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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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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彦著

1、这几天给话剧团装台,忙得两头儿不见天,但顺子还是叼空,把第三个老婆娶回来了。

??顺子也实在不想娶这个老婆,可神使鬼差的,好像不娶都不行了,他也就自己从风水书上,翻看了日子,没带一个人,打辆出租车,就去把人接回来了。

2、顺子嘴笨,过来过去就那几句话:“女儿迟早是要嫁的,你跟我过,又不跟她过,怕啥?家家经都难念,忍忍就过去了。”

3、顺子有个口头禅:咱就是下苦的。谁能下苦,谁就跟咱干,下不了苦,就趔远。

4、装台是新兴行业,如果能列进第七十三行,在顺子们看来,大概就算最苦的一行了。基本上没明没黑,人都活成鬼了,人家演出单位,基本都是白天上班排练,舞台就得晚上装好。到了白天,你也闲不下,还得在一旁伺候着,那些导演们基本都是脏嘴,开口骂人就跟家常便饭一样,连女的都是那样一副德性,开口“操你妈”,闭口“我操你姥姥”,有时直接还给你个中指:“啧!”不过说的都是极其标准的普通话而已。好多装台的,不仅受不了苦,而且也受不了气,干着干着,就去寻了别的活路,唯有顺子坚持下来了,并且有了名声。现在,整个西京城,只要有装台拆台,给文艺团体装车卸车的活儿,全都找到他顺子头上了,别人想插手都插不进去。这样,自己身边就聚集了一堆吃饭的人。

5、剧团人有个习惯,爱把所有领导职务后边的“长”字都简化掉,比如刘科长,叫刘科,南队长,叫南队,赵股长,叫赵股,瞿团长,自然就叫瞿团了。好像这样平等一些,大概是也亲切一些吧,顺子也就跟着这样叫了。

6、顺子轻轻推开门,见满院子都是从楼上扔下来砸碎了的花盆、碗碟和瓶瓶罐罐,连菊花最喜欢的光屁股大卫石膏像,都摔成了八瓣,那段没有遮住的下体,端直飞在了一蓬也被砸损了口面的仙人掌花盆里。

7、现在舞台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听着都喊累,都闲活儿干不完,可一份工就是一份钱,谁也不想再插进一个人手来,擀薄了自己的那张饼。

8、“寇主任,我顺子绝对没有给瞿团说什么,弟兄们也没有告你状的意思,咱都是下苦的,生意也都靠你寇主任照应着的,咱咋能忘恩负义,背后说你的坏话呢。刚有几个嘴贱的,问人家瞿团要吃要喝哩,我都骂过了,回头我会专门上门给你道歉的。还望寇主任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咱下苦的一般见识。”

9、她甚至听见村里有人撂话说:顺子娶回来的是菊花的姐呀,还是妹子呀?因此,这只浑身散发着强烈骚性的母狗的进门,就成为她人生一件不能轻易退让与放下的大事了。

10、在她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来,她爸突然抱起她,哭着说:“你妈跟人跑了。”菊花问:“我妈为啥要跑呀?”爸说:“嫌你爸穷,嫌你爸没出息,是个烂蹬三轮车的嘛。”任她再哭,她妈都再也没有回来,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没有妈的日子。

11、菊花的后妈,是在菊花上初中时娶回来的,她爸把她后妈娶回来时,提前是跟她说过几回的,爸说:“得给你找个妈回来做饭洗衣服。爸顾不上,得在外面挣钱哩。”后妈就娶回来了。后妈还带了一个女儿,叫韩梅,把她叫姐,她们不几天就混熟了,在一起玩得很开心。

12、反正她现在,是越来越见不得这个见人就点头哈腰的父亲了,一副奴才相,真是让她受够了。

13、“太重了,我下来吧。”“没事,你坐稳了。”脚下再沉重,顺子还是在拼命往前蹬着。他突然想,自己在女儿面前是不是也太软弱了,竟然害怕成这样,自己毕竟还是她老子呀!他的脚下又突然来了点劲。

14、顺子开始当然是不同意,觉得这绿帽子不是一顶,而是无数顶,是压着摞摞的绿帽子,有人说,搞不好在三位数以上,并且还有黑人的,顺子就是一辈子找不下媳妇,也不能把这样丢人现眼的媳妇娶回来。可事情就那么古怪,田苗本来是瞧不上顺子的,当听说连顺子都还瞧不上她时,就略施小计,轻松把顺子拿下了。

15、他也很是跟踪过几次,即使抓了现行,也无济于事。他骂她不要脸,跟人睡觉,她还撑得极硬地说:睡了,咋?不行离婚就是了。还气得他毫无办法。他是觉得菊花太小,离了,苦了孩子。可最终,她还是跟那个满脸横疤子肉的广东佬跑了,一跑就再无音讯。

16、“刁顺子,你给我出去,这是我的房,我让你出去!”顺子一下被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极力克制着,不想把事情再弄得不好收拾。为了生计,在谁面前都能低三下四,又咋不能在亲闺女面前,做点退让呢?他咽了咽哽在喉头的话语,仍静静地坐着。

17、“刁菊花,我就是把谁娶回来,也轮不到你说,我是靠一点点挣着吃的,就连把你养这大,吃的穿的戴的花的,也都是你老子我撅起沟子挣下的。你看看光化妆品,你一月都要败糟我多少钱。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嫌我给你丢人了,可没办法,我只有这么大个能耐,就只会蹬三轮,只能给人家装台,挣人家一点下眼食,你要是觉得吃得不消停,花得不消停,不滋润了,你可以走,我就权当没你这个女子。你走!啥东西!”顺子终于放出了最狠的话。

18、菊花住进去后,故意极其高调地出出进进,并且逢人就说,她是被家里撵出来的。巷里巷外的,不免就有了议论声,说顺子娶了麻迷婆娘,两人合伙,把亲生闺女赶门在外了,她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19、顺子一看,素芬不仅脊背从楼上溜下来时,拉破了上尺长的皮肉,而且两只胳膊和身上,到处都是菊花的咬伤,抓伤,踢伤,他看着心里一阵阵直打冷噤。他觉得这件事,素芬从头到尾,都是通情达理的,反正截至目前,还没有从蔡素芬身上看到任何错处,只看到她能背亏,他不能就这样让人家不明不白地走了。更何况,这个女人还确实有味道,他也说不清是啥味道,反正他是舍不得把人放走了。他说:“你走啥,不走,就跟我过一辈子,看她敢咋?啥东西,还真格给养成了。”

20、他像老电影里那个偷地雷的日本人一样,偷偷摸摸地摸进了寇主任的家,人家连坐都没让坐,就那样站着说了几句话,他自然是道歉个不停,点头哈腰个不住,总之,希望人家以后还能多多关照。

21、“唉,我要是不坚持背大的,很快就连小的都背不动了。人是贱货,睡着的,不想站起来,站起来的不想走,走的不想跑,越懒就越没成色了。”

22、俗话说:宁领千军万马,不领一帮杂耍。瞿团把这帮唱戏的,都领几十年了,啥难缠的事,难缠的人,都能摆平了。顺子就想,菊花的脑子,还有剧团那帮人好使?

23、尤其是父亲接回这个骚货后,她就越发地觉得,一切都乏味、无聊、无耻、无奈、无助透顶了,她有时甚至连点一把火,把那个破家烧了的心思都有。想着想着,她突然就操起桌上的水杯,把梳妆台前那个有些变形的镜子,嘭地砸了,反正都是他刁顺子结账。

24、“是不是最近,跟你爸闹得不愉快呀?”

??菊花没有回答,只低下头,继续翻照片。

??“这事是你爸做得不对。”

??菊花突然一怔,眼睛直直地盯着瞿伯伯。

??“这么大的事,他应该先跟你商量好了再进行嘛,咋能这么草率呢。我已批评过他了。他也承认做得不好。”瞿伯伯说。

25、瞿伯伯后边还讲了些什么,她就一概都没听进去了。她觉得伤心,也觉得耻辱。脑子一片嗡鸣声。她甚至不知道,现在怎么才能从这个院子走出去。她的双颊,通红通红的,烧得连脖子都在发烫。她终于给瞿伯伯答应,明早就从酒店搬出去。

26、“你寇铁就是个门背后的霸王,让人家外地人涮了,回来跟我耍脸子,耍你妈的×,一回栽进去几十万,亏你八辈子先人了。”小旦满嘴的牙膏沫,都喷到顺子脖根上了。

27、村里多数人,是靠地皮过日子,一是出租房,二是靠集体卖地分账。村里过去有六百多亩地,这些年,先后卖了有三四百亩,家家都分了不少钱。尤其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一家能分到二三十万,娃们就再没有好好上学的了,家家都摆开了麻将摊子,菊花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

28、一连几天,顺子的大便,都是素芬拿手指头,一点一点往出抠,顺子开始咋都不愿意,可实在憋得没辙,也就只好由着素芬抠去了。

29、菊花也知道他住院着的,他以为菊花会来看他一眼,可等啊等,始终没来。晚上素芬睡着的时候,他甚至难过得眼泪都下来了,没办法,这就是自己养的女儿,整整养了快三十年,又当爹又当娘的,最后就养成了这样的仇人。他知道这一切都因素芬引起,可自打跟素芬结婚这一个多月来,他越发地觉得这个婚结得值。尤其是这次住院,要没素芬,他还不知要多遭多少罪呢。女儿家对于父亲,毕竟还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而夫妻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这个蔡素芬,是真心待他好。自从接进门那天起,她就在受气,可她一直忍着,可以说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够贤惠的了。特别是这次住院,头几天晚上,她几乎就没眨过眼皮,不是伺候吃喝屙尿,就是擦洗身子,搓背,搓腿,搓脚心。说实话,前两个老婆,都没这样细心照料过自己。

30、顺子很少这样不为睡觉而躺在床上,醒着还躺着,咋都觉得太奢侈,不自在。

31、没人时,她就去偷偷练一会儿,好在过去骑过自行车,学起来倒不难,几次下来,就能蹬着满院子跑了。她也不想别的,就是能在每次半夜装完台,能把顺子蹬回家就成,顺子真的是太辛苦了。

32、顺子唱得跟山羊叫一样,把素芬笑得再也骑不动了。顺子还问唱得咋样,素芬说,山羊脖子被夹在圈门上了,就是这样扯长嗓子喊叫的。

33、过去,她每次放假时,继父都是要提前好几天,就给她打扫房间,晾晒被褥的。

??继父一直对她很好,虽然是个蹬三轮的,她也不屑于告诉人,但心里,还是非常感念的。

34、在朱满仓离开她的一刹那间,她甚至想过,还不如跟他去镇安乡间过寒假,那里有热气腾腾的炭火,有视为掌上明珠的娇宠,有想把生命都交给自己的爱情,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是要远离,一旦亲近,她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

35、寺院倒是管饭,可天天吃的都是素食,吃得蛮饱,不一会儿,就前胸贴住后背了,墩子他们,只好到附近集镇上去买猪蹄子啃。

36、可突然间,晴空霹雳,她丈夫先是老流鼻血,都没在意,但流着流着,最后就查出是血癌了。把他们两人攒下的一点底子彻底咕咚完,人就走了。弄得她带着一个几岁的娃,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

37、他第一次见赵兰香时,觉得这个女人个头是那么矮,头顶只齐他的脖根,上三轮都得搭一把手,可后来,他就不觉得这个女人矮了,甚至觉得还有些高不可攀。但赵兰香对他的好,韩梅对他的依赖,尤其是自己家庭对一个女人的需要,让他终于开始了向赵兰香的攀登。

38、顺子回忆起来,那是多么幸福美满的几年好日子呀,可没想到,这个女人,真是福薄命浅的主儿,怎么就得了那么样的瞎瞎病,把一罐子蜜糖,很快就打得连碎片儿都寻不见了。

39、她记得有一次,她跟菊花姐闹矛盾,母亲曾悄悄对她说:“大小事,都得让着你姐一点,你毕竟是擀薄了你菊花姐的饼子呀!”这句话对她印象很深,包括她母亲去世后,她要下狠心上大学,也都与母亲的这句话有关。

40、韩梅除了漂亮点,过去在她眼中,是个要啥没啥的主儿,就是个拖过来的“油瓶”而已,如今竟然也活成人了,大学也要毕业了,还有人追了,她一想起这些,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41、菊花几乎见不得谁提蹬三轮这几个字,提了,就让她立即产生一种不堪入耳、入目、入心的感觉。浑身也不自在起来,脸立即发红,耳朵立马发烫,头也抬不起来了。

42、直到考大学的那天早晨,还是继父用三轮把她送到考场的,不过远远的,继父就让她下来了,说人家都是拿小汽车送,我女儿坐三轮来,丢娃的面子了。可那时,她真的没有那种感觉,就觉得继父能拿自己的血汗钱,供自己上高中,考大学,已经让她感恩不尽了。她始终清楚,自己不是人家的亲闺女。

43、她几乎是第一次发现,继父是活得如此的卑微,见谁都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见谁都是“咱就是个下苦的”,一脸想博得天下人同情的可怜相。韩梅小时见他的时候,可没有这种感觉,就是觉得他和蔼、可亲、好玩,别的蹬三轮的,对大人们都是一副巴结的样子,可对小孩儿都凶得很,从来不许动他们的车子,更别说上车去玩了。可顺子伯伯不,他一来,车上就猴上去一群小孩儿,连车子弄翻了,他也不计较,最多说:“你看你们这帮娃捣的哟。”有时还拉着娃们,在巷子里跑一圈才让下来。在韩梅的记忆中,继父的腰板,一直就没挺直过,但也不像现在这样,越发地弓得没了形。一给人点头哈腰,那脏兮兮的蓝布大褂,就尤其显得前长后短了。

44、他觉得,菊花在赵兰香死后,就越发丑了,主要丑在打扮上,啥新穿啥,啥露穿啥,有时穿得他都不敢正经瞅一眼。迟早浑身都是片片拉拉、吊吊絮絮的,不是胸口遮不住,就是后背光脊梁,要么就是裤腰短得露着贴了花的肚脐窝,都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十几岁姑娘娃儿的打扮,再加上见天把脸抹得蓝一道,紫一道的,气得他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

45、蒋老板见硬上不行,就又变成软磨,说他这一生,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享受了,就是没得到她,想不过,这成他一生的心病了。他赌咒发誓说,这一生不把她揽到怀里,他死不瞑目。

46、孙犯灭绝人性,手段极其残忍,用一尺五寸长的杀猪刀,将蒋某连捅二十四刀,并凶狠地割下蒋某的头颅和生殖器,挂在蒋某办公室门头后,扬长而去……

??她也被刑拘了几天,但很快释放了。她没有立即离开,一直等着法院把孙武元执行死刑后,她弄去火化了,埋了,才隐名埋姓,来西京城打工的。

47、她也从韩梅的话中听出,她是想跟自己结成统一战线的,说实话,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可她又不能说,也不能做,一旦露出这种迎合的意思,家里矛盾就会闹得更大更凶,她是再也不愿看到有什么不测,降临到她的头上了。

48、这事她也没跟顺子说,她觉得她是有能力处理好这些事情的。生活告诉她,有些事情,不让男人知道比知道了好。

49、人家与男主人,是心心相印、相濡以沫、如胶似漆等等等等的日同茶食夜同眠的关系,而自己越来越像个胆囊、赘瘤甚至指甲壳,切了也就切了,剪了也就剪了,消除了,蒸发了,也丝毫要不了这个家庭的命。

50、操你的闲心,主任他爹一辈辈就好这一口,前年还跟村里年轻人一起去偷偷看过艳舞呢,这最后一场戏,才算是请对路了,八成他老大人,已心满意足地驾鹤西去了。把站在一旁的顺子都惹笑了。

51、刁大军自然是不会住在弟弟的家里了,他是在克林顿当年来西京下榻的宾馆,登记了总统豪华套房,等一应收拾停当后,才由小媳妇款着左胳膊,由侄女刁菊花款着右胳膊,回了一趟村子。

52、闲谝了一会儿,顺子就说,哥回来一趟也不容易,要不嫌弃了,就在家里弄几个菜,也算是吃顿团圆饭。

??刁大军说:“今天要吃羊肉泡,我这嘴都快馋得要流哈喇子了。到同盛祥去吃,我请客。”

53、当一家人都围在一张大圆桌上后,顺子心里甚至有些激动,他没想到,一个几乎是四分五裂的家,竟然在大哥刁大军回来后,这样轻松地就扭和到一块儿了,他甚至在暗中祈求,想让大哥在家里多待一阵儿,等帮着把这个烂摊子彻底捯饬好了再离开。

54、会计死那年,疤子叔还去灵堂骂了几句:“你这条老狗,总算死了,可咱这孽债还没了,等我到了那边,也会撸你几秤杆,让你狗日的,在阴曹地府都甭想出门见人。”

55、人常说,十个赌徒九个空,还有一个逃债中。疤子叔之所以能坚持这么多年,家里没被掏空,人还活得由“死疤子”、“烂疤子”、“臭疤子”、“狗日的疤子”,而成为村里的“疤子叔”、“疤子爷”,除了年龄以外,就是他的赌风好,技术天下一流,但却从不暗算人,眼里也揉不得沙子。他瘦得仙风道骨的,迟早穿一身黑绸子衣裤,用他的话说,是图舒服,可在外人看来,那就是疤子叔的风格,那就是疤子爷不称老大而自成其大的独特做派。

56、顺子的手,已经伸进了装钱的口袋,可咋都掏不出来,他知道,这一万块钱,在这个桌上,也就是一两把牌的事,可在他,却是几个月的血汗钱,掏出来,转眼不仅不是他的了,也可能就不是他哥刁大军的了。

57、疤子叔哈哈大笑起来道:“顺子,你也学学你哥,看人家把人活的,一辈子吃喝玩乐得利朗撇脱的,连放屁,都是嗵嗵嗵的春雷震天声。你倒是活了个?嘛,蹬个破三轮,把咱村子人的脸都丢尽了,好歹祖辈也都是西京城里人嘛,他妈的,城里人,谁去给人干这下三滥职业。你还给人家唱戏的装台,亏你刁家的先人哩。”

58、顺子的脸,已经不知道发烧了,被人瞧不起,早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

59、他知道隔壁邻舍的人,都十分讨厌他家,一是嫌自己蹬三轮、装台,既没出息,迟早还弄得一身脏。另外就是菊花常常深更半夜的,突然大放音乐,有时简直是鬼哭狼嚎的,有人为此还给他家扔过砖头,给门上抹过屎,可菊花再说都不听,他也毫无办法,有时连他也是故意躲着。平常见了邻居,让人家骂几句,也就只好不停地给人家抱拳作揖了。

60、村里大概就数自己最下苦,但也就数自己活人最下作。人家也都养娃,不知咋养的,就能养成器,养顺溜,养漂亮,养孝顺了,而自己,也没少花钱,也没少操心,娃咋就养成这样了,连亲生老子都瞧不起,也不知是哪根大筋拧了,反正好歹死活都把人拽不到辙里去。他多么想,哪怕自己挣死,只要菊花能给自己赏个好脸就成,可不行嘛,好像连他挣的钱,也都和别的父母挣的钱不一样似的,让人家花着,心里都犯膈应。

61、吃个樊记腊汁肉夹馍、贾三灌汤包子、坊上回民粉蒸肉、羊杂、羊脑壳啥的,都花不了几个钱,可要是吃一顿老孙家或同盛祥的羊肉泡,再点几个诸如红烧牛尾、牛舌、花肚、鹿肉之类的特色菜,还叫几个多年不见的赌友,喝上几瓶西凤酒,那可就不是一点小钱的事了。

62、据说肉是越陈越香,年代久远的腊肉,甚至都不用煮,那瘦肉,是直接能撕下来吃的。镇安人特别会做腊肉,都清一色地用柏树叶子熏炙,下锅一煮,十里八乡的就都知道,谁家又在吃肉了。

63、豆酱条子肉,就是把煮好的腊肉,切成一筷子厚,跟碗口直径一样长的条块,然后,纹路细密地,一排排扣到炒好的豆酱上,下锅蒸一两小时,再出锅时,油浸进了豆酱里,而肉,柔滑得落口即销,故又名:“落口销。”

64、当大伙儿都觉得冷得撑不住时,他就说,你不要老想着冷,要想着还行,不冷,暖和着哩,人哪,只要这心里不觉得冷,身子也就不咋冷了。猴子就说,你这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呀。

65、顺子看这阵仗,自是有点拿玩人的意思了,就慢腾腾地说:“我们装可以,但剧场必须放暖气,没有暖气,我们不干。另外,我们晚上只加班到十二点,连轴转的事,我们不干。再另外,开始必须先付百分之三十定金,不付定金,我们不干。装完台,导演和剧务验收完工,立马把剩下的钱全部结清,否则,我们不干。还有,中午和晚餐,要保证每个人有两个鸡腿,再带一碗鸡蛋汤,少了汤,我们不干。”

66、顺子到底还是嘟哝了一句:“就是有钱,也不能都烧到这号地方吧。”这是顺子活了五十多岁,对他哥说的最重的一句话。小时候,大军哥即使踢他、打他、骂他,他都没还过手,也没还过嘴。因为那是他哥。

67、他以为是三轮剐蹭了人家的好车,吓得一下清醒过来,呼地就把三轮拐到旁边的窄巷子去了。他听到身后那个女人还在臭骂。这是他们所有蹬三轮人总结出的诀窍,只要遇见这号事,就抓紧加一把脚力,朝汽车钻不进的巷子里溜,溜得越深越好。要不然让人家把你赖上了,耽误工夫磨闲牙不说,关键是你赔得起吗?

68、顺子给素芬擦碘伏时,素芬也在静静地观察着顺子的手,几个指头短粗短粗的,茧子一层摞一层,冻疮也是一个接一个的,那红彤彤的冻疮皮肤上,结着抓破了的白痂,白痂又连着白痂,就有些像牛皮癣了。

69、所谓“胡啦嗨”,就是西京人说的做事没个准头,随意性大,不太考虑结果,董的摊子自然也大,至于怎么收拾,似乎从来不在考虑范围内。

70、他说只有老机场的烤肉,那才叫烤肉,肉好,嫩,鲜,不日鬼。火候掌握到位,孜然味儿蹿香,芝麻油、辣椒面、独头蒜,都是一顶一的正经东西。

71、她就有些越来越不能理解自己的这个闺蜜了,乌格格对谭胖子到底是啥态度,咋都让她琢磨不透,要是格格最后真的跟了这样一个货色,那可就爆了冷门了。不过,她心里有时也有点贼,面对自己生活的一塌糊涂,她甚至希望乌格格就烂在谭胖子手上算了,乌格格这好的条件,最终都烂在谭胖子怀里了,她再找不下对象,甚至终生不找对象,也就有十分充足的理由了。

72、谁知刁大军说:“一会儿你都拿走,马蒂不吃这个,她只吃进口水果,放这儿,也是让打扫房间的拿走了。”顺子心里就有些不畅快。

73、刁大军一笑说:“你这不是也活金贵了吗,咱小时,冬天啥时还喝过热水,不都是拿嘴对着水龙头,直接咕咚哩嘛。”他说着,呷了一口冰水,在顺子对面坐下了。

??“那是冷水,可不是冰水。”其实顺子他们现在有时渴急了,也经常对着自来水龙头,直接灌哩。

74、他哥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摸了摸他手背上一摞又一摞的冻疮,和那炸得直一道横一道的裂口,还有那手掌上,能划破别人皮肤的老茧说:“你咋能把手整成这样?”那确实是一双不能让人细看、细摸的手了,十个指头再怎么伸,都只能是弓形,努力伸开来,也像是还在握着什么,甚至还有点微微发颤。刁大军用自己的双手,轻轻把这双手捏了捏,搓了搓。顺子感到,那是一双软绵得跟棉花包一样的大手,没有骨头,只有上好丝绵一般的滑溜细肉,把自己的手,紧紧包裹着。他想往出抽,但他哥又揉了一会儿才放开。

75、出了宾馆门,有一个没腿的残疾人,伸出一个碗来,向他要钱,他先掏了一块,都转过身了,见那残疾人确实可怜,是真的没腿了,就又掏了五块给他。都走好几步远了,回过身一看,那残疾人正在给他的背影磕头呢,他就又返回去,掏了个十元的票子,弯下腰,平平展展地搁在了那个脏碗里。放在平常,至多掏个三毛五毛的,也就行了。可今天,自己突然有了这么多没下苦就拿回来的钱,他觉得撒出去一点,心里舒坦些。

76、顺子知道,戏弄到这阵儿,舞美、演员、乐队要“三结合”了,是一个比一个脾气大,凡大小拿点事的,动不动就凶人,他已经给大伙儿打了好几次招呼,说谁骂、谁凶,都别当回事,反正就是皇上他妈死了,再纷扰乱糟得没个头绪,那事也都是要过去的,只要人家没动刀砍人,咱就好好伺候着,谁叫咱是装台的,装台人就这命。

77、顺子在文艺团体混了这些年,算是把啥都搞明白了,不是领导不想管,实在是没法管,好多事,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能糊弄过去就行。“角儿”之所以是“角儿”,是因为人家有不可替代性。

78、顺子心里说不清的一阵惶惑,他哥这一走,这个年就不好过了。这几天再忙,一想到有他哥在,兄弟难得团圆一次,加之菊花又特别买他伯的账,他就觉得这个乱纷纷的家,也许在这个年节,还有些和睦的希望。一想到这些,他甚至还有些莫名的激动。可今天这一下,就把他这份儿好心情,端直送到冰窖里了。

79、他就觉得自己是倒霉透了,本来家里好多事情,已经是稀泥抹不上墙了,他哥回来,又给他惹了这样一摊子烂事,他一下连蹬三轮的力气都没有了。

??刚晴起来的天,又飘起了雪,不是雪花,而是比白米还大一点的颗粒,抽得人脸上火辣辣的痛。

80、猴子手痛得满头大汗淋漓,却始终没叫唤一声,见了人还咧嘴笑呢,但那笑,真的是一种比哭更让人难受的表情。顺子心里,一阵阵就跟锥子扎着一样的痛。

81、寇铁最后干脆骂他说:“医院里,舞台这边?心不操,就留下我在这儿挨骂受气,你还催钱要款的,美死你了刁顺子,你狗日的不立马来,我就镚子儿不给你,不信咱走着瞧。”

82、我一再讲,绘景、制景,都要带着感情,不要应付差事,可你们看看这景,有些地方连比例都不对,是怎么监制的,光想挣钱是吧,如果想挣钱,就不要搞艺术,搞艺术就不要老想着挣钱,那是两码事,艺术家不是商人,商人成不了艺术家。

83、她就是眼里揉不进这两粒沙子,见不得她们在眼前晃来晃去,乌阴人得很。反正自己这一生是越活越悲催了,也就见不得别人那阳光灿烂的日子。

84、有人说,制度还少吗?咱团各种制度装订起来,可能都是一部《三国演义》了,顶?用。

85、他之所以能干上装台这行,也就因为从小爱看戏,那时离戏园子近,没票都是翻墙、钻下水道进去看哩。没想到,后来自己竟然直接参与打扮起戏来了,心里对这行自是很珍重的。

86、素芬就想到了自己先前的那个男人,为了尊严,竟然能拿刀,把仇敌一刀刀片了,剜了,那是怎样一种男人的气概呀,那时她还觉得那个男人是太狭隘,太粗野,太莽撞了,可与顺子一比,又觉得顺子是太窝囊,太瘪三,太扶不起的猪大肠了。

87、彩排开始了。

??只听靳导轻轻对着步话机指挥:“准备开幕,听唢呐长音第四拍时启幕,启,干冰继续,背逆光弱启,面光弱启,大幕徐徐地,光徐徐地,徐徐地……”

??终于,音乐大作,大幕全开。

88、可还没等瞿团开口,靳导就先说话了:“哎老瞿,我可给你说噢,这回顺子可是立了大功的,你可得好好奖励奖励噢!”

89、一条可怜的伤残狗,怎么能激起下手者这样的仇恨,而这个下手者,竟然是自己的亲生闺女,他心里一下凄凉得,像跌进十八层地狱一般,咋都找不见了返回的路径。

90、他觉得这个家是要完蛋了。

??他在做最后的努力,他没有任何拿人的武器,这么多年来,他就是用自己的低下,可怜,甚至装孙子,化解了很多矛盾,解决了一个又一个不好解决的问题。面对越来越强势的菊花,甚至今年也突然变得不听话了的韩梅,他也只能使出这一招来,企图挽救这种他已明显感觉撑持不住的危局。他跪下了,就跟给寇铁跪下一样,他觉得给自己两个女儿跪下,也并不是太没面子的事。

91、“我求求你们了,别闹了好不好?有啥事过不去的?是没的吃没的喝的了,还是咋的?要这样你死我活地打?闹?明天就是年三十了,你姊妹俩有啥深仇大恨,不能等过了年再说吗,非要闹得鸡飞狗跳的?我求求你们了,都忍一忍,让一让吧,我求你们了!”顺子说着,把头就磕到地上去了。

92、如果不是看见继父刁顺子,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态度暧昧,尤其是扑通一跪,那简直就是对刁菊花实施恐怖暴力行径的公然服软甚至纵容,兴许她还不会做出撤离的决定,可看着继父那连连磕头作揖的熊样儿,她绝望了,这种面对一家之主的绝望,才是压垮她这个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93、过去也许她还没有这种感觉,自十五六岁上高中以后,就慢慢觉得继父的这种憨态,是十分不雅的。有同学观察说,只有傻子,嘴才是时常大张着的。难道自己的继父就算傻子了?

94、客车很快驶出了城区,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一股说不清是酸楚,还是感伤的泪水,哗哗涌流上来,她知道,此一别,自己与这个城市,就算彻底割断了连接的脐带。

??西京是别人的了。

95、菊花回忆,在他们的接触中,乌格格也确实没说过对谭道贵的任何印象,就是光笑,光玩,光吃,光乐,再没有过任何越格的行动。现在这种女孩儿多了去了,只玩,只帮你消费物质,消费金钱,消费时间,但不谈婚论嫁。

96、谁知她的内心,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开水,烫得抽缩一起,痉挛不止了。

97、唯独刁菊花跟他背扭着,他就是想用老子跪儿子的办法,给她难堪呢。村里过去好多吸毒的,娘和老子就经常使这招破棋,也不见有浪子回头的。

98、前几天,她正在前边走着,有人硬拉着要给她算命,她说不算,算命先生就端直戳出了这样一句话:“美女,你得注意呢,你本来是好命相,可家里进了邪风,把你的上风给抢了,你得收拾呢。”然后,就三百块钱卖给她一张符,让她回家,悄悄用刀扎在自己卧室的门头上,她就回来扎上了。

99、年是个什么东西,有人说,是个很凶猛的动物,家家准备好吃的,是祭祀,而放鞭炮,是驱赶。这个怪物,他过了五十多年了,好像还没赶走,并且是越来越难过了。

、因为孙武元杀死他的老板,是最后的疯狂,而刁菊花虐杀残疾狗,才是疯狂的开始。从虐杀的手段看,这个女人的心底,已经冷酷到无法探测的程度了,尤其让她恐惧的是,难以判定下一个目标会是谁。是韩梅?是她?还是刁顺子?似乎都有可能。这使她想到一些灭门的惨案,而她自己,最有可能,成为紧随狗后的牺牲者,她甚至都不敢回想,刁菊花能给狗的私处,硬别进去那根生黄瓜,她觉得,那正是刁菊花对她跟她父亲结合的一种愤怒,当她看到那一幕时,第一感觉就是:那条可怜的狗,其实就是自己。

、好在,人是救过来了。虽然救过来的人,对她也并没有产生任何好感,甚至还在变本加厉地歇斯底里,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自己该做的所有事情,问心无愧地准备撤退了。

、虽然金钱并不能证明爱情的温度、深度,但当一个人,为一份感情倾囊而出时,那种真诚,就把金钱转换成另一种无法衡量的价值了,蔡素芬不能不为这份感情,有所回馈。

、大年三十晚上,西京城闹腾得没有一处安静的地方,蔡素芬是顺着七弯八拐的窄巷子,悄悄离开西京城的,她是奔着一块真正安静的地方去的。

、这个年倒好,从腊月二十九就没安生过,先是杀狗,后是上吊,再就是素芬出走,用啥词,都形容不出他内心这阵儿的窝火、挠搅和痛楚。

、这个年过的,真他娘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顺子到底没撑住,浑身发烧,还打摆子,正月初一晚上,等菊花回来后,医院了。

???烧得稀里糊涂的,医院,就栽倒在前厅了。后来觉得是有人把他抬进了房里,弄到手术台上,扒了裤子,把屁股那里又痛、又凉、又蜇人地处理了好半天。再后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个家,怎么就过得散架成这样了呢?他记得他爸说过,人在做,天在看呢,刁顺子到底是做了啥坏事,要遭这样的报应,几乎所有人都离自己而去了呢?

、顺子把给老师拜年的几样礼物,放在了书桌上。那是老四样:德懋功水晶饼,老铁家腊牛肉,坊上油焖花生米,还有一瓶老红西凤,都是老师特别爱的几样东西。

、一个人,总是会记着,当下对自己最重要最有用的人,小学老师,就像大雁塔那埋在土里的底座,你不能埋怨,人家塔尖看不见自己。

、老师为什么要嫌弃你呢?人都不容易,老师从来不喜欢,什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这句话,都去当将军了,谁当士兵呢?关键是人咋样,人不行了,挑个大粪,蹬个三轮也不行。挑大粪,他会把大粪故意泼得满街都是;蹬三轮,他会偷鸡摸狗,顺手牵羊,那才叫活得没名堂了呢。

、顺子急忙给老师捶着背,边捶还一边赔不是:“我错了老师,我就是说说,还真没那个贼胆呢。”

??“说多了就会有的。即使你没有,常跟别人说,那也是会撩拨起别人的贼胆的,要是把别人的歹心撩拨起来,你也是有责任的。”

、每次从老师这儿出门,老师和师娘都是这句话,叫他把腰板挺起来,说人的腰,你坚持往直挺,就挺起来了,说往下猴,也就彻底猴下去了。他每次从这里出来,腰都会挺得比过去直些,可今天挺了挺,就觉得特别的酸痛,背过老师,他还是猴下来了。

、本来就可怜,可悲,可叹,前前后后,还招惹了这多女人回来,这也是这个家活得不如人的重要原因,虽然都走了,可这股气,却还在菊花心头萦绕着,而这股恶气、臭气的总脓根子,就是刁顺子。

、蔡素芬这个女人,真的是太精明了,当她离开这个家后,菊花才发现,这个女人如果不走,才是真正能控制住这个家的“电脑”。她多次向她发出挑战,但这个女人始终没有接招,她开始以为是她害怕自己,现在看来,是这个女人内心有某种十分强大的东西,在死死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引而不发,一旦爆发,那一定是会有无穷的力量,让人无从防范,并无坚不摧的,这才是最危险的女人。

、连护士都说,三皮是最会伺候病人的人,因为他能用自己的眼泪,帮病人疗伤,这是最根本的身心治疗。不过,三皮在伺候顺子的过程中,也很快消瘦下来,他几乎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眼眶瘦得抠多深。害得顺子又不停地反过来开导他,让他想开些,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也都是没办法的事。慢慢的,两个男人就又说开了笑话。

、作为刁顺子的女儿,能让你有一碗饱饭吃,能让你有几套一年可以倒换过四季的衣服穿,那就已经是该满足得睡着了要笑醒的日子,怎么还敢有做美容甚至换脸的希望呢?她被谭道贵彻底击倒了。她甚至嘴唇都有些颤抖,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尤其是这几年,村里好多家都有了小汽车,动不动一家人就开着逛去了,有的还逛到北京、上海、广州、拉萨去了,回来满村地显摆。而他,凭一辆三轮,最远也就只能把娃拉到郊外遛一趟,何况人家早就看不上这“掉价”、“跌份”、“丢人现眼”的破玩法了。

、我看你顺子就行,脑子也好使,都算半个艺术家了,舞台上的事,没有你不懂的,要是评职称,我觉得你拿个舞台主任技师,副教授级,比现在有些拿了这职称的人还称职。

??人哪,出啥力气都不怕,就怕把力出了,还落不下好,只要能落下好,就是把啥闷力舍了,也觉得值乎。

、狗终于要出场了,连顺子也没想到,“它”一出场,就又赢得了暴风雨般的掌声,那肯定是给自己拍的,因为“它”从土坡后边一露头,那掌声和笑声,就溃坝一般涌上舞台了。人真是个无师自通的家伙,没有任何人要求,“它”竟然在土坡上,还晃了几下脑袋,因为他觉得,那一定是一个十分讨好的举动。那掌声果然就又雷鸣了起来。在一刹那间,他甚至突然悟出了,靳导常说的“把握角色”、“创造角色”这些话的含义了。

、他从来没有在如此温暖的怀抱里,享受过这样的赞美,二十多句唱呢,全是给“它”的,还是秦腔慢板,放在平常,谁还给他过这大的篇幅交流说话呢,大多是:顺子你把那个啥弄一下。或者是:顺子,你长眼睛是出气的呀,你看那个啥弄成啥了。即就是表扬,也很简单:顺子,那个事弄得不错嘛,下次还让你弄。用这样的戏份,这样的爱怜,这样撕肝裂肺的思念,来总结、歌唱一个生命的意义,五十多岁了,他还是借着狗,才美美享受了一次。这一生,只有被人贱看、呵斥的份儿,从来没有如此高尚、重要、尊严地活过一天。他在充分享受这种高尚,这种重要,这种尊严。

、他心里又在骂:“真是个臭婆娘。”

??演狗,给自己带来了这大的羞辱和悲哀,他一生是再也不准备演狗了。

??狗日的狗。

、前边的,已经理不出个头绪了,反正人说窝囊就窝囊吧,后边的日子,恐怕也真得好好盘整盘整了,光是这样没明没黑地装台、拆台,讨债、怄气,也不是个长法,自己毕竟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

、他其实也还是攒了一点底子的,这是他人生的最高级机密,就他一个人知道,虽然不多,也就十几万块钱,将来真不得动了,防老总还是可以的。

、顺子说得一板一眼的,也像那个老干部的口吻和神情:“我也得好好休息休息了,干一辈辈了,也该让让贤了,台嘛,要装你们装去,我这,就算退下来了。”

??大吊开始以为顺子是在演戏,后来才发现,还是真的,看把他假的。

、“你到底咋了吗?”

??“没咋,反正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我要再装台,我就是王八蛋。”

??顺子说得很坚决,连一点缝隙都没留。

、反正这回,他是准备彻底撇掉三轮,全面开始钓鱼、遛鸟、养虫,看棋,打牌,听戏的悠闲生活了。弄这些事,他就不信他还比谁蠢笨了。

??鸣虫这东西还真是好玩,顺子一次买回来了七八样,有蛐蛐,蝈蝈,金钟,金铃,银铃,塔铃,马铃。他过去是养过蛐蛐、蝈蝈的,那都是在菜地里逮的,撂些菜叶,喝些水就行了。

、寇铁还是那副居高临下的神情,生硬地吩咐他说:“明天有个晚会要装台,得上二十几个人,一共给六千块,你一早就带人到剧场去,晚了别人可就去了。”要放在平常,他自然是要说出一串感恩不尽的好话的,可今天,他嘴里蹦出的,却是硬得比寇铁的话还要硬十分的两个字:“没空。”

??然后就狠狠地把电话挂断了。

、平常看起来,一个个能得一根指头都能剥了葱,说起硬气话来,个赛个的像千斤顶、金刚钻,可一旦到了要拿肩膀承重的时候,也都只会下颗软蛋。

、顺子提着水果进门时,周桂荣还在用水给头上抿头发,这是她们乡间女人家里来客时,都会顺手做的一件事,这样不仅头发不乱遭,而且美观,受看。

、也怪,顺子一答应出山,活儿立马就来了,还是一个县剧团的戏,但请的都是全国的大腕,据说花了一千多万,光布景、道具、灯光就拉了八卡车,顺子他们二十几个人,整整把布景、道具卸了一晚上。

、“恐怕少不了一千万吧?”

??蓝团长惊异地把他瞅了一眼,“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都装了快二十年台了,一台戏的阵仗,朝那儿一摆,我就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你们是咋和这帮人联系上的?”

、说邓九红这几年也可怜,老汉跟她离婚了,老娘还瘫在床上,关键是女儿也被人家抛弃了,三个女人在家里过得很是恓惶。

、就在一切都按部就班往前走着的时候,顺子家里又出了一件大事,刁大军回来了,二百多斤重的刁大军,是瘦成一把麻秆,病得快水米不进的时候,被接回来的。

、就是这个华山西峰一般高耸挺拔、棱角分明的鼻梁,竟然塌陷成一堆无人照看的破败老坟模样了,歪向一边的峰基,如同抽去了骨架撑持的松弛薄皮,又皱皱巴巴地,牵向同样凹陷了的嘴角。由嘴角到整个脸庞,都彻底沦陷了,尤其是那对眼眶,深陷得犹如两个无底黑洞,洞中微微泛起的那点弱光,无力地在他脸上扫射着,让他觉得有些毛发倒竖。怎么成这样了?刁大军怎么会成这样了?

、然后,他爹就开始暴打刁大军,打得特别狠,有时一锨把过去,能把他打得朝前踉跄好几步,可刁大军不仅不躲,而且还要退回原地,等着继续打。顺子那时已经上到小学三年级了,他对奋不顾身、宁折不弯、宁死不屈、视死如归这些词的理解,都是从大军哥身上开始的。

、他说,无论如何,都得把他哥陪几天。他先去给他哥置办好了上路的衣帽、鞋袜,然后就一直坐在刁大军身边,接尿接粪,看着他,抚摸着他,无奈地等待着一个人的油尽灯灭。

、刁大军有了钱,总喜欢一摞摞地在明处码着,朝出花时,也不太喜欢数,比划个大概,就撂出去了。而他刁顺子要是挣下钱了,那是要赶紧找个地方,美美数几个来回的,并且还要小气得把那些缺了角的,拿回去让人家换一下,然后立马藏起来,是生怕背后有贼眼盯上了。

、顺子不是不想要,四五十万块钱的家当,对他来讲,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要是老师端直决定给自己了,他大概也不会推辞,老师毕竟是没有后人的人了,自己跟钱财也没仇怨,为啥不要呢?可老师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自己又不是靠双手挣不来钱的人,咋能就这样精白落人家一套房子呢,那可真就是老师说的,成一件很可耻的事情了。

??他回答得很干脆,说他不要。

、村里人常说,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做豆腐。但在周桂荣看来,这些苦处,比装台都差远了。

、常年装台,最需要准备的东西就两样,冬天的大衣,夏天的凉席。

、连管剧场的人都议论说:这确实是一帮西北愣娃,能玩儿硬的,这号破舞台,这点破时间,明明干不成的事,还真给卯上劲儿了,难怪那地方出李自成了。

、演戏这行当,玩的就是演员的嗓子,演员的情绪,演员一旦没了嗓子,没了情绪,再好的戏都能演砸了。不管谁有什么意见,首先得考虑演员的感受,该吃的“偏碗饭”就得让吃,这是行业特点所决定的,他当了这么多年团长,觉得最硬的道理,就是要把演员轻轻拍着“哄睡着”了。

、她说这事没法干了,谁她都伺候不起了,名利已经把世道人心熏黑完了,没一寸地方适合搞艺术了。她说她准备回去卖葫芦头泡馍呀,跟艺术彻底拜拜了。她骂艺术现在就是个婊子,除了臭气熏天,没有啥值得去审美了,完了蛋了,只丢下审丑了,她要拜拜了。

、瞿养正是背起手从主演房里出来的。

??他平常是从来不背手的,但那阵儿,似乎需要这么个外部动作,来强调一下自己的权威与决心。

、顺子的“眼秤”、“手秤”、“头秤”就那么准,他说哪道景有多重,用眼一量,用手一掂,用头一支,几乎斤两不差,这种特殊的技能,让剧场管理人员大开了眼界。他们还从来没见过,对舞台装置技术如此谙熟的队伍,所有的装台作业过程,都有了艺术创造的含量。只见安一排顶光,从灯具布位,到上螺丝,到布线、插线,再到平衡灯头,完全是机器一般的流水线作业速度与水平,但又分明是人在用手操作。尤其是高空作业,几乎跟杂技演员一样升降翻转自如,但却不用任何安全保护措施,难怪有人老喊猴子猴子的。

、演崔护的,刚过而立之年,演桃花的,也才二十七八岁,社会上捧的人多,两只脚找不着地,搁谁,也都是在所难免的事。试想,一个人,整天面对着千人捧,万人忽悠的场面,要清醒,要冷静,要自控,要弄清自己的半斤八两,那是多么难的事呀。

、要有呼吸,靳导反复强调,舞台上所有搬景、下景、升景、动景、开光、收光的人,都要有呼吸感,她说懂得了呼吸,就懂得了艺术,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呼吸,呼吸,你懂吗,刁顺子?

、大吊说:“个子大,尺寸比例自然大。不过你那,也太恓惶了点。”

??“就剩尿尿了,要那么大的铺排干啥。”

、顺子说:“再甭提了。以后送到门上的,也不要了。坚决不要了,一个人的日子,多省心。”

??“要是有合适的,恐怕还是得要上。人世间的男男女女,就这事,你不要,可能就把谁单下了,瞎人要了谁,就是害了谁,好人要了谁,兴许就积了德了。”

、顺子趴在地上直喘粗气,这三分钟的前后左右奔跑,绝不亚于百米赛跑,真正叫累得命如游丝,咽气断肠了。可他内心最强烈的感受,仍是四个字:完美无缺!

、瞎瞎戏,没演完,观众就能走去大半,还别说等着演员谢幕了。只有好戏,尤其是特别打动了观众的戏,才可能一谢幕、再谢幕地台上台下互动成一片。

、后来顺子就一直在骂大吊,死都不会死,与其真要死,为啥不在那天晚上,戏推到高潮后死掉呢,却偏要等到第二天才死。

??这个死大吊,真是个连死都不会死的人。

、周桂荣还问要不要带丽丽。顺子说,“你自己看,想带了就带上吧。”周桂荣又问了一句,“带了路费谁出?到京城,可是要花大钱的。”顺子就说:“这个你甭操心,瞿团请你来伺候病人,还能让你和丽丽自己出路费吗?”

、顺子团队所有人,心绪都极不稳定,顺子还不停地给大伙儿做工作,但做着做着,背过人,他的眼泪,还是断了线似的朝下淌。

、大吊是在北京八宝山火化的。

??顺子在收捡大吊的骨灰时还说:“你狗贼虽然不会死,可也算死对地方了,你知道这是啥地方吗,这可是火化大人物的北京八宝山哩。”

、直到这时,大家才知道,大吊叫赵北瓜。他爹给大吊起这样一个名字,据说就因为大吊是独子,害怕绳从细处断,名字叫金贵了,容易引起鬼神的注意,叫个毫无用处的北瓜,鬼神大概就不要了,可没想到,还是让恶鬼半路摘了去,他爹娘就大骂天地鬼神,是瞎了狗眼,连臭屎无用的北瓜都要。

、要是死在舞台上,那就是因公殉职,顺子打听了,团上丧葬费、死亡补偿费、老人赡养费和未成年子女抚养费,最少可以赔偿到四十多万。即使那天在舞台上没死,到欢乐谷里死了,也比死在欢乐谷大门外强,可他偏偏就死在离人家大门有十几丈远的地方,跟人家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医院的最后诊断是:缺血性心脏猝死。说明提前那两次症状,都不是大吊说的“睡着了”,那就是休克,那是医生说的“假性死亡”。医生还说,当发现病人有这种毛病时,就应该检查,应该卧床休息,病人是耽误了。

、顺子回来就住院了,这回累得比任何一次都严重,他这次是要下决心,把那个老病根彻底剜了。

、他跟周桂荣正式谈了一次话,谈得很严肃,他说:“我知道,这样叫你们搬出去,不够意思,可你们长期住在这里,对你们的确不好。我们毕竟都是孤男寡女的,将来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哩。”

??“谁爱说让他说去。这地方是大吊叫住来的,你给大吊说去。”

??周桂荣一搬出大吊来就哭,一哭,这事顺子就说不成了。

、“顺子哥,我已经失去了大吊,再不能失去你了,你是个好人,又一个人过着,我周桂荣就是当牛做马,也愿意一辈子跟着你,我想大吊,那样想方设法地要住到你家里,是一种托付,也是一种天意哩。”

??任他怎么说,周桂荣就是不走,并且还让丽丽来,跪在他面前,要他帮帮她们,别把她们赶门在外。

??他的心,就软得下不了驱赶的手了。

、现在这模样,是既不像赫本,也不像菊花了。如果不说她是菊花,大概谁也认不出她是谁了。

、他就坐下来,一边听鸣虫叫,一边看蚂蚁忙活。蚂蚁们,是托举着比自己身体还沉重几倍的东西,在有条不紊地行进的。

??他突然觉得,它们行进得很自尊、很庄严,尤其是很坚定。要是靳导看见了,是一定会要求他顺子给它们打追光的。

后记:

1、要为舞台铸造灵魂谈何容易,那层层叠叠、起起落落的神秘光斑、魔幻魅影,就需要大量的光源去支撑。而这光源,就来自数百只,甚至上千只作用不同的灯光的化合勾兑,最终才能形成不知天上人间今夕何年的效果。而一只灯,有的重达百斤以上,这么大的劳动量,自然就在传统的七十二行以外,催生出一个新的行业来:装台。

2、装台人与舞台上的表演,完全是两个系统、两个概念的运动。装台人永远不知道,他们装起的舞台上,那些大小演员到底想表演什么,就需要这么壮观的景致,这么富丽堂皇的照亮?而舞台上表演的各色人等,也永远不知道这台是谁装的,是怎么装起来的,并且还有那么多让人表演着不够惬意的地方。

3、鲁迅说,他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我小说中这些人物与故事,也在偷着向鲁迅学,是黏合起了好多装台人的形象,最终抟成了刁顺子这样一群特殊的装台人。

4、底层与贫困,往往相链接,有时人生只要有一种叫温暖的东西,即使身在底层,处身贫困,也会有一种恬适存在。最可怕的是,处身底层,容身的河床处处尖利、兀峭、冰冷,无以附着,再加上贫病与其他一些生命行进装备的胡乱组装,有时连亲人也不再相亲,儿女都羞于伦常了,更遑论其他。

5、其实一个再忙的人,哪怕忘了吃饭、误了约会,都不缺交给心灵的时间。我觉得写作,就是肉身给心灵的思想汇报。

6、一个人忙一天,晚上若能把精神盘存一下,当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无论得意也罢,失意也罢,高兴也罢,不快也罢,能定期定时盘整回望,当更有助于明天后天那些惊人相似且带着轮回样态的生活面对。对于我,这个盘整就是写作。

7、有人说,我总在为小人物立传,我是觉得,一切强势的东西,还需要你去锦上添花?即使添,对人家的意义又有多大呢?因此,我的写作,就尽量去为那些无助的人,舔一舔伤口,找一点温暖与亮色,尤其是寻找一点奢侈的爱。与其说为他人,不如说为自己,其实生命都需要诉说,都需要舔伤,都需要爱。

???????年5月26日于西安

碎碎念:追了剧又来看书,不得不感叹文字的力量。偏远地区,脏话的传播非常之野蛮,尤其在下苦的底层人民群众之间。他们嘴皮子之间呱嗒两句脏话,就像炒菜得放些盐一样寻常且必须。高楼大厦里坐格子间的工作人员想不到在卖苦力的队伍里,也有着说不出来的弯弯绕,好在大家心里都明镜一样,偷奸耍滑,大不了以后不再共事儿。而装台人员里,做个工头儿,太难了,领导着卖苦力的弟兄不说,要回自己的工钱还得低三下四委曲求全,被人骂着、数着,还得陪着笑脸儿,简直不是人干的事儿。这么看来,哥哥刁大军活得倒是真敞亮,想咋咋,只是具体活得咋样,自己知道,不能只活在别人的眼光和唾沫星子里。

??第一个女人和人跑了,留下菊;第二个女人死了,留下拖油瓶韩梅;第三个女人素芬倒是难得的温良贤淑,只是前夫为她杀了人,而菊就容不下她;大吊的遗孀就这么不清不白地住了下去,还有需要植皮的丽丽......顺子每天都是被生活碾着走的,不情不愿地被一再伤害。最打动人的莫过于顺子上了舞台去演那条狗,在“桃花”的怀里,五十来岁的他竟然陶醉了,生活就是这样的残酷无情。小人物的苦恼多得数不过来,就像顺子经常观察体贴地拿列蚂蚁??一样,得举着自己体重两倍多的东西回巢,行走在世间,又有哪个物种可以轻松过活?

??电视剧里的结局算是某种意义上的happyending吧,可是书里悲惨得多,比如菊恨恨地去虐狗,这心理着实扭曲了??。还记得电视剧里,顺子喃喃地说:“这屋里多热闹呀,热闹得谁和谁都没有关系。”寻来的哑巴小伙子,和一溜儿遗像,顺子念叨:“和你说跟和他们说一个样,都听不见。”老实本分的过活,就得这么受着吗?这世上本就没有公平......

12月23日宫格练习

门萨数独2??8??5??

门萨数独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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