家主人笑道:“多谢周兄相送,但有一言我不得不说,你老兄抱的这幅画是一幅赝品,是当初家父临摹的!那真品仍在我家!为保真品,我宁愿行窃落骂名而舍不得出手啊!”那周家主人这才恍然大悟,一下把画轴摔得老远,忿忿地说:“你这贼,真是欺人太甚!”赵仲飞前一步,拣了那画,连银钱也不要了,双手抱拳,对着周家主人晃了几晃,然后便飞似地消失在夜色里……从此,赵仲再不行窃,带着全家躲进偏僻的乡村,用平日盗得的银钱买了几亩好地,白日劳作,夜间读画——读那幅《灞桥风雪图》。本文在叙述故事时有哪些特点,这样写有何作用?请简要分析。(6分)①以第三人称全知全能的视角叙述故事,这样写更能全面细致的描述人物的形象,展开故事情节。②以赵仲的雅盗为线索,叙事脉络清晰,结构紧凑。③设置了许多悬念,整个小说一波三折,情节起伏,悬念迭起。结尾赵仲的逃脱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④多用对话形式,以人物之间的对话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这样写能够使叙述的情节更加集中。路遗刘怀远黄连婶平日不出门,但一出门,准是去借钱。本村几乎都借遍了,不好再向谁开口。即使有人主动借钱给她,她也摇摇头,坚决地说:“不要,以前借的还没还上呢,已经拖累你们不少了。”黄连婶出了村,在路上走,后面有自行车的声音在响动,骑车人和黄连婶说话:“又要去王权村啊?”黄连婶出了村,苍白的脸红了红,朝那人点点头。王权村是黄连婶娘家的村,娘家哥多。不过去娘家多了,嫂子们也没好脸色。但毕竟是自己娘家,比借别人的心里踏实。骑自行车的人叫玉亮,下了车跟黄连婶说:“我带你一段路吧。”黄连婶说:“算了吧,你自己骑还这么大动静,哗啦哗啦直响。”玉亮看看自己的破自行车,嘿嘿地笑,手往怀里掏,说:“婶,我这里有几十块钱,你先拿去用吧。”黄连婶忙拦着说:“你帮我的还少吗?我自己命苦,不能总拖累你们。”“婶,我知道您性格倔强,可我是外人吗?自家的远房侄子!这几年,黄连叔有病,您也够操心的了。”黄连婶说:“你惦记着婶,婶感激不尽,你家也不宽裕,我现在日子还能挺过去。”“好吧!”玉亮知道拗不过她,就说:“那我先走了。”玉亮骑上哗啦哗啦直响的自行车,骑得很慢,比黄连婶走得快不了多少。拐过一个弯,玉亮不见了。黄连婶走过拐弯处,见路中央有一叠钞票。黄连婶捡起来,数了数,不到元钱。天呐,这是谁这么马虎,元足可以买七八袋化肥,足可以给黄连买一个月的中药,足够在县中学读书的女儿两个月的生活费啊……她往前后看,见不到一个人影。丢钱也太马虎了,玉亮也马虎,他在前面,愣没看到。黄连婶站在那里等了好一阵子,也没见有人来找。她摇摇头,把钱装进衣兜,心想,会和找钱的人碰上的,就继续往前走。迎面开来一辆农用三轮车,在黄连婶面前停下来,开车的是屠户柳三。“嫂,你要去哪里啊?”“我去走个亲戚。”“哦,俺哥一个人在家呢?”“咋,你还怕他跑了?”柳三笑了,黄连终年躺在床上搂着药罐子,既不会跑,也不会怕谁偷。柳三说:“嫂,咱一起回家吧,有啥困难我帮你解决。”黄连婶说:“你也没开印票子的机器,每天起五更睡半夜的,天天杀猪再赶集卖肉,生意做得也挺辛苦的。”柳三说:“嫂啊,你不是困难到揭不开锅了,不会又回娘家的。好,你去吧。”柳三挠挠头,朝农用车上看看说:“我东西丢在集上了,得赶快回去拿。”说完,农用车冒了一溜黑烟,掉转车头跑远了。黄连婶笑着摇摇头,心里说:“慌张鬼,掉转车头往回走也不带我一段路!”走出不远,黄连婶再次财运高照,又捡到一叠钱。拿在手上,油渍渍的,上面还沾有一星暗红的肉渣。回到村,黄连婶找到玉亮和柳三。不想二人矢口否认,都说没有丢钱。黄连婶说:“你们不是丢,是故意放在路上让我捡。”俩人都说:“俺俩是傻蛋啊?脑子有病啊?要是被别人捡去了咋办?”黄连婶的泪就要落下来了,说:“只要说钱是你们的,算我借的行了吧?”不管她怎么说,两人就是不承认,异口同声地说:“钱是你捡的,找不到失主就是你的。”黄连婶很无奈,两叠皱巴巴的钱像两块刚出炉的烤山芋,烫手。思来想去,黄连婶最后把钱交给村主任,让他给广播一下,找寻失主。大喇叭里还没有广播,人们都知道了黄连婶捡钱上交的事。第二天午后,玉亮和柳三找了来,说:“既然您铁了心不要,这钱我们只好领回了。”黄连婶叹一声:“我只有用这个法子,才会逼你们出来承认。走,一起去村委会领回。”到了村委会,柳主任脸色酣红地躺在椅子上打盹。听黄连婶说完,柳主任打着酒嗝说:“你们都值得表扬,一边是慷慨助人,一边是拾金不昧。”黄连婶说:“场面话就不用说了,快把钱退给他俩吧。”柳主任不吭声,脸却更红了,反手把墙上的日历撕下一张,裁成两张寸宽的,把烟丝倒在印有“年”的一半上,在手上一扭一转,就成了一只大炮烟。点燃深吸几口,让自己隐藏在烟雾中才说:“上面总来人,村委会也没啥收入,今天李乡长领几个人又来了,你捡的钱真是雪中送炭啊,我用它还了饭店的招待费还不够呢。”三个人一下僵在那儿,瞪出的眼白如晒在河滩上的鱼。作品是怎样叙述拾遗的故事的?这样写有什么好处?请简要分析。(6分)①用第三人称叙述故事,可以灵活自由地呈现小说情节。②以“路遗”为线索叙述故事,使故事条理清晰,结构更加严谨。③以对话的形式叙述故事,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每答一点给2分,给满6分为止)古渡头叶紫太阳渐渐地隐没到树林中去了,晚霞散射着一片凌乱的光辉,映到茫无际涯的淡绿的湖上,现出各种各样的色彩来。微风波动着皱纹似的浪头,轻轻地吻着沙岸。破烂不堪的老渡船,横在枯杨的下面。渡夫戴着一顶尖头的斗笠,弯着腰,在那里洗刷一叶断片的船篷。我轻轻地踏到他的船上,他抬起头来,带血色的昏花的眼睛,望着我大声说道:“过湖吗,小伙子?”“唔,”我放下包袱,“是的。”“那么,要等到明天啰。”他又弯腰做事去了。“为什么呢?”我茫然地,“我多给你些钱不能吗?”“钱?你有多少钱呢?”他的声音来得更加响亮了,教训似的。他重新站起来,抛掉破篷子,把斗笠脱在手中,立时现出了白雪般的头发,“年纪轻轻,开口就是‘钱’,有钱就命都不要了吗?”我不由得暗自吃了一惊。他从舱里拿出一根烟管,饱饱地吸足了一口,接着说:“看你的样子也不是一个老出门的。哪里来的呀?”“从军队里回来。”“军队里?……”他又停了一停,“是当兵的吧,为什么又跑开来呢?”“我是请长假的。我妈病了。”“唔!……”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他把烟管在船头上磕了两磕,接着又燃第二口。夜色苍茫地侵袭着我们的周围,浪头荡出了微微的合拍的呼啸。我的心里偷偷地发急,不知道这老头子到底要玩什么花头。于是,我说:“既然不开船,老人家,就让我回到岸上去找店家吧!”“店家,”老头子用鼻子哼着,“年轻人到底不知事。回到岸上去还不同过湖一样的危险吗?到连头镇去还要退回七里路。唉!年轻人……就在我这船中过一宵吧。”他擦着一根火柴把我引到船艘后头,给了我一个两尺多宽的地方。好在天气和暖,还不至于十分受冻。当他再擦火柴吸上了第三口烟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和缓多了。我躺着,一面细细地听着孤雁唳过寂静的长空,一面又留心他和我谈的一些江湖上的情形,和出门人的秘诀。“……就算你有钱吧,小伙子,你也不应当说出来的。这湖上有多少歹人啊!……我欢喜你这样的孝顺孩子。是的,你的妈妈一定比我还欢喜你,要是在病中看见你这样远跑回去。只是,我呢?……我,我有一个桂儿。你知道吗?我的桂儿,他比你大得多呀!你怕不认识他吧?外乡人……那个时候,我们爷儿俩同驾着这条船。我给他收了个媳妇……”“他们呢?”“他们?那一年,北佬来,你知道了吗?北佬打了败仗,从我们这里过,我的桂儿给北佬兵拉着,要他做佚子。桂儿,他不肯,脸上一拳!我,我不肯,脸上一拳!……小伙子,你做过这些个丧天良的事情吗?……“小伙子!你看,我等了一年,我又等了两年,三年……我的儿媳妇改嫁给卖肉的朱胡子了,我的孙子长大了。可是,我看不见我的桂儿,我的孙子他们不肯给我……他们说:‘等你有了钱,我们一定将孙子给你送回来。’可是,小伙子,我得有钱呀!“结冰,落雪,我得过湖;刮风,落雨,我得过湖……“年成荒,捐重,湖里的匪多,过湖的人少,但是,我得找钱……“小伙子,你是有爹妈的人,你将来也得做爹妈的。我欢喜你,要是你真的有孝心,你是有好处的,像我,我一定得死在这湖中。我没有钱,我寻不到我的桂儿,我的孙子不认识我,没有人替我做坟,没有人给我烧纸钱……我说,我没有丧过天良,可是天老爷他不向我睁开眼睛……”他逐渐地说得悲哀起来,终于哭了,不住地把船篷弄得呱啦呱啦地响;他的脚在船舱边下力地蹬着。可是,我寻不出来一句能够劝慰他的话,心头像给什么东西塞得紧紧的。外面风浪渐渐地大了起来,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可是,第二天,又是一般的微风,细雨。太阳还没有出来,他就把我叫起了。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一点异样的表情来,好像昨夜间的事情,全都忘记了。我目不转睛的瞧着他。“有什么好瞧呢?小伙子!过了湖,你还要赶你的路程呀!”离开渡口,因为是走顺风,他就搭上橹,扯起破碎风篷来。他独自坐在船艘上,毫无表情地捋着雪白的胡子,任情地高声朗唱着:我住在这古渡前头六十年。我不管地,也不管天,我凭良心吃饭,我靠气力赚钱!有钱的人我不爱,无钱的人我不怜!……作品是怎样叙述渡夫的故事的?这样写有什么好处?请简要分析。(6分)①以“我”的视角来叙事,使事件显得真实可信;②以“钱”为话题,引入渡夫的故事,唤起读者的阅读兴趣;③多用对话形式,以渡夫之口自述他的经历,使叙事更加集中;④情景描写与渡夫讲述相结合,赋予渡夫的故事哀而不伤的诗意美。(每答一点给2分,给满6分为止)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7~9题。天下太平莫言
小奥,大名马迎奥,但除了学校里的老师叫他的大名,村子里的人都叫他小奥。星期天上午,因为下雨,没法放羊,爷爷让小奥在家学习。他趴在炕沿上,翻了几页课本,心中感到厌烦。又看了一遍那几本看过很多遍的儿童绘本,更烦。他的目光盯着墙上一只壁虎看,突然,那壁虎向一只蚊子扑去。蚊子到嘴时,壁虎的尾巴一声微响,断裂了。另一只壁虎从黑暗中蹿出来,把那条在炕席上跳动着的小尾巴吞了下去。小奥大吃一惊,蹦了起来。他很想把奇迹告诉爷爷,却听到了爷爷响亮的鼾声。他悄悄地从爷爷身边绕过去,顺手从门后抓起一个破斗笠扣在头上,然后轻轻地穿过院子,蹿出大门。雨下得不大不小,新用水泥铺成的大街上汪着明晃晃的雨水。他一边跳踩着水洼,一边念叨着同学们篡改过的诗句:“小鳖他老姐,最爱把气生。哭了一整夜,天明不住声。圈里母猪黑,窗上玻璃明。养猪发大财,全家进了城。”村街上没有人,一只麻雀叼着一只知了从很高的空中飞过。那知了尖利地鸣叫,拼命地挣扎。小奥听出了知了的愤怒和不服气,这么大的知了被小麻雀儿擒住,它怎么能够服气?果然,那知了挣脱了麻雀的嘴;尖叫着钻到天上去了。那只失去了猎物的麻雀,筋疲力尽地落在张二昆家的门楼上。张二昆家的大门是村子里最气派的大门,在大门两侧白色的墙上,右边写着“改建新式厕所”,左边写着“享受文明生活”。张二昆当村支书,是村子里最大的官。村里人都不乐意把改建厕所的宣传口号写到自家墙上,二昆说那就写到我家墙上。张二昆当村支书两年就把这个乱得出名的村子治理得服服帖帖。张二昆让村子里的人都坐上了马桶。张二昆说农民坐着拉屎是小康社会的重要标志。小奥想到刚开始爷爷蹲到马桶上骂二昆,过了几天爷爷坐到马桶上夸二昆。张二昆当官前是村子里最大的刺儿头,他曾经将他的前任拖到村西头那个大湾里。小奥记得那天的场面,真像过节一样。那个官不会游泳,在湾里挣扎,喝湾水把肚子都喝大了。那个官刚爬到湾沿上就被张二昆踢下去。爬上来又踢下去。爬上来又踢下去。后来那个官哭着说:“二昆,爷爷,我承认了还不行?”张二昆说:“你大点声说,让大家伙都听到,你承认了什么?”那个官说:“乡亲们,我承认,我将黑青铁路占咱们村的公留地的赔偿款挪用了一点点。”张二昆说:“大家伙儿都把手机拿出来录视频,你大点声,当着大家的面说清,说你贪污了多少,怎么贪污的。说不说?不说你今天就在湾里泡着吧。”小奥记得那是前年二月里的事儿,湾里的冰刚刚融化,水很凉,小北风一吹,站在湾边的人都忍不住打哆嗉。大家都开了手机录视频,那个官站在湾沿,浑身流着水,嘴唇发青,哆嗉着交代罪行。张二昆说:“乡亲们,把证据保存好,千万别删了。我去投案了。”乡亲们说:“二昆,我们联名保你。”小奥路过张二昆家大门口时,一扇大门嘎嘎响着打开了。张二昆跟随着一个五大三粗的黑汉子走出来。张二昆与那黑汉子握手,脸上挂着笑,嘴里连声说:“您尽管放心,袁武的工作我去做,不整改就关闭他的!”小奥不认识黑汉子,但他知道袁武是他的同学袁小鳖的爹,是养猪场的场长,这几年发了,但也让大湾渐渐地成了一个污水坑,井里的水,也散发着刺鼻的臭气,不能吃了。黑汉子钻进黑色轿车,张二昆对着车招手,目送着车沿着湾边的公路右拐北去。这时,他才像突然发现了似的,惊讶地问:“小奥,你在这里干什么?”小奥指一指门楼上的麻雀,说:“知了飞了。”张二昆道:“什么乱七八糟,回家写作业去。”小奥站得笔直,盯着张二昆看。张二昆虎着脸说:“看什么?回家让你爷爷给你爹娘打电话,让他们赶快滚回来,我们太平村要干大事,不用出去打工了。”(节选自莫言《天下太平》,有删改)7.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3分)A.小说中小奥的大名叫“马迎奥”,乡亲们在大湾围观前任村支书被打时用手机录视频,这些情节展现了人物生活的背景,凸显了故事的时代特征。B.小说开头关于小奥看两只壁虎的细节描写,表现了小奥厌烦无聊的心理以及对世界的好奇,塑造了小奥这一质朴的农村少年形象,真实而鲜明。C.小奥蹿出大门后念叨着同学们篡改过的诗句,这看似随意的念叨,暗示袁武养猪发财的同时给家人及当地人们的生活所带来的影响,构思巧妙。D.前任村支书贪污挪用村里公款的丑恶行径,“五大三粗的黑汉子”钻进轿车扬长而去的官僚作派,对塑造张二昆的形象起到了对比衬托的作用。8.张二昆是一个怎样的人物?请结合作品简要分析。(6分)9.小说始终以小奥的视角行文,这种行文方式有哪些好处?请简要分析。(6分)答案7.D(“扬长而去的官僚作派”于文无据。8.张二昆是一个带头进行新农村建设的基层干部形象。强逼前任支书交代罪行,决心整改袁武的养猪场,表现了他敢于斗争、敢做敢当的性格。改建厕所,号召外出村民回乡干大事,表现了他身上新时代的文明意识和实干精神。9.以小奥的视角行文,能将一些零散的情节统一起来,使叙述散而不乱。以旁观者的角度来写张二昆,使人物形象更真实更接地气。从一个小孩的眼光和心理出发,能将一些很平常的事物写得饶有趣味。玉卿嫂
白先勇
一 我和玉卿嫂真个有缘,难得我第一次看见她,就那么喜欢她。 那时我奶妈刚走,我又哭又闹,吵得我妈没得办法。天天我都逼着她要把我奶妈找回来。有一天逼得她冒火了,打了我一顿屁股骂道:“你这个娃仔怎么这样会扭?你奶妈的丈夫快断气了,她要回去,我怎么留得住她,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已经托矮子舅妈去找人来带你了,今天就到。你还不快点替我背起书包上学去,再要等我来抽你是不是?” 我给撵了出来,窝得一肚子闷气。吵是再也不敢去吵了,只好走到窗户底有意叽咕几声给我妈听:“管你找什么人来,横竖我不要,我就是要我奶妈!” 我妈在里面听得笑着道:“你们听听,这个小鬼脾气才僵呢,我就不相信她奶妈真有个宝不成?” “太太,你不知道,容哥儿离了他奶妈连尿都屙不出了呢!”胖子大娘的嘴巴顶刻薄,仗着她在我们家做了十几年的管家,就倚老卖老了。我妈讲话的时候,她总爱搭几句辞儿凑凑趣,说得我妈她们全打起哈哈来。当着一大堆人,这种话多难听!我气得跑到院子里,把胖子大娘晾在竹竿上的白竹布衣裳一把扯了下来,用力踩得像花脸猫一般,然后才气咻咻的催车夫老曾拉人力车送我上学去。 就是那么一气,在学堂里连书也背不出来了。我和隔壁的唐道懿还有两个女生一起关在教室时留堂。唐道懿给老师留堂是家常便饭,可是我读到四年级来破题儿第一遭。不用说,鼻涕眼泪早涂得一脸了,大概写完大字,手上的墨还没有洗去,一擂一摸,不晓得成了一副什么样子,跑出来时,老曾一看见我就拍着手笑弯了腰,我狠命的踢了这个湖南骡子几下,踢得他直叫要回去告我妈。 回到屋里,我轻脚轻手,一溜烟跑到楼上躲进自己房中去了。我不敢张声,生怕他们晓得我挨老师留堂。哪晓得才过一下子,胖子大娘就扯起喉咙上楼来找我了,我赶快钻到帐子里去装睡觉,胖子大娘摇摇摆摆跑进来把我抓了起来,说是矮子舅妈带了一个叫玉卿嫂的女人来带我,在下面等着呢,我妈要我快点去见见。 矮子舅妈能带什么好人来?我心里想她老得已快缺牙了,可是看上去才和我十岁的人差不多高,我顶讨厌她,我才不要去见她呢,可是我妈的话不得不听啊!我问胖子大娘玉卿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胖子大娘瞇着眼睛笑道:“有两个头,四只眼睛的!你自己去看吧,看了她你就不想你奶妈了。” 我下楼到客厅里时,一看见站在矮子舅妈旁边的玉卿嫂却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好爽净,好标致,一身月白色的短衣长裤,脚底一双带绊的黑布鞋,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学那广东婆妈松松的挽了一个髻儿,一双杏仁大的白耳坠子却刚刚露在发脚子外面,净扮的鸭蛋脸,水秀的眼睛,看上去竟比我们桂林人喊作“天辣椒”如意珠那个戏子还俏几分。 我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一看见玉卿嫂,就好想跟她亲近的。我妈问我请玉卿嫂来带我好不好时,我忙点了好几下头,连顾不得赌气了。矮子舅妈跑到我跟前跟我比高,说我差点冒过她了,又说我愈长愈体面。我连不爱理她,一径想找玉卿嫂说话,我妈说我的脸像个小叫化,叫小丫头立刻去舀洗脸水来,玉卿嫂忙过来说让她来帮我洗。我拉着她跟她胡诌了半天,我好喜欢她这一身打扮,尤其是她那对耳坠子,白得一闪一闪的,好逗人爱。可是我仔细瞧了她一阵子时,发觉原来她的额头竟有了几条皱纹,笑起来时,连眼角都拖上一抹鱼尾巴了。 “你好大了?”我洗好脸忍不住问她道,我心里一直在猜,我听胖子大娘说过,女人家额头打皱,就准有三十几岁了,她笑了起来答道:“少爷看呢?” “我看不出,有没有三十?”我竖起三个指头吞吞吐吐的说。 她连忙摇头道:“还有那么年轻?早就三十出头喽!” 我有点不信,还想追着问下去,我妈把我的话头打断了,说我是傻仔,她跟玉卿嫂讲道:“难得这个娃仔和你投缘,你明天就搬来吧,省得他扭得我受不了。” 矮子舅妈和玉卿嫂走了以后,我听见我妈和胖子大娘聊天道:“喏,就是花桥柳家他们的媳妇,丈夫抽鸦片的,死了几年,家道落了,婆婆容不下,才出来的。是个体面人家的少奶奶呢!可怜穷了有什么办法?矮子舅妈讲是我们这种人家她才肯来呢。我看她倒蛮讨人喜欢。” “只是长得太好了些,只怕——”胖子大娘又在挑唆了,她自己丑就不愿人家长得好,我妈那些丫头,长得好些的,全给她挤走了。 二 我们中山小学的斜对面就是高升戏院,是唱桂戏的,算起来是我们桂林顶体面的一家了。角色好,行头新,十场戏倒有七八场是满的。我爸那时在外面打日本鬼,蛮有点名气,戏院里的那个刘老板最爱拍我们马屁,我进了戏院不但不要买票,刘老板还龇着一嘴银牙,赶在我后面问我妈好,拿了瓜子又倒茶,我白看了戏不算,还很有得嚼头。所以我放了学,天时早的话,常和老曾到戏院里逛逛,回去反正我们都不说出来,所以总没有吃过我妈的排头。有时我还叫唐道懿一起去,好像我作东一样,神气得了不得。我和他都爱看武戏,什么黄天霸啦,打得最起劲,文戏我们是不要看的,男人家女人家这么你扯我拉的,肉麻死了。
我跟唐道懿溜到后台去瞧那些戏子佬打扮,头上插起好长的野鸡毛,红的黑的颜料子直往脸上抹,好有意思。因为我从小就长得胖嘟嘟,像个粉团儿,那些戏子佬看见我就爱得要命,一窝蜂跑过来逗我玩,我最喜欢唱武生的云中翼,好神气的样子,一杆枪耍在手中,连不见分量似的,舞起来连人都看不见了。那个唱旦角的天辣椒如意珠也蛮逗人喜欢,眉眼长得好俏;我就是不爱看做小生那个露凝香,女人装男人,拿起那把扇子摇头摆尾的,在台上还专会揩油呢,怎么好意思!此外还有好多二流角色和几个新来的我都不大熟,可是脸谱儿和名字我倒还记得。 我见过玉卿嫂的第二天,一放了学,我就飞跑出来催老曾快点送我回去,唐道懿追着出来又要我带他去看戏,说是这天唱“关公走麦城”呢,我上了车回答他道:“明天我再带你去,今天我没空,我要回家去看玉卿嫂。” “谁是玉卿嫂啊?”他大惊小怪的问。 “就是我的新奶妈哪。”我喊惯了奶妈一时改不过口来。 “哈哈,容容这么大个人还要请奶妈来喂奶呢!”唐道懿拍着手来羞我,两道鼻涕跑出来又缩了进去,邋遢死了!我涨红了脸骂了他几声打狗屁,连忙叫老曾拖车子走了。 我一进了屋就嚷着要找玉卿嫂,我妈说她早来了,在我房里收拾东西呢。我三步作两步的跨到楼上房中去,看见玉卿嫂正低着头在铺她的床。她换了一身亮黑的点梅纱,两只手膀子显得好白净。我觉得她实在长得不错,不过她这种漂亮,一点也不像我们家刚嫁出去那个丫头金婵,一副妖娆娇俏的样子,她一举一动总是那么文文静静的,大概年纪到底比金婵大得多,不像金婵那么整天疯疯癫癫的了。我轻手轻脚的走到她后面,大声喝了一下,吓得玉卿嫂回过头来直拍着胸口笑道:“我的少爷,你差点把我的魂都吓走了。”我笑得打跌,连忙猴向她身上跟她闹着玩,我跟她说她来带我,我好开心,那几天我奶妈不在,我一个人睡在楼上,怕得不得了,夜晚尿胀了也不敢爬起来屙,生怕有鬼掐脚似的,还落得胖子大娘取笑半天。我跟她在房里聊了好一会儿,我告诉她我们家里哪个人好,哪个人坏,哪个人顶招惹不得,玉卿嫂笑着说道:“管他谁好谁坏,反正我不得罪人,别人也不会计算我的。” 我忙摇着手说道:“你快别这么想!像胖子大娘,就坏透了,昨天她在讲你长得太好了,会生是非呢!” 三 大概玉卿嫂确实长得太好了些,来到我们家里不上几天就出了许多事故。自从她跨进了我家大门,我们屋里那群斋狠了的男光棍佣人们,竟如同苍蝇见了血,玉卿嫂一走过他们跟前,个个的眼睛瞪得牛那么大,张着嘴,口水都快流出了似的。胖子大娘骂他们像狗舔屎一样,好馋。这伙人一背过脸,就叽叽喳喳,不知在闹些什么鬼。我只是听不见罢咧,要是给我捉到了他们在嚼嘴混说我们玉卿嫂我可就要他们好看! 有一晚吃了饭,我去找门房瞎子老袁,要爬到他肩上骑马嘟嘟,到我们花园去采玉兰。我们花园好大,绕一圈要走老半天,我最喜欢骑在老袁肩上爬到树上去摘花了。其实老袁这个人样样都好,就是太爱看女人,胖子大娘讲他害火眼准是瞧女人瞧出来的。我走到大门口,看见他房里挤了好些人在聊天,湖南骡子老曾,厨房里打杂的小王,还有菜园里浇粪的秦麻子,一群人交头接耳不知在编派谁,我心里很不受用,忙垫了脚走到窗户底下,竖起耳朵用力听。 “妈那巴子!老子今天早晨看见玉卿嫂在晾衣服,一双奶子鼓起那么高,把老子火都勾了上来了。呸!有这么俏的婊子,和她睡一夜,死都愿了。”讲话的是小王,这个人顶下作,上次把我们家里一个丫头睡起了肚子,我妈气得把他撵了出去,他老子跑来跪倒死求活求,我妈才算了。 “你呀,算了罢,舔人家的洗脚水还攀不上呢。”老曾和小王是死对头,一讲话就要顶火的。 “罢、罢、罢,”老袁摇手插嘴道:“这几天,你送小少爷回来,怎么一径赶着要替小少爷提书包上楼呢?还不是想去闻闻骚?”讲得他们都笑起来了,老曾气得咿呀唔呀的,塞得一嘴巴湖南话,说也说不清楚。 秦麻子忙指着老袁道:“你莫在这里装好了,昨天玉卿嫂替太太买柿子回来,我明明瞧见你忙着狗颠屁股似的去接她的篮子,可不知又安着什么心!” 几个七嘴八舌,愈讲愈难听,我气得一脚踢开了门,叉起腰恨恨的骂道:“喂!你们再敢多说一句,我马上就去告诉玉卿嫂去,看她饶不饶得过你们。” 哪晓得小王却涎着脸笑嘻嘻的向我央道:“我的好少爷,别的你千万莫跟她说,你只问她我小王要和她睡觉,她肯不肯。” 那几个鬼东西哄然笑了起来,我让他们笑呆了,迟疑了好一会儿,连忙回头跑到楼上找到玉卿嫂,气喘喘的跟她讲:“他们都在说你坏话,小王讲他要和你睡觉呢!你还不快点去打他的嘴。” 玉卿嫂红了脸笑着说:“这起混账男人哪有什么好话说,快别理他们,只装听不见算了。” 我不依,要逼着她去找他们算账,玉卿嫂说她是新来的,自然要落得他们嚼些牙巴,现在当作一件正经事闹开来,太太晓得不是要说她不识数了? 可是第二天就有事情来了。姑婆请我妈去看如意珠的“昭君和番”,屋里头的人乘机溜了一半,那晚我留在房中拼命背书,生怕又挨老师罚。 “滴嗒滴, 滴嗒滴, 钟摆往来不停息, 不停息, 不停息,
我的头都背大了,还塞不进去,气得把书一丢,一回头,却看到玉卿嫂踉踉跄跄跑了进来,头发乱了,掉了一绺下来,把耳坠都遮住了,她喘得好厉害,胸脯一起一伏的。我忙问她怎么回事,她喘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我问她是不是小王欺负她了,她点了一点头,我气得忙道:“你莫怕,我等我妈回来马上就讲出来,怕不撵他出去呢!”玉卿嫂忙抓住,再三求我不要告诉我妈,她说:“这没有什么大不了,少爷千万别闹出来,反倒让别人讲我轻狂,那个死鬼吃了我的苦头,谅他下次再也不敢了。” 第二天,我看见小王眼皮肿得像核桃那么大,青青的一块,他说是屙尿跌着的,听得我直抿着嘴巴笑。 四 我们在桂林乡下还有些田,由我们一个远房叔叔代收田租,我们叫他满叔。他长得又矮又胖,连看不见颈子的,背底下我们都喊他做坛子叔叔。一年他才来我们家里两三次,只来给我妈田租钱罢了。胖子大娘说坛子叔叔本来穷得快当裤子了,帮我们管田以后,很攒了两个钱,房子有了一大幢,只少个老婆罢了。他和花桥柳家有点亲,所以玉卿嫂叫他作表哥的。不知怎么回事,自从玉卿嫂来了以后,满叔忽然和我们来往得勤了。巴巴结结今天送只鸡来,明天提个鸭来。有事没事,也在我们家里泡上半天。如果我妈不在家,他就干坐着,等到我放学回来,他就跟到我房间里和我亲热得了不得,问长道短的:“容哥儿爱吃什么?要不要吃花桥的碗儿糕?满叔买来给你。”平常他一来只会跟我妈算钱,很不大理睬我的。现在突然跑来巴结我,反倒弄得我一头雾,摸不清门路了。我问胖子大娘为什么坛子叔叔近来这样热络,她笑着答道:“傻哥子,这点你还不懂,你们坛子叔叔看上了你的玉卿嫂,要讨她作老婆啦。” “不行啊,他讨了她去没人带我怎么办呢?”我急得叫了起来。 “我说你傻,你把你玉卿嫂收起来,不给满叔看见不就行了。”胖子大娘咯咯咯的笑着教我道。 以后坛子叔叔来我们家,我总要把玉卿嫂拖得远远的,不让他看见,哪晓得他一来就借个故儿缠着玉卿嫂跟她搭讪,我一看见他们两人讲话,就在外面顿着脚叫道:“玉卿嫂,你来,我有事情要你做。”玉卿嫂常给满叔缠得脱不得身,直到我生了气喊起来:“你聋了是不是?到底来不来的啦!”玉卿嫂才摔下坛子叔叔,急急忙忙一面应着跑过来,我埋怨她半天,直向她瞪白眼。她忙辩道:“我的小祖宗,不是我不来,你们满叔老拖住我说话,我怎么好意思不理人家呢?” 我向她说,满叔那种人少惹些好,他心里不知打些什么主意呢。玉卿嫂说她也是百般不想理他的,只是碍着情面罢咧。 果然没有多久,坛子叔叔就来向我妈探口气想娶玉卿嫂作媳妇了,我妈对他说道:“我说满叔,这种事我也不能作主,你和她还有点亲,何不你自己去问问她看?” 满叔得了这句话,喜得抓耳挠腮,赶忙挽起长衫,一爬一爬,喘呼呼的跑上楼去找玉卿嫂去,我也急着跟了上去,走到门口,只听到满叔对玉卿嫂说道:“玉妹。你再想想看,我表哥总不会亏待你就是了,你下半辈子的吃、穿,一切包在我身上,你还愁什么?” 玉卿嫂背着脸说道:“表哥,你不要提这些事好不好?” “你嫌我老了?”坛子叔叔急得直搓手。 玉卿嫂没有出声。 “莫过我还配不上你不成?”坛子叔叔有点气了,打鼻子里哼了一下道:“我自己有几十亩田,又有一幢大房子,人家来做媒,我还不要呢。” “表哥,这些话你不要来讲给我听,横直我不嫁给你就是了!”玉卿嫂转过身来说道,她的脸板得铁青,连我都吓了一跳。她平常对我总是和和气气的,我不晓得她发起脾气来那样唬人呢。 “你——你——”坛子叔叔气得指着玉卿嫂直发抖道:“怎么这样不识抬举,我讨你,是看得起你,你在这里算什么?老妈子!一辈当老妈子!” 玉卿嫂走过来将门帘“豁琅”一声摔开,坛子叔叔只得讪讪的跑了出来。我赶在他前面,跑到大门口学给老袁他们听,笑得老袁拍着大腿滚到床上去。等到坛子叔叔一爬一爬走出大门时,老袁笑嘻嘻的问他道:“满老爷,明天你老人家送不送鸡来啦?送来的话,我等着来帮你老人家提进去。” 满叔装着没听见,连忙揩着汗溜走了。 五 自从玉卿嫂打回了满叔后,我们家里的人就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了。有的说她现存放着个奶奶不会去做,要当老妈子;有的怪她眼睛长在额头上,忒过无情。 “我才不信!”胖子大娘很不以为然的议论道:“有这么刁的女人?那么标致,那么漂亮的人物,就这样能守得住一辈子了?” “我倒觉得她很有性气呢。”我妈说道:“大家出来的人到底不同些,可笑我们那位满叔,连不自量,怎么不抹得一鼻子灰?” 从此以后,老袁、小王那一伙人却对玉卿嫂存了几分敬畏,虽然个个痒得恨不得喉咙里伸出手来,可是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远远的看着罢了。 不管怎么样,我倒觉得玉卿嫂这个人好亲近得很呢。看起来,她一径都是温温柔柔的,不多言不多语。有事情做,她就闷声气,低着头做事;晚上闲了,她就上楼来陪着我做功课,我写我的字,她织她的毛线,我从来没有看见她去找人扯是拉非,也没看过她去院子里伙着老曾他们听莲花落。她就爱坐在我旁边,小指头一挑一挑,戳了一针又一针的织着。 她织得好快,沙沙沙只听得竹针的响声。有时我不禁抬头瞅她一眼,在跳动的烛光中,她的侧脸,真的蛮好看。雪白的面腮,水葱似的鼻子,蓬松松一绺溜黑的发脚子却刚好滑在耳根上,衬得那只耳坠子闪得白玉一般;可是不知怎的,也就是在烛光底下,她额头上那把皱纹子,却像那水波痕一样,一条一条全映了出来,一、二、三——我连数都能数得出几根了,我不喜欢她这些皱纹,我恨不得用手把她的额头用力磨一磨,将那几条皱纹敉平去。尤其是当她锁起眉心子,怔怔出神的当儿——她老爱放下毛线,这样发呆的——我连她眼角那条鱼尾巴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在想什么鬼东西呀?”我有时忍不住推推她的膀子问她道。
她慌忙拿起毛线,连连答道没有想什么,我晓得她在扯谎,可是我也懒得盘问她了,反正玉卿嫂这个人是我们桂林人喊的默蚊子,不爱出声,肚里可有数呢。 我喜欢玉卿嫂还有一个缘故:她顺得我,平常经不起我三扭,什么事她都差不多答应我的。我妈不大喜欢我出去,不准我吃摊子,又不准上小馆,怕我得传染病。热天还在我襟上挂着一个樟脑囊儿,一径要掏出来闻闻,说是能消毒,我怕死那股气味了。玉卿嫂来了以后,我老撺掇她带我出去吃东西,她说她怕我妈讲话。 “怕什么?”我对她道:“只有我们两人晓得,谁会去告诉妈妈,你不肯去,难道我不会叫老曾带我去?”她拿我是一点都没有办法。我们常常溜到十字街去吃哈盛强的马肉米粉,哈盛强对着高升戏院,专门做戏院子的生意,尤其到了夜晚,看完戏的人好多到这里来吃宵夜的。哈盛强的马肉米粉最出名,我一口气可以吃五六碟,吃了回来,抹抹嘴,受用得很,也没见染上我妈说的什么霍乱啦,伤寒啦。 只有一件事我实在解不过来,任我说好说歹,玉卿嫂总不肯依我。原来不久玉卿嫂就要对我说她要回婆家一趟,我要她带我一起去,她总不肯,一味拿话哄着我道:“远得很哪!花桥那边不好走,出水东门还要过浮桥,没的把你跌下水去呢!快别去,在屋里好好玩一会儿,回头我给你带几个又甜又嫩的大莲蓬回来噢!” 她一去就是老半天,有时我等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去问胖子大娘:“玉卿嫂为什么老要回婆家呢?” “你莫信她,她哄你的,容哥儿,”胖子大娘瘪起嘴巴说道:“她回什么鬼婆家啊——我猜呀,她一定出去找野男人去了!” “你不要瞎扯!你才去找野男人,我们玉卿嫂不是那种人。”我红了脸驳胖子大娘。 “傻哥子!她跟她婆婆吵架才出来的,这会子又巴巴结结跑回去?你们小娃子她才哄得倒,她哪能逃得过老娘这双眼睛。你看,她哪次说回婆家时,不是扮得妖妖精精的?哪,我教你一个巧法子:下次她去的时候,你悄悄的跟着她屁股后头捉她一次,你就知道我是不是瞎扯了。”胖子大娘的话讲得我半信半疑起来,我猛然想起玉卿嫂出门的时候,果然头上抿了好多生发油,香喷喷,油光水滑的,脸上还敷了些鸭蛋粉呢。 去花桥要出水东门,往水东门,由我们家后园子那道门出去最近——这是玉卿嫂说的,她每次回婆家总打后门去。礼拜天她又要去了,这次我没有出声,我赖在床上,暗暗的瞅着她,看她歪着头戴上耳坠子,对了镜子在钳眉毛。 “我去了,噢,”她临走时,跑来拧了一下我的腮帮子,问我想吃什么,她好带回来。 “上次那种大莲蓬就好。”我转过身去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她答应一定替我挑个最大的回来,说完,她匆匆的走了。 我闻到一股幽香,那一定是从玉卿嫂身上发出来的。 当她一下了楼梯,我赶忙跳了起来,跟在她后面进了后园子。我们后园种了一大片包縠,长得比我还高。我躲在里面,她回了几次头都没看见。我看她出了后门,并不往右手那条通水东门的大路去,却向左边手走,我知道,出左手那条小街就是一撮七拐八弯的小巷子,尽是些小户人家,一排一排的木板房子住着卖豆浆的也有,拖板车的也有,唱莲花落的瞎婆子,削脚剔指甲的,全挤在那里,我们风洞山这一带就算那几条巷子杂。那种地方我妈平常是踏脚都不准我踏的,只有老袁去喊莲花落的时候,我才偷着跟去过几次,邋遢死了,臭的!玉卿嫂不知跑去做什么鬼?她那么干净个人,不怕脏?我连忙蹑手蹑脚跟了过去,玉卿嫂转了几个弯,往一条死街堂走了去,等我追上前,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我打量了一下,这条死街堂两边总共才住着六家人,房子都是矮塌塌的,窗户才到我下巴那么高,我垫起脚就瞧得里面了。我看这些人穷得很,连玻璃窗都装不起,尽是棉纸糊的,给火烟熏得又焦又黄。我在弄堂里走了几个来回,心里一直盘算,这六个大门可不知玉卿嫂在哪一扇里面,我踱到右手第三家门口时,忽然听到了玉卿嫂的声音,我连忙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却听到她正和一个男人在讲话呢。 “庆生,莫怪我讲一句多心话,我在你身上用的心血也算够了,你吃的住的,哪一点我没替你想到?天冷一点,我就挂着你身上穿得单,主人赏一点好东西,我明明拿到嘴边,只是咽不下去,总想变个法儿留给你,为了找这间房子,急得我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好不容易换了些金器,七凑八凑,才买得下,虽然单薄些,却也费了我好多神呢。只是我这份心意不知——”玉卿嫂说着,忽然我听见她带着哭声了。 “玉姐,我莫讲了好不好——”那个叫庆生的男人止着她道,他的声音低低的,很带点嫩气呢。 “不,不,你让我说完,这是郁在我心里的话——你是晓得的,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指望?我出来打工,帮人家做老妈子,又为的是哪一个?我也不敢望你对我怎么好法子,只要你明白我这份心意,无论你给什么嘴脸给我看,我咬紧牙根,总吞得下去,像那天吧,我不要你出去做事,你就跟我红脸,得!我的眼泪挂到了眼角我都有本事给咽了进去,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出去呢?我怕你身子弱,劳累不得,庆弟,你听着,只要你不变,累死苦死,我都心甘情愿,熬过一两年我攒了钱,我们就到乡下去,你好好的去养病,我去守着你服侍你一辈子——要是你变了心的话——”玉卿嫂呜呜咽咽哭泣起来了,庆生却低声唧唧哝哝跟玉卿嫂说了好些话,玉卿嫂过了一会,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我也不指望你报答我什么——,只要你心里,有我这个人,我死也闭上眼睛了——喏,你看,这包是我们太太天天吃高丽参切剩下来的渣子,我一天攒一点,攒成这么一包,我想着你身子单弱,渐渐天凉起来,很该补一补,我们这种人哪能吃得起什么真的人参燕窝呢,能有这点已经算不错了。天天夜里,你拿个五更鸡罐子上一抓,熬一熬,临睡前喝这么一碗,很能补点血气的,我看你近来有点虚浮呢,晚上还出汗不出?”
“这阵子好多了,只是天亮时还有一点。” “你过来,让我仔细瞧瞧你的脸色——” 不知这庆生是什么样的人?我心想,玉卿嫂竟对他这么好,我倒要瞧一瞧了。我用力拍了几下门面,玉卿嫂出来开门时一看见是我,吓了一大跳,连忙让我进去急着问道:“我的小祖宗爷,你怎么也会到这种地方来了,家里的人知不知道啦?” 我拍着手笑着:“你放心吧,我也是跟着你屁股后头悄悄的溜出来的,我看你转了几个弯子,忽然不见了,害得我好惨,原来你躲在这里呢,你还哄我回婆家去了——这是你什么人啦?”我指着站在玉卿嫂旁边那个后生男人问她道,玉卿嫂忙答道:“他是我干弟弟,喏,庆生,这就是我服侍的容容少爷,你快来见见。” 庆生忙笑着向我作了一个揖,玉卿嫂叫他去把她平常用的那个杯子洗了倒杯茶来,她自己又去装了一盘干龙眼来剥给我吃,我用力瞅了庆生几下,心想难怪玉卿嫂对他那么好,好体面的一个年轻人,年纪最多不过二十来岁,修长的身材,长得眉清目秀的,一头浓得如墨一样的头发,额头上面的发脚子却有点点卷,也是一杆直挺挺的水葱鼻,倒真像玉卿嫂的亲弟弟呢!只是我看他面皮有点发青,背佝佝的,太瘦弱了些。他端上茶杯笑着请我用茶时,我看见他竟长了一口齐垛垛雪白的牙齿,好好看,我敢说他一定还没有剃过胡子,他的嘴唇上留了一转淡青的须毛毛,看起来好细致,好柔软,一根一根,全是乖乖的倒向两旁,很逗人爱,嫩相得很。一点也不像我家老袁的络腮胡,一丛乱茅草,我骑在他肩上,扎得我的大腿痛死了。他对我讲,他是天天剃才剃出这个样子来的。 “好啊!”我含着一个龙眼核指着庆生向玉卿嫂羞道:“原来你收着这么一个体面的干弟弟也不叫我来见见。”说得庆生一脸通红,连耳根子都涨得血红的,我发觉他竟害羞得很呢,我进来没多一会儿,他红了好几次脸了,他一笑就脸红,一讲话也爱脸红,嗫嗫嚅嚅,腼腼腆腆的,好有意思!我盯着他用力瞧时,他竟局促得好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两只手一忽儿捋捋头发,一忽儿抓抓衣角,连没得地方放了似的。玉卿嫂忙解说道:“少爷,不是我不带你来,这种地方这么邋遢哪是你能来的?” “胡说!”我吐了龙眼核说道:“外面巷子邋遢罢咧,你干弟弟这间房多干净,你看,桌子上连灰尘都没有的。”我在桌子上拿手指划了一划给她看。庆生这间房子虽然小,只放得下一铺床和一张桌子,可是却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蚊帐被单一律雪白,和庆生那身衣服一样,虽然是粗布大褂,看起来却爽眼得很。 我着实喜欢上玉卿嫂这个干弟弟了,我觉得他蛮逗人爱,脸红起来的时候好有意思。我在他那里整整玩了一个下午,我拉着他下象棋,他老让我吃他的子,吃得我开心死了。玉卿嫂一径要催着我回去,“急什么?”我摔开她的手说道:“还早得很呢。”一直到快吃夜饭了,我才肯离开,临走时,我叫庆生明天等着,我放了学就要来找他玩。 走到路上玉卿嫂跟我说道:“少爷,我有一件事情不知你能不能答应,要是能,以后我就让你去庆生那儿玩,要是不能,那你什么念头都别想打。” 我向她说,只要让我和庆生耍,什么事都肯答应。 她停下来,板起脸对我说:“回到家里以后,无论对谁你都不准提起庆生来,做得到不?”她的样子好认真,我连忙竖起拇指赌咒——哪个讲了嘴巴生疔!不过我告诉她胖子大娘这回可猜错了,我说:“她讲你是出来找野男人呢,你说好不好笑?要是你准我讲的话,我恨不得一回去就告诉她,你原来有一个极体面的干弟弟——什么野男人!” 六 第二天,我连上着课都想到庆生,我们算术老师在黑板上画着好多根树干在讲什么鬼植树问题:十棵树,九个空,二十棵树,十九个空——讲得我的头直发昏,我懒得听,我一直想着昨天我和庆生下棋——实在有趣!他要吃我的车时,有意跟我说:“留神啊,少爷,我要吃车啦。”我连忙把棋子抢在手中,笑着和他打赖,他也红着脸笑了起来,露出一嘴齐垛垛的牙齿,我真奇怪他嘴上那须毛为什么那么细那么软呢? 连竖不起来的,我忽然起了一个怪念头:要是我能摸一摸庆生的软须胡,一定很舒服的——想着想着我忍不住发笑了,坐在我旁边的唐道懿掏了我大腿一把问道:“疯啦?好好的怎么笑起来了?”我用肘子拐了他一下瞪着他道:“嘘!莫吵,人家在想黑板上的题目呢!” 下午三点多钟就放了学,回到家门口,我连大门都不进就把书包撂给老曾催他回:“去,去,去告诉太太听,我去姑婆那里去了,吃夜饭才回来。”只有去姑婆家,我妈才顶通融,反正姑婆记性又不好,我哪天去,她也记不得那么多,所以说去她那里,最妥当。我心里头老早打好主意了:先请庆生到高升去看日戏,然后再带他去哈盛强吃马肉米粉。我身上带了一块光洋,八个东毫,早上刚从扑满里拿出来的。光洋是去年的压岁钱,东毫是年三十夜和老袁他们掷骰子赢来的。 我走到庆生房子门口,大门是虚掩着的,我推了进去,看见他脸朝着外面,蜷在床上睡午觉,我轻脚轻手走到他头边,他睡得好甜。连不晓得我来了。我蹲了下来,仔细瞧了他一阵子,他睡着的样子好像比昨天还要好看似的。好光润的额头,一大绺头发弯弯的滑在上面,薄薄的嘴唇闭得紧紧的,我看到他鼻孔微微的翕动着,睡得好斯文,一点也不像我们家那批男佣人,个个睡起来“呼啦呼啦”的,嘴巴歪得难看死了。真是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看见他嘴唇上那转柔得发软的青胡须就喜得难耐,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他嘴上的软毛毛,一阵痒痒麻麻的感觉刺得我笑了起来,他一个翻身爬了起来,抓住了我的手,两只眼睛一直愣愣发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哈哈,我在耍你的软胡须呢?”我笑着告诉他,突的他的脸又开始红了起来——红、红、红从颈脖一直到耳根子去了。
“哪,哪,哪,莫怕羞了,”我把他拉下床来一面催他道:“快点换衣服,我请你去看戏,然后我们去上小馆。”他迟疑了半天,吞吞吐吐,还说什么又不说了似的,后来终于说道:“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出去的好,少爷!——” “不行!”我急得顿脚嚷道:“人家特地把压岁钱带来请你的,喏,你看!”我把一块光洋掏出来亮给他看,一面拉着他就跑出门口了。 进了戏院我找到了刘老板告诉他说我请一个朋友来看戏要他给两个好位子给我们,我有意掏出四个东毫来给他,他连忙塞进我袋子里一迭声嚷着:“这个使不得,容少爷,你来看戏哪还用买票,请还请不来呢!”说着他就带我们到第三排去了。 庆生坐了下来,一直睁着眼睛东张西望,好像乡巴佬进城看见了什么新鲜事儿一样。 “难道你以前从来没来过这里看戏?”我问他道,他咬着下唇笑着摇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诧异得不得了,我到过高升好多次,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了呢。我连忙称能的教起他戏经来——我告诉他哪句戏好,哪句戏坏,这戏院子有些什么角色,各人的形容又是怎么样的,讲得我津津有味。 这天的戏是“樊江关”,演樊梨花的是一个叫金燕飞的二流旦角,这个女孩儿我在后台看过几次,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画眉眼、瓜子脸,刁精刁怪的,是一个很叫人怜的女娃子。我听露凝香说因为她嗓子不太好,所以只能唱些刀马旦的戏。这天她穿了一身的武打装束,头上两管野鸡毛颤抖抖的,一双上挑的画眉眼左顾右盼,好俊俏的模样。 庆生看得入了神,一对眼睛盯着台上连没有转过。 “喂,你喜不喜欢台上这个姑娘?”我凑到他耳边向他打趣道。他倏地转过头来愕然望着我,像个受了惊的小兔儿似的,一双眸子溜溜转,过了一会儿,他干咳了几声,没有答话,突然转过头去,一脸别得紫胀,我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我吓了一大跳,连忙不敢出声了。 看完戏,我就请庆生到过哈盛强去吃马肉米粉,我们各人吃了五碟,我要请客,他一定不肯,争了半天,到底还是他付了钱。我们走出来时看着天时还早,我就让他牵着手慢慢荡街荡回去。我和他一路上聊了好多话,原来他早没了爹娘,靠一个远房舅舅过活,后来他得了痨病,人家把他逼了出来,幸亏遇着他玉姐才接济了他。 “你怎么自己不打工呢?”我问他道。 他有点不好意思答道:“玉姐说我体子虚,不让我做工。” 我问了他好多事情,他总说玉姐讲要他这样,玉姐讲要他那样,我觉得真奇怪,这大个人了,怎么玉卿嫂一径要管着他像小孩儿似的呢。 走到我们后园门口我和他分手时,我又问他道:“你喜不喜欢看戏?”他笑着点了点头。 “那以后你常常到学校门口来接我,我带你一同去。” 他嗫嗫嚅嚅的说:“恐怕——恐怕玉姐不喜欢呢。” 唉!又是玉姐。 我一进到房中就跑到玉卿嫂面前嚷着说道:“喂,你猜今天我跟庆生玩些什么?” 她放下毛线答说不知道。 “告诉你吧!我们今天去高升看戏来,金燕飞的——”我兴高采烈的正想说给她听,哪晓得她连没答腔,竟低下头织她的毛线去了。我心里好不自在,用力踢了她的绒线球—— 嘟囔道:“这算什么?人家兴兴头头的,你又来泼冷水了。” 她仍旧低着头淡淡的答道:“戏院子那种地方不好,你以后不要和庆生去。”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她从来没对我这样说过话呢。以前我去看戏,她知道了没说什么,为什么和她干弟弟去她就偏不高兴了呢? 我不懂。 七 其实这两姐弟的事情我不懂的还多得很呢。不知怎的,我老觉得他们两人有点奇怪,跟别人很不一样,比如说吧,胖子大娘也还不是有一个干弟弟叫狗娃的,可是她对他一点也不热络,一径骂他做臭小子,狗娃向她讨些我们厨房的剩锅巴费上好一番口舌,还要吃一顿臭骂,才捞到几包。可是玉卿嫂对他干弟弟却是相差得天远地远。 平日玉卿嫂是连一个毫子都舍不得用的。我妈的赏钱、她自己替人家织毛衣、绣鞋面赚来的工钱,一个子一个子全放进柜子里一个小漆皮匣子中,每次到了月尾,我就看见她把匣子打开,将钱抖出来,数了又数,然后仔仔细细的用条小手巾包好揣到怀里,拿到庆生那儿去。 每次玉卿嫂带我到庆生那里,一进门她就拖着庆生到窗口端详半天,一径问着他这几天觉得怎么了?睡得好不好?晚上醒几次?还出虚汗没有?天亮咳得厉害不厉害?为什么还不拿棉袄出来,早晚着了凉可怎么是好?天凉了,吃些什么东西?怎么不买斤猪肝来炖炖?菠菜能补血,花生牛肺熬汤最润肺——这些话连我都听熟了。 玉卿嫂真是什么事都替庆生想得周周全全的,垫褥薄了,她就拿她自己的毡子来替他铺上;帐子破了洞,她就仔仔细细的替他补好;她帮他钉纽子、做鞋底、缝枕头囊——一切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情,她总要亲自动手。要是庆生有点不舒服,她煎药熬汤的那份耐性才好呢,搅了又搅,试了又试。有一次庆生感了风寒,玉卿嫂盘坐在他床上,拿着酱油碟替庆生在背上刮痧时,我直听到她刮了多久就问了多久:“痛不痛?我的手太重了吧?你难过就叫,噢。”忽儿她拿着汗巾子替他揩汗,忽儿她在他背上轻轻的帮他揉搓,体贴得不得了。
玉卿嫂对庆生这份好是再也没说了,庆生呢,要是依顺起来,也算是百般的迁就了,玉卿嫂说一句他就应一句,像我们在学校里玩鸡毛乖乖一样,要他东歪就东歪,要他西歪就西歪。然而我老觉得他们两个人还是有点不对劲,不知怎么的,玉卿嫂一径想狠狠的管住庆生,好像恨不得拿条绳子把他拴在她裤腰带上,一举一动,她总要牢牢的盯着,要是庆生从房间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她的眼睛就随着他的脚慢慢的跟着过去,庆生的手动一下,她的眼珠子就转一下,我本来一向觉得玉卿嫂的眼睛很俏的,但是当她盯着庆生看时,闪光闪得好厉害,嘴巴闭得紧紧的,却有点怕人了。庆生常常给她看得发了慌,活像只吃了惊的小兔儿,一双眸子东窜西窜,似乎是在躲什么似的。我一个人来和庆生玩还好些,我们下着棋有谈有笑,他一径露着一嘴齐垛垛的牙齿,好好看。 要是玉卿端坐在旁边,他不知怎么搞的,马上就紧张起来了,心老是安不下来,久不久就拿眼角去瞟玉卿嫂一下,要是发现她在盯着他,他就忙忙垂下眼皮,有时突地两只手握起拳头,我看到他手背的青筋都暴起来了。说起来也怪得很,庆生虽然万分依从玉卿嫂,可是偶尔他却会无缘无故为些小事跟玉卿嫂拗得不得了,两人僵着,默默的谁也不出声,我那时夹在中间最难过了,棋又下不成,闷得好像透不过气来似的,只听得他们呼吸得好重。 有一件事情玉卿嫂管庆生管得最紧了,除了买东西外,玉卿嫂顶不喜欢庆生到外面去。为了这件事,庆生也和玉卿嫂闹过好几次别扭。我最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妈到姑婆那儿去了。玉卿嫂带了我往庆生那儿,庆生不在屋里,我们在他房里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回来,玉卿嫂一看见他马上站起来劈头劈脸冷冷的问道:“到哪里去来?” “往水东门外河边上荡了一下子。”庆生一面脱去外衣,低着头答道。 “去那里做什么?”玉卿嫂的眼睛盯得庆生好紧,庆生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我说过去荡了一下子。” “去那么久?”玉卿嫂走到庆生身边问着他,庆生没有出声。玉卿嫂接着又问:“一个人——?”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了。 “这是什么意思?当然一个人!”庆生侧过脸去咳了几声躲开她的目光。 “我是说——呃——没有遇见什么人吧?” “跟什么人讲过话没有?” “真的没有?” 庆生突然转过脸来喊道:“没有!没有!没有!——” 庆生的脸涨得好红,玉卿嫂的脸却变得惨白惨白的,两个人嘴唇都抖——抖得好厉害,把我吓得连不敢出声,心里直纳闷。他们两人怎么一下子变得一点也不斯文了呢? 八 桂林的冷天讲起来也怪得很,说它冷,从来也没见下过雪,可是那一股风吹到脸上活像剃刀刮着似的,寒进骨子里去,是干冷呢。我年年都要生冻疮,脚跟肿得像红萝卜头,痛死啦。好在天一转冷学校就放寒假了,一直放过元宵去。这下我可乐了,天天早上蜷在被窝里赖床,不肯起来,连洗脸水都要玉卿嫂端上床来。我妈总管把我揪起来,她讲小娃子家不作兴睡懒觉,没的睡出毛病来。她叫玉卿嫂替我研好墨,催我到书房去写大字。讲老实话吧,我就是讨厌写字,我写起来好像鬼画符,一根根蚯蚓似的,在学校里总是吃大丙。我妈讲,看人看字,字不正就是心不正,所以要我多练。天又冷,抓起笔杆,手是僵的,真不是味道。我哪有这么大的耐烦心?鬼混一阵,瞅着我妈不防着早一溜烟跑出去找唐道懿逍遥去了。我和他常到庆生那儿,带了一副过年耍的升官图,三个人赶着玩。 过阴历年在我们家里是件大事。就说蒸糕,就要蒸十几天才蒸得完,一直要闹到年三十夜。这几天,我们家里的人个个都忙昏了头,芋头糕、萝卜糕、千层糕、松糕,甜的咸的,要蒸几十笼来送人,厨房里堆成了山似的。我妈从湖南买了几十笼鸡鸭,全宰了,屋廊下的板鸭风鸡竟挂了五、六竹篙。我反正是没事做,夹在他们里面搓糯米团子玩,捏一个鸡,搓一个狗,厌了,一古脑全抛到阳沟里去,惹得胖子大娘鸡猫鬼叫跑来数说我一番。我向她咧咧嘴,屁都不理她。 我妈叫玉卿嫂帮忙箝鸭毛,老曾小王那一干人连忙七手八脚抢着过去献殷勤儿,一忽儿提开水,一忽儿冲鸭血,忙得狗颠屁股似的。胖子大娘看着不大受用,平常没事她都要寻人晦气排揎一顿的,这时她看见这边蒸糕的人都拥了过去,连忙跑到玉卿嫂面前似笑非笑的说道:“我的妹子,你就是块吸铁,怎么全把我那边的人勾过来了。好歹你放几个回去帮我煽煽火,回头太太问起来怎么糕还没有蒸好,我可就要怨你了!” 玉卿嫂听得红了脸,可是她咬着嘴唇一句也没有回。我听见老袁在我旁边点头赞道:“真亏她有涵养!” 我们家只有初一到初三不禁赌,这几天个个赌得欢天喜地。三十晚那天年糕就蒸好了。老袁他们老早把地扫好,该做的通通做了。大年初一不做事,讨吉利。年三十那天下午,玉卿嫂赶忙替我洗好了脚;我们桂林人的规矩到了年三十夜要早点洗脚,好把霉气洗去。 我妈接了姑婆和淑英姨娘来吃团圆饭,好一同陪着守岁。 那晚我们吃火锅,十几样菜胀得我直打嗝,吃完已经是八九点钟了。先由我起,跟我妈辞年,然后胖子大娘领着佣人们,陆陆续续一批批上来作揖领赏。我的压岁钱总是五块光洋,收在口袋里,沉甸甸的,跑起来叮当响。老袁他们辞过年马上一窝蜂拥了出去,商量着要在老袁房里开起摊子掷骰子了。我连忙跑上楼去,想将压岁钱拿一大半给玉卿嫂替我收起来,然后剩下两块钱去跟老袁他们掷骰子去。 我一进房的时候,发觉玉卿嫂一个人坐在灯底下,从头到脚全换上新的了。我呆了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爷,你发什么傻啊!”玉卿嫂站起来笑着问我道。 “喔!”我掩着嘴嚷道,走过去摸了一摸她的衣服:“你怎么穿得像个新媳妇娘了?好漂亮!” 玉卿嫂是寡婆子,平常只好穿些素净的,不是白就是黑,可是这晚她却换了一件枣红束腰的棉滚身,藏青缎子,一双松花绿的绣花鞋儿,显得她的脸儿愈更净扮,大概还搽了些香粉,额上的皱纹在灯底下都看不出来了。只见脑后乌油油的挽着一个髻儿,抿得光光的,发亮了呢。我忙问她想到哪儿去,穿得这一身,她说哪儿也不去,自己穿给自己看罢咧。 我走近了,竟发觉她的腮上有点红晕,眼角也是润红的,我凑上去尖起鼻子闻了一闻,她连忙歪过头去笑着说道:“刚才喝了一盅酒,大概还没退去。”我记得她从来不喝酒的,我问她是不是让人灌了。她说不是,是她刚才一个人坐着闷了,才喝的,我嚷道:“可了不得!胖子大娘讲吃闷酒要伤肝伤肺的,来来来,快陪我去掷骰子,别郁在这里。”我拉了她要走,她连忙哄着我叫我先去,回头她就来,我将三块大洋揣到她怀里就一个人找老袁他们去了。 到了老袁房里时,里面已经挤满了,我把他们推开爬到桌子上盘坐着,小王一看见我来就咧开嘴巴说道:“小少爷,快点把你的压岁钱抓紧些,回头仔细全滚进我荷包里来。” “放屁!”我骂他道:“看我来剿干你的!” 哪晓得我第一把掷下去就是么二三“甩辫子”,我气得一声不响,小王笑弯了腰,一把将我面前两个东毫扫了过去说道:“怎么样,少爷,我说你这次保不住了。” 果然几轮下去,我已经输掉一块光洋了,第二次又轮到小王作庄时,我狠狠的将另外一块一齐下了注,小王掷了个两点。 “哈哈,这下子你可死得成了吧?”我拍着手笑道,劈手将他的骰子夺过来,捞起袖子往碗里一掷,一转就是一对六,还有一只骰子骨碌直在碗里转,我喊破了喉咙大叫:“三四五六、三四五六。”小王翘着小指头,直指着那骰子嘘道:“嘘、嘘、嘘、么点!”珰琅一声,偏偏只现出一个红圈圈来。我气得差不多想哭了,眼睁睁瞧着小王把我那块又白又亮的光洋塞进他荷包里去。我赶忙跳下来揪住小王道:“你等着,可别溜了,我去跟玉卿嫂拿了钱,再来捞本!”他们都说晚了,劝我明天再来,我哪里肯依,急得直跺脚嚷道:“晚什么?才十一点多钟,我要是捞不回本,还要你们掷通宵呢!” 九 我三脚两跳爬上楼,可是我捞开门帘时,里面却是阒黑的,玉卿嫂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走下楼找了一轮也没见她,我妈她们在客厅里聊天,客厅门口坐着个倒茶水的小丫头春喜,晃着头在打瞌睡。我把她摇醒了,悄悄的问她看见玉卿嫂没有,她讲好一会儿以前恍惚瞧见玉卿嫂往后园子去,大概解溲去了。 外面好黑,风又大,晚上我一个人是不敢到后园子去的。 有一次浇粪的秦麻子半夜里掉进了粪坑,胖子大娘说是挨鬼推的呢,吓得秦麻子烧了好多纸钱,可是我要急着找玉卿嫂拿钱来翻本呀!我得抓了那个小丫头陪着我一起到后园子去,壮壮胆。冬天我们园里的包縠全剩了枯杆儿,给风吹得悉悉沙沙的,打到我脸上好痛,我们在园子里兜了一圈,我喉咙都喊哑了,连鬼都不见一个。急得我直跺脚嘟囔道:“玉卿嫂这个人真是,拿了人家的钱不晓得跑到哪儿去了!”当我们绕到园门那儿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木门的栓子是开了的,那扇门给风吹得吱呀吱呀的发响,我心里猛然一动,马上回头对春喜说道:“你回去吧,我心里有数了。”春喜一转背,我就开了园门溜出去了。 外面巷子里冷冷清清的,大家都躲在屋子里守岁去了。我在老袁房里还热得额头直冒汗,这时吃这迎面吹来的风一逼,冷得牙齿打战了。巷子里总是滑叽叽的,一年四季都没干的,跑起来踩得叽喳叽喳,我怕得心都有点发寒,生怕背后有个什么东西跟着一样,吓得连不敢回头。我转过一条巷子口的时候,“呜——哇——”一声,大概墙头有一对猫子在打架,我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忙拔腿飞跑,好不容易才跑进那条死弄堂里,我站在庆生的窗户外面,连气都喘不过来了。里面隐隐约约透出蜡烛光来,我垫起脚把窗上的棉纸舐湿了一块,戳一个小洞,想瞅瞅玉卿嫂到底背着我出来这里闹什么鬼,然后好闯进去吓吓他们。可是当我瞇着一只眼睛往小孔里一瞧时,一阵心跳比我刚才跑路还要急,捶得我的胸口都有些发疼了。我的脚像生了根似的,动也不会动了。 里面桌子上的蜡烛跳起一朵高高的火焰,一闪一闪的,桌子上横放着一个酒瓶和几碟剩菜,椅背上挂着玉卿嫂那件枣红滚身,她那双松花绿的绣花鞋儿却和庆生的黑布鞋齐垛垛的放在床前。玉卿嫂和庆生都卧在床头上,玉卿嫂只穿了一件小襟,她的发髻散开了,一大绺乌黑的头发跌到胸口上,她仰靠在床头,紧箍着庆生的颈子,庆生赤了上身,露出青白瘦瘠的背来,他两只手臂好长好细,搭在玉卿嫂的肩上,头伏在玉卿嫂胸前,整个脸都埋进了她的浓发里。他们床头烧了一个熊熊的火盆,火光很暗,可是映得这个小房间的四壁昏红的,连帐子上都反出红光来。
玉卿嫂的样子好怕人,一脸醉红,两个颧骨上,油亮得快发火了,额头上尽是汗水,把头发浸湿了,一缕缕的贴在上面,她的眼睛半睁着,炯炯发光,嘴巴微微张开,喃喃吶吶说些模糊不清的话。忽然间,玉卿嫂好像发了疯一样,一口咬在庆生的肩膀上来回的撕扯着,一头的长发都跳动起来了。她的手活像两只鹰爪抠在庆生青白的背上,深深的掐了进去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仰起头,两只手揪住了庆生的头发,把庆生的头用力揿到她胸上,好像恨不得要将庆生的头塞进她心口里去似的,庆生两只细长的手臂不停的颤抖着,如同一只受了重伤的兔子,瘫痪在地上,四条细腿直打战,显得十分柔弱无力。当玉卿嫂再次一口咬在他肩上的时候,他忽然拼命的挣扎了一下用力一滚,趴到床中央,闷声着呻吟起来,玉卿嫂的嘴角上染上了一抹血痕,庆生的左肩上也流着一道殷血,一滴一滴淌在他青白的肋上。 突然间,玉卿嫂哭了出来。立刻变得无限温柔起来,她小心翼翼的爬到庆生身边,颤抖抖的一直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她将面腮偎在他的背上,慢慢的来回熨贴着,柔得了不得。久不久地就在他受了伤的肩膀上,很轻的亲一会儿,然后用一个指头在那伤口上微微的揉几下——好体贴的样子,生怕弄痛了他似的,她不停的呜咽着,泪珠子闪着烛光一串一串滚到他的背上。 也不晓得过了好久,我的脚都站麻了,头好昏,呆了一会儿,我回头跑了回去,上楼蒙起被窝就睡觉,那晚老作怪梦——总梦到庆生的肩膀在淌血。 “到底干姐弟可不可以睡觉啦?”第二天我在厨房里吃煎年糕时,把胖子大娘拉到一边悄悄的问她。她指着我笑道:“真正在讲傻话!那可不成了野鸳鸯了?”她看我怔着眼睛解不过来,又弯了腰在我耳边鬼鬼祟祟的说道:“哪,比如说你们玉卿嫂出去和人家睡觉,那么她和她的野男人就是一对野鸳鸯,懂不懂?”说完她就呱呱呱呱笑了起来——笑得好难看的样子,讨厌!我就是不喜欢把玉卿嫂和庆生叫做“野鸳鸯”。可是——唉!为什么玉卿嫂要咬庆生的膀子,还咬得那么凶呢?我老想到庆生的手臂发抖的样子,抖得好可怜。这两姐弟真是怪极了,把我弄得好胡涂。 第二天玉卿嫂仍旧换上了黑夹衣,变得文文静静的,在客厅里帮忙照顾烟茶,讲起话来还是老样子——细声细气的,再也料不着她会咬人呢!可是自从那一晚以后,我就愈来愈觉得这两姐弟实在有点不妥了。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我竟觉得像我们桂林七八月的南润天,燠得人的额头直想沁汗。 空气重得很,压得人要喘气了,有时我看见他们两人相对坐着,默默的一句话也没有,玉卿嫂的眼光一直落在庆生的脸上,胸脯一起一伏的,里面好像胀了好多气呼不出来,庆生低着头,嘴巴闭得紧紧的,手不停的在抠桌子——咯吱咯吱的发着响声,好像随时随地两个人都会爆发起来似的。 直到元宵那一晚,我才看到他们两人真的冲突起来了。吓得我好久都不敢跟玉卿嫂到庆生那儿去。 那一晚玉卿嫂在庆生那里包汤圆给我吃宵夜,我们吃完晚饭没有多久就去了。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晚他们两人的话特别少,玉卿嫂在搓米粉,庆生调馅子,我在捏小人儿玩。玉卿嫂的脸是苍白的,头发也没有拢好,有点凌乱,耳边那几缕松松的垂了下来。在烛光下,我看见玉卿嫂额头上的皱纹竟成了一条条的黑影,深深的嵌在上面。她的十个手指动得飞快,糯米团子搓在她手心中,滚得像个小圆球,庆生坐在她对面拿着一双竹筷用力在盆子里搅拌着一堆糖泥。他的眼睑垂得低低的,青白的颧骨上映着两抹淡黑的睫毛影子,他紧紧的咬着下唇,露出一排白牙来,衬得他嘴唇上那转青嫩的髭毛愈更明显了。 两个人这样坐着半天都不讲一句话,有时外面劈哩叭喇响起一阵爆仗声,两人才不约而同一齐抬起头往窗外看去。当他们收回眼光的时候,玉卿嫂的眼睛马上像老鹰一样罩了下来,庆生想避都避不及了,慌得左右乱窜,赶忙将脸扭过去,脖子上暴起青筋来。有一次当她的目光又扫过来的时候,庆生的手忽然抖了起来,手中的一只筷子“叭!”的一声竟折断了。他陡然站起将手里那半截往桌上用力一砸,匆匆的转身到厨房去,断筷子一下子跳了起来,落到玉卿嫂胸上,玉卿嫂的脸立刻转得铁青,手里的糯米团子一松,崩成了两半滚到地上去。她的目光马上也跟着庆生的背影追了过去,她没有讲话,可是嘴角一直牵动着。 庆生没有吃汤圆,他讲他吃不下去,玉卿嫂只叫了他一声,看他不吃,就和我吃起来了。庆生在房里踱来踱去,两手一直插在裤子口袋里,我们吃完汤圆时,外面爆仗声愈来愈密,大概十字街那边的提灯会已经开始了。我听老曾讲,高升戏院那些戏子佬全体出动,扎了好些台阁,扮着一出一出的戏参加游行呢。如意珠扮蜘蛛精,金燕飞扮蚌壳精,热闹得了不得。 庆生踱到窗口,立在那儿,呆呆的看一会儿外面天上映着的红火。玉卿嫂一直凝视着他的背影,眨都不眨一下,也在出神。庆生突然转过身来,当他一接触到玉卿嫂的眼光,青白的脸上立刻慢慢的涌上血色来了,他的额头发出了汗光,嘴唇抖动了半天,最后用力迸出声音沙哑的说道:“我要出去一下子!” 玉卿嫂怔着眼睛望着他,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似的,半晌才徐徐站起身来,低低的说道:“不要出去。”她的声音又冷又重,听起来好怕人。 “我要去!”庆生颤抖抖的喊道。 “不要——”玉卿嫂又缓缓的说道,声音更冷更重了。 庆生紧握着拳头,手背上的青筋都现了出来,他迟疑了好一会儿,额头上的汗珠都沁出来了。突地他走到墙壁将床壁上挂着的棉袄取下来,慌慌忙忙的穿上身去,玉卿嫂赶快走过去一把揪住庆生的袖子问道:“你要到哪儿去?”她的声音也开始抖起来了。
庆生扭过头去,嘴巴闭得紧紧的没有出声,她的耳根子胀得绯红。 “不、不——你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不要出去,听我的话,不要离开我,不要——” 玉卿嫂喘吁吁的还没有说完,庆生用力一挣,玉卿嫂打了一个踉跄,退后两步,松了手。庆生赶忙头也不回就跑了出去,玉卿嫂站在门边伸着手,嘴巴张开好大,一直喘着气,一张脸比纸还要惨白。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来,走到桌子旁边呆呆的坐了下来,我站在旁边也让他们吓傻了,这时我才走过去推推玉卿嫂的肩膀问她道:“你怎么啦?” 玉卿嫂抬起头望着我勉强笑道:“我没有怎样,少爷,你乖,让我歇一歇,我就同你回家去。” 她的眼睛里滚着闪亮的泪珠子,我看见她托着头倚在桌子上的样子,憔悴得了不得,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似的。 十 一过了元宵,学堂就快上课了,我妈帮我一查,作业还少了好些,她骂了我一顿道:“再出去野吧!开学的时候,吃了老师的板子,可别来哭给我听!” 我吐了一吐舌头,不敢张声,只得乖乖的天天一早爬起来就赶大小字,赶得手指头都磨起了老茧,到了开学那天,好不容易才算凑够了数。 这几天,我都被拘在家里,没敢出去耍。玉卿嫂又去过庆生那儿一次,我也没敢跟去,她回来时,脸色和那天夜晚一样又是那么惨白惨白的。 开了学,可就比不得平常了,不能任着性子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偏偏这几天高升戏院庆祝开张两周年,从元宵以后开始,演晚大戏。老曾去看了两夜,头一夜是“五鼠闹东京”,第二夜是“八大锤”,他看了回来在老袁房里连滚带跳,讲得天花乱坠:“老天,老天,我坐在前排真的吓得屁都不敢放,生怕台上的刀子飞到我颈脖子呢!” 他装得活灵活现的,说得我好心痒,学校上了课我妈绝对不准我去看夜戏的,她讲小娃子家不作兴半夜三更泡在戏院子里,第二天爬不起来上课还了得。唉,“五鼠闹东京”,云中翼耍起双刀不晓得多好看呢!我真恨不得我妈发点慈悲心让我去戏院瞅一瞅就好了。 可巧十七那天,住在南门外的淑英姨娘动了胎气,进医院去了,这是她头一胎,怕得要命。姨丈跑来我们家,死求活求,好歹要我妈去陪淑英姨娘几天,坐坐镇,压压她的胆儿。我妈辞不掉,只得带了丫头,拿了几件随身衣服跟姨丈去了。她临走时嘱咐又嘱咐,叫我老实点,乖乖听玉卿嫂的话。她又跟胖子大娘说,要是我作了怪,回来马上告诉她,一定不饶我。我抿着嘴巴笑,直点头儿应着。等我妈一跨出大门,我马上就在客厅蹦跳起来,大呼小叫,要称王了。胖子大娘很不受用。吆喝着我道:“你妈才出门,你就狂得这般模样,回头闯了祸,看我不抖出来才怪!” 我妈不在家,我还怕谁来?我朝胖子大娘吐了一泡口水回她道:“呸,关你屁事,这番话留着讲给你儿子孙子听,莫来训我,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与你屁相干!”说完我又翘起屁股朝她拍了两下,气得她两团胖腮帮子直打颤儿,一迭声乱嚷起来。要不是玉卿嫂跑来把我拉开,我还要和她斗嘴斗下去呢,这个人,忒可恶! 当然,那晚第一件事就是上戏院了。我已经和唐道懿约好了,一吃完晚饭要他在他家门口等着,我坐老曾的黄包车去接他。玉卿嫂劝我不要去戏院子,她讲那种地方杂七杂八的。我不依,好不容易才候着我妈出门,这种机会去哪里去找? 高升门口真是张灯结彩,红红绿绿,比平常越发体面了。 这晚的戏码是“拾玉镯”和“黄天霸”,戏票老早都卖完了,看戏的人挤出门口来。急得我直顿脚抱怨老曾车子不拉快些,后来幸亏找着了刘老板,才加了一张长板凳给我们三个人坐。 黄天霸已经出了场,锣鼓声响得叫人的耳朵都快震聋了。台上打得是紧张透顶,唐道懿嘴巴张得老大,两道鼻涕跑出来连忘记缩进去,我骂他是个鼻涕虫,他推着我嚷道:“看嘛、看嘛,莫在这里混吵混闹!”打手们在台上打一个筋斗,我们就拍着手,跟着别人发了疯一样喊好。可是武打戏实在不经看,也没多时,就打完了,接下去就是“拾玉镯”。 扮孙玉姣的是金燕飞,这晚换了一身崭新的花旦行头,越发像朵我们园子里刚开的芍药了。好新鲜好嫩的模样儿,细细的腰肢,头上簪一大串闪亮的珠花,手掌心的胭脂涂得鲜红,老曾一看见她出场,就笑得怪难看的哼道:“嘿!这个小狐狸精我敢打赌,不晓得迷死了好多男人呢。” 我和唐道懿都骂他下作鬼。我们不爱看花旦戏,拿着一钏镯子在台上扭来扭去,不晓得搞些什么名堂。戏院子里好闷,我们都闹着要回去了,老曾连忙涎嘴涎脸央求我们耐点烦让他看完这出戏再走。我跟他说,他要看就一个人看,我们可要到后台去看戏子佬去了。老曾巴不得一声向我们作了好几个揖,撺掇着我们快点走。 我们爬到后台时,里面人来人往忙得不得了。如意珠看见我们连忙把我们带到她的妆台那儿抓一大把桂花软糖给我们吃。过了一会儿,做扇子生的露凝香也从前台退了进来,她摘下头巾,一面挥汗一面嘘气向如意珠嘟囔道:“妈那巴子的!那个小婊子婆今夜晚演得也算骚了,我和她打情骂俏连没捞上半点便宜,老娘要真是个男人,多那一点的话,可就要治得她服服贴贴了。” “你莫不要脸了,”如意珠笑道:“人家已经有了相好啦,哪里用着你去治!” “你说的是谁!”露凝香鼓着大眼睛问道:“我怎么不知道?是不是前几天我们在哈盛强碰见和她坐在一起那个年轻人?”
“可不是他还是谁,”如意珠剔着牙齿说道:“提起这件事来,才怪呢!那个小刁货平常一提到男人她就皱眉头,不晓得有好多阔佬儿金山银山堆在她面前要讨她做小,她连眼角都不扫一下,全给打了回去。可是她对这个小伙子,一见面,就着了迷,我敢打赌,她和他总共见过不过五六次罢咧,怎样就亲热得像小两口子似的了?尤其最近这几天那个小伙子竟是夜夜来接她呢,我在后门碰见他几次,他一看有人出来,就躲躲藏藏慌得什么似的,我死命盯过他几眼,长得蛮体面呢——我猜他今晚又来看戏了——”如意珠说着就拉开一点帘子缝探头出去张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向露凝香招手嚷道:“喏,我说得果然不错,真的来了,你快点来看。” 露凝香忙丢了粉扑跑过去,挤着头出去,看了半晌说道:“唔,那个小婊子婆果然有几分眼力,是个很体面的年轻人,难怪她倒贴都愿了。” 我也挤在她们中间伸头出去瞧瞧,台底下尽是人头,左歪右晃的看得眼睛都花了,我一直问着如意珠到底是哪一个。 她抱起我指给我看说道:“右边手第三排最末了那个后生男人,穿着棉袄子的。”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的,不由得惊讶得喊了起来:“哎呀,怎么会是庆生哪!” 露凝香和如意珠忙问我庆生是谁。 “是我们玉卿嫂的干弟弟!”我告诉她们道,她们笑了起来,又问谁是玉卿嫂呢,我告诉她们听玉卿嫂是带我的人。 “玉卿嫂是庆生的干姐姐,庆生就是她的干弟弟。”我急得指手划脚的向她们解说着,露凝香指着我呱呱呱笑了起来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呀,容容少爷看你急得这个样子真好玩!” 我真的急——急得额头都想冒汗了,一直追着如意珠问她庆生和金燕飞怎样好法,是只有一点点好呢,还是好得很,如意珠笑着答道:“这可把我们问倒了,他们怎样好法,我实在说不上来,回头他到戏院子后门来接金燕飞的时候,你在那儿等着就看到了。” “这有什么好急呀?”露凝香插嘴说道:“你回去告诉你们玉卿嫂好了,她得了一个又标致,又精巧——”她说到这里咕噜咕噜笑了起来,“——又风骚的小弟妇!” 唔,我回家一定告诉玉卿嫂,一定要告诉她听。 十一 “拾玉镯”可演得真长呢,台下喝彩喝得我心烦死了,屁股好像有针戳一般,连坐不住,唐道懿直打呵欠吵着要回去睡觉了,我喝住他道:“等一下子!耐不住,你就一个人走,我还有事呢。” 好不容易才挨到散场,我吩咐老曾在大门口等我,然后拉着唐道懿匆匆忙忙穿过人堆子绕到高升戏院的后门去,我们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离着高升后门只有十几步路。 “你闹些什么鬼啊?”唐道懿耐不住了,想伸头出去。 “嘘,别出声!”我打了他头顶一下,把他揪了进来。 后门开了,戏子们接二连三的走了出来,先是如意珠和露凝香,两个人叽呱叽呱,疯疯癫癫的叫了黄包车走了。紧跟着就是云中翼和几个武生,再就是一批跑龙套的,过了好一会儿,等到人走空了,才有一个身材细小的姑娘披着坎肩子走出来,才走几步,就停了下来迟迟疑疑的向左右张了好一阵子。这时从黑暗里迎出了一个男人,一见面,两个人的影子就合拢在一起了。天上没有月亮,路灯的光又是迷迷胧胧的,可是我恍恍惚惚还是看得清楚他们两人靠得好近好近的,直到有人走过来的时候,他们两人才倏地分开,然后肩并肩走向大街去。我连忙拉了唐道懿悄悄地跟着他们后面追过去。他们转到戏院前面,走到十字街哈盛强里面去了。哈盛强点着好多盏气灯,亮得发白,我这下才指着里面回头问唐道懿道:“这下你该看清楚是谁了吧?” “哦——原来是庆生。”他张着一把大嘴,鼓起眼睛说道,我觉得他的样子真傻! 十二 玉卿嫂在房里低着头织毛线,连我踏进房门她都没有觉得。她近来瘦了好些,两颊窝进去了,在灯底下,竟会显出凹凹的暗影里,我是跑上楼梯来的,喘得要命,气还没有透过来我就冲向她怀里,拉着她的袖子,一头往外跑,一头上气不接下气的嚷着说道:“快、快,今天晚上我发现了一桩顶顶新鲜的事儿,你一定要去看看。” “什么事啊!”玉卿嫂被我拖得趄趄趔趔的,一行走一行问道:“半夜三更,怎么能出去——” 我打断她的话题摇着手说道:“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去一趟,这是你自己的事啊!” 我们坐在人力车上,任凭玉卿嫂怎么套我的话,我总不肯露出来,我老说:“你自己去看了就晓得。” 我们在哈盛强对面街下了车,我一把将玉卿嫂拖到电线杆后面,压低声音对她说道:“你等着瞧吧,就要有好戏看了。” 对面那排小馆子已经有好几家在收拾店面,准备打烊了。 只有哈盛强和另外一家大些的仍旧点着雪亮的煤气灯,里面还有不少人在宵夜,蒸笼的水气还不时从店里飘出来。 隔了一会儿,庆生和金燕飞从哈盛强走了出来,金燕飞走在前面,庆生挨着她紧跟在后面,金燕飞老歪过头来好像跟庆生说话似的。庆生也伏向前去,两个人的脸靠得好近—— 快要碰在一起了似的。金燕飞穿着一件嫩红的短袄,腰杆束得好细,走起路来轻盈盈的,好看得紧呢。庆生替她提着坎肩儿,两个人好亲热的样子。 “喏,你可看到了吧?——”我一只手指着他们说道,另一只手往后去捞玉卿嫂的袖子,一抓,空的,我忙回头,吓得我蹲下去叫了起来:“喔唷!你怎么了?” 玉卿嫂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滑倒在地上去了,她的背软瘫瘫的靠在木杆上,两只手交叉着抓紧胸脯,混身都在发抖。
我凑近时,看到她的脸变得好怕人,白得到了耳根了,眼圈和嘴角都是发灰的,一大堆白唾沫从嘴里淌了出来。她的眼睛闭得紧紧的,上排牙齿露了出来,拼命咬着下唇,咬得好用力,血都沁出来了,含着口沫从嘴角挂下来,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抖得衣服都颤动起来。 我吓得想哭了,拼命摇着她肩膀喊着她,摇了半天她才张开眼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颤抖抖的用力支撑着爬了起来,我连忙搂着她的腰,仰着头问她到底怎么了,她瞪着我直摇头,眼珠子怔怔的,好像不认得我了似的,一忽儿咧咧嘴,一忽儿点点头,一脸抽动得好难看,喉咙管里老发着呼噜呼噜的怪声,又像哭又像笑,阴惨惨的好难听。 她呆立了一阵子,忽然将头发拢了一拢,喃喃的说道:“走——走啊——去找他回来——去、去、去——” 她一行说着,一行脚不沾地似的跑了起来,摇摇晃晃,好像吃醉了酒一样,我飞跑着追在后面喊她,她没有理我,愈跑愈快,头发散在风里,飘得好高。 十三 外面打过了三更,巷子里几头野狗叫得人好心慌,风紧了,好像要从棉纸窗外灌进来似的。 玉卿嫂进了庆生屋里,坐在他床头一直呆呆的一句话都没有讲过,她愣愣的瞪着桌子上爆着灯花的蜡烛,一脸雪白,绷得快要开拆了似的。一头长发被风吹乱了,绞在一起,垂到胸前来。她周身一直发着抖,我看见她苍白的手背不停的在打战,跳动得好怕人,我坐在她身边连不敢做声了,喉咙干得要命。 我们在庆生房里等了好一刻,庆生才从外面推门进来,他一看见玉卿嫂坐在里面时,顿时一呆,一阵血色涌上了脖子,站在屋中央半晌没有出声,他两手紧紧的握着拳头,扭过一边去。玉卿嫂幽幽的站了起来,慢慢一步一步颤巍巍的扶着桌子沿走过去,站在庆生面前,两道眼光正正的落在庆生脸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呼吸得好急促。 过了一会儿,玉卿嫂忽然跃上前,两只手一下箍住庆生的颈子,搂得紧紧的,头直往庆生怀里钻,迸出声音,沙哑的喊着:“庆生——庆弟——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啊,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人了,你要是这样,我还有什么意思呢?——庆弟——弟弟——” 庆生一面挣扎,一面不停地闷着声音喊着玉姐,他挣扎得愈厉害,玉卿嫂箍得愈紧,好像全身的力气都用出来了似的,两只手臂抖得更起了。 “不、不——不要这样——庆生,不要离开我,我什么都肯答应你——我为你累一辈子都愿意,庆弟,你耐点烦再等几年,我攒了钱,我们一块儿离开这里,玉姐一生一世都守着你,照着你,服侍你,疼你,玉姐替你买一幢好房子—— 这间房子太坏了你不喜欢——玉姐天天陪着你,只要你肯要我,庆弟,我为你死了都肯闭眼睛的,要是你不要我,庆弟——” 庆生挣扎得一脸紫胀,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小指头那么粗,汗珠子一颗颗冒了出来,他用力将玉卿嫂的手慢慢使劲掰开,揪住她的膀子,对她说道:“玉姐,你听着,请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要是真的疼我的话,你就不要来管我,你要管我我就想避开你,避得远远的,我才二十来岁呢,还有好长的半辈子,你让我舒舒服服的过一过,好不好,玉姐,我求求你,不要再来抓死我了,我受不了,你放了我吧,玉姐,我实在不能给你什么了啊,我——我已经跟别人——” 庆生放了玉卿嫂,垂头闷闷的咳了一声,喉咙颤抖得哑了嗓,他抱了头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烦恼得不得了似的。玉卿嫂僵僵的站着,两只手臂直板板的垂了下来,好像骨头脱了节一样,动都不晓得动了。她的脸扭曲得好难看,腮上的肌肉一凹一凸,一根根牵动着,死灰死灰的,连嘴唇上的血色都褪了。她呆立了好一阵子,忽然间两行眼泪迸了出来,流到她嘴角上去,她低了头,走向门口,轻轻的对我说道:“走吧,少爷,我们该回去了。” 十四 淑英姨娘生了一个大胖娃仔,足足九磅重,是医生用箝子箝出来的,淑英姨娘昏了三天才醒过来,当然我妈又给拖住了。 这几天,我并不快活,我老觉得玉卿嫂自从那夜回来以后变得怪透了。她不哭,不笑,也不讲话,一脸惨白,直起两个眼睛。要不就是低着头忙忙的做事,要不就蜷在床上睡觉,我去逗她,也不理我,像是一根死木头,走了魂一样,蓬头散发,简直脱了形。 到了第四天晚上,玉卿嫂忽然在妆扮起来。她又穿上了她那素素净净白白的衣裳,一头头发抿得光光的拢到后面挽成了一个松松的髻儿,一对白玉的耳坠子闪闪发亮了。她这几天本来变得好削瘦好憔悴,可是这晚,搽了一点粉,妆饰一下,又变得有点说不出的漂亮了,而且她这晚的脾气也变好了似的,跟我有说有笑起来。 “少爷!”她帮我剥着糖炒栗子,问我道:“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我怎能不喜欢你?”我敲了她一下手背说道:“老实跟你讲吧,这一屋除了我妈,我心里头只有你一个人呢。” 她笑了起来说道:“可是我不能老跟着你啊!” “怎么不能?要是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在我们家待一辈子呢!” 她剥完了一堆糖炒栗子给我吃以后,突然站了起来抓住我的手对我说道:“少爷,要是你真的喜欢我的话,请你答应我一件事,行不行?” “行啊。”我嚷道。 “我今天晚上要出去到庆生那儿有点事,很晏才能回来,你不要讲给别人听,乖乖的自己睡觉。你的制服我已经烫好了,放在你床头,一摸就摸得到,记住不要讲给别人听。” 她说完忽然间紧紧的搂了我一下,搂得我发痛了,她放了手,匆匆的转身就走了。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舒服,夜里好像特别长似的,风声、狗叫、树叶子扫过窗户的声音——平常没在意,这时通通来了。
我把被窝蒙住头,用枕头堵起耳朵来,心里头怕得直发慌,一忽儿听到天花板上的耗子在抢东西吃,一忽儿听到屋檐上的猫子在打架,吵得好心烦,连耳根子都睡发烧了。也不晓得几更鼓我才朦朦胧胧合上眼睛睡去,可是不知怎么搞的那晚偏偏接二连三做了许多怪梦——梦里间又看到了玉卿嫂在咬庆生的膀子,庆生的两只青白手臂却抖得好怕人。 十五 一早我就被尿胀醒了,天还是蒙蒙亮的,窗外一片暗灰色,雾气好大,我捞开帐子,发现对面玉卿嫂的床上竟是空的。我怔怔的想了一下,心里头吃了一惊——她大概去了整夜都没有回来呢,我恍恍惚惚记起了夜里的梦来,纳闷得很。 我穿了一件小袄子,滑下床来,悄悄的下楼走进了后园子,后门栓子又是开的,我开了园门就溜出去了。 雾气沾到脸上湿腻腻的;太阳刚刚才升起来,透过灰色的雾,射出几片淡白的亮光,巷子地上黏黏湿湿,微微的反着污水光,踩在上面好滑。有几家人家的公鸡,一阵急似一阵的催叫起来,拖板车的已经架着车子咯吱咯吱走出巷子口来了,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可是有一两个的嘴巴上叼着的烟屁股却在雾气里一闪一闪的发着昏红的暗光。我冻得直流清鼻涕水,将颈子拼命缩到棉袄领子里去。 我走到庆生的屋子门口时,冻得两只手都快僵了,我呵了一口气,暖一暖,然后叫着拍拍他的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等了一会儿,不耐烦了,转过身去用屁股将门用力一顶,门没有拴牢,一下子撞开了,一个踉跄,跌了进去,坐在地上,当我一回头时,嘴巴里只喊了一声“哎呀!”爬在地上再也叫不出第二声了。 桌子上的蜡烛只烧剩了半寸长,桌面上流满了一饼饼暗黄的蜡泪,烛光已是奄奄一息发着淡蓝的火焰了。庆生和玉卿嫂都躺在地上,庆生仰卧着,喉咙管有一个杯口那么宽的窟窿,紫红色的,血凝成块子了,灰色的袄子上大大小小沁着好多血点,玉卿嫂伏在庆生的身上,胸口插着一把短刀,鲜血还不住的一滴一滴流到庆生的胸前,月白的衣裳染红了一大片。 庆生的脸是青白色的,嘴唇发乌,鬈鬈的发脚贴在额上,两道眉毛却皱在一起。他的嘴巴闭得好紧,嘴唇上那转淡青色的须毛毛还是那么齐齐的倒向两旁,显得好嫩相。玉卿嫂一只手紧紧的挽在庆生的颈子下,一边脸歪着贴在庆生的胸口上,连她那只白耳坠子也沾上了庆生喉咙管里流出来的血痕。她脸上的血色全褪尽了,嘴唇微微的带点淡紫色。她的眉毛是展平的,眼睛合得很拢,脸上非常平静,好像舒舒服服在睡觉似的。庆生的眼睛却微睁着,两只手握拳握得好紧,扭着头,一点也不像断了气的样子,他好像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毛躁,好像一径在跟什么东西挣扎着似的。 我倒在他们旁边,摸着了他们混合着流下来的红血,我也要睡下去了,觉得手上粘湿湿的,冷得很,恍恍惚惚,太阳好像又从门外温吞吞的爬了进来似的。 十六 我在床上病了足足一个月,好久好久脑子才清醒过来,不晓得有多少个夜晚我总做着那个怪梦——梦见玉卿嫂又箍着庆生的颈脖在咬他的膀子了,鲜红的血一滴一滴一滴流到庆生青白的肋上。
属于自己的话语(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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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第一人称见证人”叙述视角多次在台湾作家白先勇的创作中出现。本文用叙事学方法对其成名作《玉卿嫂》进行具体细致的分析梳理,以期准确把握这一叙事技巧的功能、特点与效果。 关键词:第一人称见证人叙述 双重聚焦 叙事距离 发表于一九六〇年《现代文学》第一期的《玉卿嫂》是白先勇的成名作,也是他短篇小说的代表作品。此文中,作者以其独具特色的娴熟的小说技巧塑造了美丽、娴静、敢爱敢恨而又令人同情的玉卿嫂形象。这部作品为他后期的创作奠定了扎实的基础,因为其中的某些叙事因素在他后期作品中仍被使用。本文试图从叙事学角度对这部作品详加分析梳理,以期对本文的叙事策略与叙事技巧进行一个科学而独到的概括。 一、第一人称见证人叙述 根据弗里德曼在《小说中的视角》中提出的划分方法,白先勇在这部小说中使用了第一人称见证人叙事。即小说是用第一人称“我"的眼光来看待整个事件并加以叙述的。在文本的开头,叙述人便直截了当地告诉读者: 我和玉卿嫂真个有缘,难得我第一次看见她,就那么喜欢她。① 这位“我”指的是十岁上下、正在上学的容哥儿。奶妈因为家里有事走了,因想念奶妈而与妈妈吵闹。不久,便由矮子舅妈介绍了玉卿嫂来,容哥儿一看便喜欢上了干净、利落而美丽的玉卿嫂,故事由此开始。 在文中,大量使用了尚处于孩童世界,对人情世故懵懂无知的“我"的叙事眼光。在“我"初次见到玉卿嫂时叙述者是这样描述的: 我下楼到客厅里时,一看见站在矮子舅妈旁边的玉卿嫂却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好爽净,好标致,一身白色的短衣长袴……② 玉卿嫂的美貌、利落、干净与大户人家出落的不凡气质完全由容哥儿眼中反射出来。如此,使容哥儿对她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和亲近的欲望。本段描写了玉卿嫂给容哥儿留下的整体印象,最后用了一个“俏”字来概括总结。“看上去竟比我们桂林人喊作‘天辣椒’如意珠那个戏子还俏几分”。一个全景的整体描写之外,还有局部的特写,那就是给容哥儿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对耳坠子,“我好喜欢她这一身打扮,尤其是她那对耳附子白得一闪一闪的,好逗人爱”。这对耳环,不由使人想起杨·维梅尔的名画《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引起人们多少的遐思和想象!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使容哥儿触目的,人到中年镌刻着时光印痕的无法抹去的鱼尾纹。除了第一次初见之外,故事中大量的情节是通过第一人称“我”——容哥儿的目光反映出来的。有一晚吃了饭,“我”到门房找瞎子老袁,看到许多人在他房里聊天。那些佣人的下流、肮脏、无耻通过容哥儿的眼睛和耳朵告诉了读者。 在文中,充斥着这样的话:“有时我不禁抬头瞅她一眼,在跳动的烛光中,她的侧脸,真的蛮好看(以下是肖像描写)”;“我用力瞅了庆生几下,心想(下略)”;“我走到庆生房子门口,大门是虚掩的,我推了进去,看见(下略)”;“我蹲了下来,仔细瞧了他一阵子”;“这个女孩儿我在后台看过几次”;“当我迷着一只眼睛往小孔里一瞧时”;“直到元宵那一晚,我才看到他们两人真的冲突起来了”;以及“我”最后一次看到的玉卿嫂与庆生的情景,“门没有拴牢,一下子撞开了,一个踉跄,跌了进去,坐在地上,当我一回头时……”尽管每次“看”的方式、动作、情景、内容不同,但都是通过“我”的眼光来发现的。除了我所看见的,“我”还调动了除视觉之外的所有的感知器官与思维器官来发现、体会、感悟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与无法割舍的情爱撕缠。“我听见”、“竖起耳朵用力听”、“我老觉得”、“我本来一向觉得”……故事的中心情节,都是“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桩桩件件如在眼前,不由人不信。 作者在故事中大量采用“我”的视角进行聚焦,不可避免会造成主观片面性大于客观真实性。为避免这一弊端,作者解决的方法是使叙述者暂时隐蔽,采用其他人物的观察评论来佐证自己的观点。这就在第一人称“我”的叙事基础上,加入了更为客观更具可信度的成人视角。因为“如果作家不将全部力量用来使读者看到这些人物和事件,那么,这些人物和事件决不会清晰和有力”③。第一章中,容哥儿初见玉卿嫂后,惊讶于她的俏丽,除了将她的外貌描绘得有声有色外,还插入了自己的母亲与胖子大娘的聊天。母亲的观点是:“我看她倒蛮讨人喜欢”,胖子大娘则用世俗的眼光去揣测,“只是长得太好了些,只怕——”颇似《红楼梦》中王夫人的论调,但也代表了世俗中普遍存在的妒忌、不怀好意的阴暗心理。第三章极写我家“斋狠了的男佣人们"看待玉卿嫂的丑态。“个个的眼睛瞪得牛那么大,张着嘴,口水都快流出了似的”。由男佣人对玉卿嫂垂涎三尺,侧面烘托出玉卿嫂的美貌。第四章又写一向很少上门的远亲满叔一反常态,有事没事往我们家来,想要讨玉卿嫂做老婆。如此多维空间的叙述,这么多笔墨来渲染,就为玉卿嫂的出场造足了声势,不但使一个美丽、端庄、脱俗、有教养的女性跃然纸上,同时也表现出人物自重、自爱的性格。 二、双重聚焦 申丹在《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中指出:“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一般来说都是回顾性的叙述。……在这一类型中潜存两种不同的叙事眼光:一是被追忆的‘我’从现在的角度追忆往事的眼光,二是被追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前者通常被研究者视为“外视角”,后者被视为“内视角”。二者的区别在于:“可体现出‘我’在不同时期对事件的不同看法或对事件的不同认识程度,它们之间的对比常常是成熟与幼稚、了解事实的真相与被蒙在鼓里的对比。”④因为有这两种叙事眼光的交替,就构成了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中所特有的双重聚焦。 本篇起首就说自己“第一次看见她,就那么喜欢她”、“那时我奶妈刚走,我又哭又闹,吵得我妈也没得办法”。由时间状语“那时”可知是“我”是从现在的角度追忆往事的眼光。因为这里凸显了时间距离,观察角度也是跳出事外的客观的评述,从“又哭又闹”这一评价性的词语可以看出此处的叙述视角是叙述自我而不是经验自我。可以说人物尽管是处于故事内的,但他不是处于经历往事的时刻,因而使用的是外视角。“我爸那时在外面打日本鬼,蛮有点名气”、“我最记得有一天晚上,……”如此种种,都是叙述自我而非经验自我,使用了处于故事之外的回忆往事的外视角。 申丹说:“我们可以断言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中,叙述者从目前的角度来观察往事的视角为常规视角。”⑤常规视角即最常用的视角。但在本文中,作者显然违背了这个规律。尽管有一个追忆往事的壳子,但这种追忆往事的外视角并非是这部作品的主要部分。为了造成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叙述者常常突然转换成“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由外视角转换成内视角,由叙述自我转换成经验自我。经验自我的大量运用,增强了身临其境的亲历感,使故事更加直接生动,更易造成故事的悬念,激发读者的同情心。 在第六章中,叙述者先讲述:“第二天,我连上着课都想到庆生。”这是叙述者的外视角(试比较:“今天,我连上着课都想到庆生。”这是经验自我的内视角),但就在同一段落中,叙述者这样说道:“我一直想着昨天我和庆生下棋——实在有趣!……”很自然地便由叙述自我转换成为经验自我,改用当前正在进行的视角来聚焦,使故事如同正在发生一般,既吸引人,又充满了悬念。最典型的一段就是叙述者看到了玉卿嫂杀死恋人的场面。这一场面本是叙述者早就看到并因此大病一场的。然而在故事中,我们仿佛与叙述者当时经历事件时一样地震惊、慌乱、恐惧。由于叙述者事先并没有透露这个结局,而是引导读者和他当时一同去发现,这种由外视角向内视角的转换便产生了令人震撼的艺术效果。 由于“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交互作用来加强悬念的做法在第一人称叙述中显得十分自然,因为两者本出自一体”⑥,因此作者在二者的转换时便如行云流水,飘然无痕,既达到了转换视角的目的,又不易被读者觉察。 作者的叙事技巧除了由外视角到内视角的转换外,还常使用直接引语展示场景,从而加强了身临其境之感。这种手法,是传统小说中最常用的一种形式。“它的直接性与生动性,对通过人物的特定话语塑造人物性格起重要的作用”⑦。除了可以塑造人物外,还可以调节叙事距离,并使叙述者得以在过去与现在之间自由转换而毫无生涩停滞之感。这样的对话在文本中大量出现,此处不再赘述。 三、叙事距离的掌控 《玉卿嫂》的成功在于作者成功地掌握了文本与读者之间的叙事距离。按照惯例,本文还可以采用全知视角的作者叙事,或第一人称主人公叙事,这是两种我们最常见的叙述方式。但是作者却采用了第一人称见证人的叙述视角,这样做产生了完全不同的叙事功能、特点与效果。 如果采用全知叙事讲述《玉卿嫂》的故事,故事中便出现了一个上帝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权威叙述者。这个叙事者会描写玉卿嫂长得非常漂亮、美丽、贞节与自重。但这些都是全知叙述者讲述给我们的,我们只能被动地接受他的观点。换成第一人称见证人视角,我们就会发现讲述的方式灵动起来了,读者会跟随容哥儿,透过孩子的眼光,层层剥笋般不断地将事实展现出来,对眼前的陌生女人渐渐熟悉、喜欢起来。 如果以第一人称主人公叙事不可避免带来较强的主观性与感情色彩。俗语说“爱情是盲目的”,“旁观者清”。由一个盲目的人来讲述故事,有几分真实呢?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五十,读者该相信多少呢?倒不如通过一个诚实的“旁观者”更清楚地发现事实。
(我曾写过:"慕容雪是幸福的,因为她的男人是落托的浪子叶飘;段菲菲是不幸的,因为她的男人是飞镖王子"后来觉得自己的主观太强了,读者不一定会接受,于是我改为:"慕容雪是幸福的,因为她的男人是落托的浪子叶飘;飞镖王子也是幸福的,因为世上有段菲菲那样的女人".什么样的女人?联系上下文,由读者去思考.虽然我也暗示了自己的主观认识,但委婉表达却有一定的艺术效果.让读者对叙述者没有偏见) 运用第一人称见证人叙述,便可达到作者所希冀的最恰当的间离效果。事情的发生是通过容哥儿看到的,人物是同故事的叙述者,这就使事件具有了某种程度的不可靠性;然而他又是一个目击者或曰旁观者,而非身陷爱情之中的主人公,又同时具有某种可靠性。这种恰当的叙事距离的掌控,体现出了作者超人的故事叙述能力。一方面故事的展开就在眼前,读者透过容哥儿的眼中看到听到,增强了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同时,又加入其他人物的感知视角,既消除了主观片面性,又增强了吸引力,设置了悬念。整个叙事不即不离,始终保持着强大的叙述张力。 这个故事的独特之处在于叙述者及视角人物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孩童容哥儿。作者没有像在《花桥荣记》与《一把青》中寻找一个中年女子作为聚集人物,却使用孩子的视点来聚焦,其特点在于: 首先,避免了浓重的道德伦理价值判断。玉卿嫂不管出于多么强烈的爱,将庆生亲手杀死终究是残酷的,由一个理性发达的成年人来评判,天平不可避免会倒向对玉卿嫂的谴责。然而隐含作者想要给玉卿嫂的是同情多于谴责。同情是主要的,谴责是无声的。容哥儿尚未建立起成熟的道德伦理观念,在他的心目中,完全是靠直觉来体会人生世态的。这就使他的体验更接近生命的本质,而不必像说教文学一般下一个庸俗的道德判断。与容哥儿相反,胖子大娘一见到玉卿嫂便立刻对其下了道德判断。如果由她来叙事,这篇文章便会降格成地摊文学了。 其次,可以制造悬念。孩子的叙述易造成叙事与事实的某种“错位”,将故事导入歧途,有效地造成故事的悬念,增强故事的趣味性。由孩子的叙述引入读者的思考,促使读者思维的积极介入,努力发现事实的真相。容哥儿是个孩子,他只能告诉我们他见到的事实,却无法进入成人世界,也无法知道成人的想法。他只能用他的思维逻辑去想,去说。“其实这两姐弟的事情我不懂的还多得很呢。不知怎的,我老觉得他们两人有点奇怪,跟别人很不一样。”而成人由于具有较强的逻辑分析能力,对玉卿嫂的许多事情便可以依据生活经验推测出来。如玉卿嫂与庆生的关系,与婆婆的关系等。书中胖子大娘这样说:“傻哥子!她跟她婆婆吵架才出来的,这会子又巴巴结结跑回去?你们小娃子她才哄得倒,她哪能逃得过老娘这双眼睛。你看,她哪次说回娘家,不是扮得妖妖精精?”正因为容哥儿不懂,故事留下了许多的意义空白,必须通过读者的阅读去填充。“除了这些确定的因素之外,叙事文本还保留着许多不确定性,即伊瑟尔所说的意义空白,这些空白激发和诱导读者对它进行创造性的填补。”⑧读者只有加入自己的理解、充分调动想象力,积极参与作品的创造,才能更好地诠释理解作品。 再次,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加动人,更加令人同情。作者要在作品中塑造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决定了他所要使用的叙述话语。玉卿嫂这一形象给人的印象是美的,不顾一切追求个人幸福的。唯其对爱的追求的破灭,她才更加令人同情。杀死庆生是残酷的,同归于尽却不正说明她对爱的坚守与执著?所以,读者透过“我"所看到的杀人雪后的场景是那样地令人震惊,又是那样地骇人心魄,还有美好事物毁灭后的浓重的悲剧感。韦恩·布斯说:“作家的判断总是存在的……纵使作家可以在一定范围内选择他的伪装,他决不可能使自己消失。”⑨小说没有正面描写玉卿嫂杀人的场面,体现出创作者的良苦用心和对玉卿嫂的同情。正是通过第一人称见证人视角,有时浓墨重彩,有时简化省略,方显示出作者苦心孤诣的经营策略。 作者简介:宋彦,女,山东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04级博士研究生,山东轻工业学院政法学院副教授。 ①②《白先勇自选集》,花城出版社,1996年版,第11页、12页。以下原文均引自本书。 ③⑨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广西人民出版社,第123页,第24页。 ④⑤⑥⑦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花城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38页,第242页,第246页,第302页。 ⑧罗纲:《叙事学导论》,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5月版,第2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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