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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睡在爷爷床上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他的床垫子是稻草做的，黑暗之中，突然有“希-希”之声响起，吓得我蒙上被子。爷爷呵呵笑，说，胆小鬼，这是蟋蟀，不会咬人的。有相当长时间，我以为蟋蟀就是住在稻草垫子里的，但是很奇怪，白天它又不叫，找遍稻草垫子也找不着。

知了叫得更大声。知了本地话音译叫“喃喃呓”，很贴切。我一直搞不懂它到底是哪里发声音，肯定不是喉咙，那就是翅膀扇动？也不像，它翅膀不动照样叫。或者是把发声的口子藏在肚子下？但剖开也没有看到什么。

抓知了不太容易，得弄个长竹竿，顶端插上细竹篾，弯成弧形，再到各个角落，收集些蜘蛛网。蜘蛛网是容易找到，知了藏在树丛就比较难发现。好不容易抓一只吧，它又不叫，怎么逗弄，都乖乖闭嘴，不知是吓坏了，还是只母的。

村口那棵大樟树没有知了，毛毛虫倒是不少。有一种是绿色的，比大拇指还粗，背上有深色的斑纹。都说毛毛虫会变蝴蝶，这么大只的毛虫，变成蝴蝶肯定也大。不过，蹲在它身边，看它慢慢吞吞、脑满肠肥的样子，实在是忍不住，小竹枝一戳，顿时皮开肉绽，绿汁横流。

尺蠖有时候会从大樟树的枝丫垂吊下来，风一吹，摇摇摆摆，荡着秋千，一到地上，就匆匆忙忙一曲一伸赶路。看它一会儿是个“几”字，一会儿是个“一”字，弄不清它的脑袋是在哪边。它的处境比绿毛虫好点，我只是把小竹枝搁在它面前，看它一曲一伸，爬上来了，赶紧把小竹枝竖起来。尺蠖爬到竹枝顶端，东张西望，探头探脑，不知所措，又灰溜溜往下，太好笑了。

小飞蓬

防洪堤旁的稻田，秋收之后，野草高长，成了昆虫的世界。夕阳西下，我站在田埂，看着狗尾巴草和小飞蓬一起轻轻摇摆，突然张开双臂，杀进草丛，横冲直撞，什么螳螂、蚱蜢之类的，吓得到处乱跳，如果它们会说话，一定会喊“吓死宝宝了”。蚱蜢虽有各种颜色，但实在是太容易得手，不稀罕，金龟子颜色变化大，有的金色泛着绿光，或者是青色底闪着金光，非常漂亮，值得一抓。独角仙长一只大长角，还分叉，有大将军气质，只是我傻傻分不清独角仙和屎壳郎。

最怕的是，抓到放屁虫，浅褐色或绿色的，只要手摸到，会有一种臭臭的味道，挥之不去。后来才知道，这是椿象，它的后足基节旁，有挥发性臭腺的开口，遇敌时放出臭气，难怪！

传说中的放屁虫

爷爷总是在猪圈旁种南瓜或葫芦瓜，也是奇怪，都长得特别好，瓜架上虫子也多。比如七星瓢虫，红红的小半球，背上有小黑点，跑起来速度挺快，飞起来也不含糊。还有一种飞虫，本地话叫“红娘子”的，红黑色，瘦长型，倒也有点风韵。最多的还是萤火虫。白天抓来，装在小纸盒里，到了晚上，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它到底怎么发光，也搞不清楚，只是觉得手上托着这么个小纸盒，很不一样。

百玩不厌的老三样是，苍蝇、蚂蚁和蜻蜓。夏天的下午，知了在屋外大喊大叫，但还是挡不住屋内的安静，连苍蝇的嘤嘤之声，好像都吵得要死，我拿着小竹条，或者直接赤手空拳上阵，打得开心。有了苍蝇尸体，马上去找蚂蚁，放在它的必经之路，请它吃，嘴巴也没闲着，念起童谣，开头一句是“蚂蚁啊蚂蚁，请你喝碗茶”，后面还有一长串，大意就是不用客气，赶紧去家里叫大伙都来。

这童谣厉害，小蚂蚁高兴跑回去呼朋唤友，一长列蚂蚁兵喊着口号排着队就出来了。其中体型明显大一号的大头蚂蚁，首先遭殃，被抓起撕成两截，这招我们叫“脱裤子”，只剩半截的大头蚂蚁，居然还会动，其他小蚂蚁用触角碰碰它，没有打的意思，继续朝苍蝇尸体赶路。好几只蚂蚁一起抬着苍蝇往回走，它们会惊奇地发现，这回去的路突然变得很难走，莫名其妙地多了好多大石块、大坑，甚至还有不可逾越的破鞋子、手掌山，可是它们意志实在坚定，不断微调线路，还是一分不差地回到了家。

至于蚂蚁的城堡，生存还是毁灭，关键是看我要不要动手，什么开水烫、尿攻、竹枝捅，各种手法各有妙处。

蜻蜓有青色、黄色和红色之分，青色常见，黄蜻蜓一般是在下雨之前成群出现，红蜻蜓不多见。一定要乘它停在树枝上歇气时，悄悄逼近，飞快出手，捏住它的尾部，蜻蜓会挣扎，会扑动它那本来就透明的翅膀，用它的大圆眼哀哀地看你。不要心软，找根绳子，或者稻草，绑在它的尾部，假惺惺地放了它。蜻蜓以为自己真的逃出生天，高兴地起飞，不料尾巴上带着长绳子，飞不快，一会儿它就得停下来喘气。喘够了再飞，如此三番五次，最后解了绳子，蜻蜓一溜烟飞得无影无踪，估计它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后来，再没有睡过稻草垫子，没有在垫子里放声大叫的蟋蟀。没有爷爷种的葫芦瓜，没有一家10几口人只吃一大碗葫芦瓜，当然，也没有萤火虫，没有红娘子，没有吓得乱跳的蚱蜢群。

爷爷去世那年，我读大三。父亲怕我来回不便，是在爷爷葬礼之后才写信告诉我。那年暑假，我回到东平，回到护田，坐在奶奶的房间，这房间突然变得好空。奶奶用平静的声音在说爷爷去世的事。她说，你爷爷走得很干净，不痛苦，真好。就像点蜡烛，烧到最后都要熄灭的。头七那天，你爷爷还回来了，厨房里来了一只大蛾子，那时节怎么会有蛾子呢。我把他请出门，对他说，走吧，走吧，全家人好好的，不要牵挂，你在那边，要好好保佑全家老小，保佑阿慧念书，念多多书。

爷爷应该还会记得，哥哥和我有个外号，哥哥叫“洪虫”，我叫“慧虫”，估计是小时候爱哭，嘤嘤嗡嗡的，像虫子一样烦人。

爷爷怎么就变成蛾子了。我看着在阳光中飘舞的尘粒，听着奶奶那没有一点起伏的声音，想着那只舍不得走的蛾子，终于没有忍住，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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