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bull小说张洁方天浴连载十

儿童白癜风症状 https://m-mip.39.net/nk/mipso_4509122.html

天浴(连载十)

文●张洁方

三十一

杨石头这两天有点忙。杨老六死了,作为本家侄子,帮忙自然在情理之中。关键是杨石蛋啥心都不操,一天到晚穿着孝衫,腰缠麻绳,坐在草铺前,来了亲戚朋友,除了跪下烧两张纸,陪人干号两声外,当起了甩手掌柜。人们问他啥事,他说:“找我哥去!”杨石头头戴孝帽,捋派这、捋派那,样样操心。杨老六不到寿尽之年,打墓箍窑没提前准备,大到打墓箍窑拉砖用灰,小到吃喝拉撒,样样都要他操心,直忙得头晕眼花。

三天前,村里来了一个收黄豆的三轮车,大声吆喝着收黄豆。石蛋媳妇到囤里挖了两布袋豆子,粜给了收粮食的贩子。饭时,杨老六到地里回来,听说儿媳妇粜豆子,急忙搭梯子上到楼上,手伸到粮食囤里,挖过来搅过去,最后又喊石蛋拿了手电筒上楼照着,把囤里的粮食倒了一遍,突然大号一声:“天要杀我呀!”杨石蛋急忙问:“大!大!到底咋啦?”杨老六闭着死鱼眼,嘴咧得像个小盆一样:“钱!钱!我的五百块钱!妈呀,天要杀我呀!……”号了几声后,突然昏倒在楼上。杨石蛋摇了半天,才把他摇醒。原来,杨老六省吃俭用扣攒了五百块钱,用布包好,起始藏在炕席下,但怕老婆子给揭幕了。后又藏到炕头窑窝里,又担心被老鼠拉走了。他把屋里隐秘的地方想了个遍,都觉得不保险,唯有那个装大豆的粮食囤安全些。每年除了过年,挖几升大豆做个豆腐外,一般没人去动那个囤,就把钱卷成一小卷,用皮筋套了,埋在大豆中间,谁知竟叫儿媳妇给当粮食粜了。

杨石蛋下得楼来,拎住媳妇打了一顿,问你粜大豆干啥?媳妇说:“二闺女在城里上高中,两个星期都没回来了,我想进城看看闺女,顺便给闺女买件换洗衣裳。”杨石蛋听了,没再说话,推自行车出了村,问了三轮车走的方向,骑车追赶去了。媳妇一听那么多钱,自然也心疼,对公公藏钱充满一肚子气,一边哭着,一边连敲带拉呱,道:“跟个老鼠一样,一辈子净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抠抠抠!怕这个花,怕那个花,有俩钱藏到这,塞到那,只怕谁知道,死了还能带到墓坑里?”骂罢,也出村打听三轮车的去向了。

杨石蛋骑车追了一截收粮食的车无果,十分沮丧地返回家里,刚走进院中,就见他大四仰八叉躺在院中。他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扎,连喊了两声,不见反应,急上前看,只见他大口吐白沫,嘴脸乌青,再看身边散落着一个纸皮包,地上还散落有几颗老鼠药,便一切都明白了。他拼命地喊着摇着,杨老六的死鱼眼到底没有睁开。晚上,去娘家给侄孙做满月的老六婆回到家里后,哇地一声也号开了:“死老头子,你把钱看得比命还亲!”她返身回到屋里,从桌背后的墙角铁盒里取出那卷钱,往停在草铺上的杨老六身上一扔:“给!这不是你的钱,拿阴间花吧!”原来,老六婆早盯着他到处藏钱,感到生气。他前边藏,后边就给他揭幕了,不承想,这钱竟要了他的命。杨石头说:“我六大活着都舍不得花,死了就更舍不得了,这钱留下您花吧!”老六婆说:“我也不花他短命鬼的钱,这钱给他扯七件衣裳,全部裹搂到他身上,省得他亏心!”杨老六的钱真就带到墓坑里,别人走时都穿五件,杨老六比别人多穿了两件。

压埋了杨老六后,杨石头觉得头昏沉沉的,腿也像压了石头似的抬不动。他想两天没有好好睡觉了,便回到屋里,晚饭也没吃,倒头呼呼大睡起来。直睡到鸡叫二遍,猛地醒来了,顿觉浑身舒爽,精神特别好。他到屋角铁丝上拉下毛巾,开了门,又到河爬去洗脸。洗脸的同时,干脆又洗了洗头,用毛巾把头擦干,在河边站了一会儿,才往村里返。走到路边,见一团黑沓乎的东西在路上移动。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捆草在移动,准确地说,是草捆下边两条腿在移动。杨石头知道是陈保国,就问:“保国,起得多早呀!割一捆草可回来啦?”陈保国听出是杨石头,便说:“石头叔,不起早不中呀,几十头张口子货,天天要吃哩!”杨石头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陈保国:“对了保国,你闺女就在这两天出满月吧?”陈保国把草靠到路边的土塄上,用脊背顶着,这才露出头来,说:“今天就出月了!”杨石头问:“那咋不张罗满月宴呀?”陈保国说:“张罗啥呀,你没看我家现在光景过成啥了,外债还有一大半没还哩。我大和我媳妇把村里村外的人都得罪光了,就是张罗也没人来!”杨石头叹口气,说了句:“难为你娃子了!”说罢,拿着毛巾走回家。

回到家的杨石头,依然习惯性地圪蹴在明柱跟抽了根烟,等天麻亮了,他才扛起锄头上地,但不到饭时就回来了。他回来时,柳叶放牛还没回来。这时的儿子儿媳孙子都搬住新楼了,他和柳叶住惯了老房子,不愿搬走。杨石头进了屋,把脚上的泥鞋脱了,换了双干净的解放鞋,然后跑到街上的百货门市,买了一条小绒毯,一身小娃衣裳,夹到胳膊窝下,向陈保国的养牛场走去。

陈保国的养牛场建在南坡根,紧邻大路,有一亩多大,那是他家分的责任田。自从那晚陈保国给陈老二下了一跪,把五头牛又赶回了圈里后,陈保国就开始在牛身上下工夫。常言说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牛和马一样,不吃夜草照样也不肥。于是,他便天天睡到半夜就起来给牛割草,动不动再用麸子盐水给牛调剂生活。仅仅几个月,五六头牛就变得毛色油亮,膘肥体壮。两头母牛怀上牛犊后,他照料得更加精心了。一天,陈老二贩回一头母牛桩子,两头挺脱,条格极好,绝对是个生牛娃的好坯子。陈保国就找到陈老二,说:“二大,你贩的这头牛,卖杀锅上可惜了,干脆卖给我吧!”陈老二想,卖给你,你有钱吗?欠我的钱一分没还,这回说啥也不赊给你了。陈老二心里想着,嘴里却说:“哎呀国子,真不好意思,这头牛有下家了。山那边有一户看家,叫我给他瞅识头好母牛,他情愿用他槽上的大犍牛和我换哩!我都答应人家了!”陈保国知道陈老二是在推脱,便说:“二大,你答应人家,再给人家遇嘛,这头牛就让给侄娃子吧。不过话先说到头里,这头牛你说多少钱?我给你现钱!”陈老二说:“国子,你该不会捣二大吧?你家塌了恁大窟窿,你还有钱?这头牛最少得一千二哩!”陈保国说:“一千二就一千二!今年我的核桃和山茱萸就卖了一千块,我妈手里还有俩私房钱,够你啦!”陈老二这才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国子,不是二大怕你,二大就那几个钱,都叫你大投到地毯厂了,这实在是转不过圈了。既然你喜欢,那就卖给你吧,我给那家人重瞅。”陈保国拿了钱,吆回了那头牛。果然没有看错,第二年春上,那头牛就怀上了牛犊。

第二年春上,陈保国走进杨家,找到英子,吭哧半天,脸憋得通红,就是说不出话。英子问:“国子,有啥事你就直说嘛,有啥不好意思的?”陈保国说:“我想办个养牛场,又怕人笑话!”杨石头接了腔:“养牛是个实实在在的事,谁笑话啥?”陈保国说:“可是……可是……”杨石头听明白了陈保国的后半句是什么,就对英子说:“英子,保国这娃是条汉子,你到乡里去问问,看还有没有养殖扶持款,帮着保国去办办!”陈保国急忙说:“石头叔,英子,我嘴笨,花哨话也不会说,这事不管办成办不成,叔的这份情我都记在心里,记一辈子!”说罢出了杨家,走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对于这二年的熊耳山人犹显宝贵。人们要种庄稼,又要拾翻食用菌,恨不能把时间扯开过。人们是天不明上工,天黑净下工。村里冒炊烟时,夜幕已经四合了,炊烟升到天上,和夜色融到一起,什么也看不见。饭做得晚,吃得自然更晚,往往晚饭就着月亮吃。

杨树林和英子虽然住进了新楼,但吃饭还在一个锅里搅稀稠。柳叶在灶间做饭,杨明和杨亮缠着爷爷讲故事。英子对杨石头说:“大,我去陈家一下。”杨石头问:“有眉目了?”英子说:“已经说妥了。”杨树林听了他们的对话,说:“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杨石头说:“胡说八道!谁没个难处?是男人,心胸就应该大一点,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英子瞪杨树林一眼,甩过一句话:“听见没?好好向咱大学学!”说罢出了院子。

英子走进陈家的时候,陈家一家正准备吃饭。他们见英子进来,全部从凳子上站起来,问英子吃饭了没有,英子说:“你们吃吧,保国呢?”她四下瞅瞅不见保国,就说:“我来给保国说句话。”恰在这时,陈保国背了一捆草走进院子。听英子说找他,就把草捆子往地上一撂,说:“英子,我在这儿!”英子转身对陈保国说:“明天早上,带上你的私章,跟我去一趟乡里。”陈保国问:“对了?”英子说:“对了!”陈保国激动地搓着手,说,“英子,叫我说啥好哩?”英子说:“啥都不用说!”转身就走。陈保国说,“英子,等等我!”英子问:“你去哪?”陈保国说,“我去和石头叔说个谢承!”英子说,“不用,你快吃饭吧!”说着就出门走了。

李金芬见英子出门走了,就问陈保国:“他们给你办啥事了?你去谢承人家?”陈保国说:“我想办养牛场,石头叔叫英子去乡里给我跑无息贷款,你说该不该谢承?”陈万有听了,眯缝眼睁开了一条缝,似信非信地问:“国子,你说的是真的?”陈保国说:“大呀!你咋啥都不信哩?”李金芬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她冲着丈夫喊:“陈保国,你的脸咋恁大哩?能搬动杨石头和英子?”季巧花说:“你没听见石头说,国子是条汉子!要是换作你大,恐怕去给人家磕头,人家也不一定伸手哩!”陈万有把头低下,一声不吭,只顾往嘴里扒饭。

自从上次陈保国冲李金芬发了通火吼着叫她滚蛋后,她又重新审视了自个的男人:这个以前沉默寡言的人,不承想是荞麦地里坐个秃女子,咋没防着哩?不承想身上竟还有一种山一样的特质:忍辱负重,任劳任怨,在大厦即将倾倒时,他竟挺直了腰身,撑起了这个家。陈保国的名字没有白叫,虽然没有保了国,但却保了这个家。李金芬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坚毅。与他的老子相比,完全就是两个相反的人。李金芬从陈万有的身上看不到这种特质,唯一看到的是,他那个脑瓜瓢子里似乎完全都是窟窿。立马间,她对公公更加充满了鄙视。她瞪了陈万有一眼,急忙起身去灶间给陈保国端了饭出来,送到陈保国手里。陈保国受宠若惊,抬头望望天上。李金芬说:“不接碗,往天上瞅啥?”陈保国说:“我看看日头从哪出来?”李金芬说:“夜晚天上没有日头,只有月亮。”陈保国接了饭,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吃过饭的陈保国和陈万有把那捆草铡了,这才走进里间准备睡觉,却见李金芬已经把洗脚水给他打好了,把洗脚盆端到床跟。陈保国洗了脚,正在淋水,李金芬急忙把洗脚水倒了,咣当一声闩了门。陈保国大感惊讶,不由说道:“看来,这日头真从西边出来了!”李金芬说:“今天日头就是从西边出来了!”她伸手拉了灯,一个饿虎扑食,把陈保国压到身子下边……

陈保国从乡里办了一万五千块的扶持款,回来后第一步先建牛舍。这牛舍建在哪儿?着实让他费了一番脑筋。村子里没有恁大地方,再说牛养多了,粪便气味就大。他怕遭人白眼,就瞅准了南坡根那块地,离村子远点,不会和谁产生纠纷。陈保国从小到大不惹人,更不想和邻里弄得青一脸红一脸。但建在那地方,离村远,晚上就要住在那儿看管。李金芬不同意,说:“总不能叫我和你一道住牛棚吧!”陈保国说:“谁叫你去住了?我一个人住,狼吃不了我!”陈万有打年轻时过过,知道啥叫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儿子和儿媳正处在如狼似虎的年纪,岂能分居?于是就说:“我去住牛棚。”陈保国说:“我去,谁也别和我争!”李金芬板着脸不吭声。

盖牛舍时,陈保国是按一百头设计的。李金芬问:“弄恁大摊场,你有那么多钱吗?”陈保国说:“这一万五千块钱,除过盖牛棚花销外,少说买十头好牛,一头一年生一个,第二年就是二十个,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用不了几年,牛场就能发展到一百头,还不说咱栏里已经有七八头了。”

听了儿子描绘的蓝图,陈万有感到很兴奋。想当初,一心想和杨家比个高低,就放弃了养牛的打算。如果当时选择了养牛,也不会碰得鼻青脸肿,沦落到这一步。如今想想,肠子都悔青了。常言说家贫出孝子,国难显忠臣。在陈家陷入房倒屋塌的关键时刻,儿子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老说知子莫若父,自己咋没看出来,这小子还是一个有种的货!难怪杨石头都衷心地称赞他是条汉子。看起来,陈家要想重新振兴,希望就全部寄托在儿子身上了。所以这半年多来,他扛起了地里的庄稼活,全力支持儿子的养牛事业。他太渴望陈家中兴了。现在的杨家如日中天,王狗子虽然一辈子是黄鼠狼尾巴,发不粗长不大,但他的儿子王小军因祸得福,如今开矿发了大财,并且盖起了楼房。听说这杨家的杨树林也准备盖楼。当初结拜的三个人,如今两家光景都蒸蒸日上,唯独自己把光景过流水了,这真是时也命也!陈万有不愿认命,他要协助儿子东山再起。于是,在牛舍建成后,陈保国和陈老二一道进城去牛集上买牛,他就把铺盖卷搬到了牛棚。

卢西的牛集设在东门外的大桥下。一条不大不小的河从铁岭关下的东坪流下来,将卢西城一劈两半,经高村注入洛河。平时河水很小,一股小水还没有老天爷尿的尿粗,河床常年裸露在外,基本就是条干河。牛集就设在河滩上,来交易的人,把牛绑在河边的树上,横七竖八绑一片,等着人来交易。牛经纪穿梭在人群中,不时把手伸进人的袖筒里或衣襟下,和买家卖家捏着码子。

陈保国看上一头牛,就叫陈老二去交涉,衣裳襟下一阵讨价还价,手一捏,成交。陈保国点了钱,牛经纪把绳头交到陈保国手上,这牛就易了主。陈保国挑选的都是口轻、架马大、条格好的年轻母牛。有一头母牛已经怀上了牛犊,还有两头母牛的尿器上正在掉涎。陈保国和陈老二把这些牛全部赶到黑马渠的畜牧配种站。配种站里有三头大犍牛,一头是南阳黄牛,两头是从国外引进的夏洛来和西门塔尔。这段时间,陈保国不断地寻书看,听收音机。他知道中国的牛分五大品种:秦川牛、晋南牛、南阳牛、鲁西牛、延边牛。熊耳山里喂养的牛,大部分是南阳黄牛。这类牛,身体瓷实,行动敏捷,适合散养,适合拉犁。但长得慢,一般一头成年牛要长二至三年。国家从七十年代开始引进国外品种牛,和本地牛进行杂交。经过杂交改良过的牛,长得快,出肉率高,适合肉牛养殖。特别是西门塔尔牛,六至八个月,身高就能长到一米,体重达到五百斤;更厉害的是夏洛来,六至八个月,身高达一点二米,体重长到五百至六百斤。陈保国决定把两头已经发情的母牛分别和西门塔尔与夏洛来交配。当他和陈老二分别把两头母牛牵到两头种牛跟时,它们似乎没有见过这么勇猛的大家伙,直欢喜得尾巴都撅了起来,肥圆的屁股乱摆,滴溜在尿器上的涎一直扯到地上,尿器的尖呈红色,两唇似乎微微张开着。两头种牛见了这么漂亮的两头母牛对它撅尾巴,肚子下边的红棍棍瞬间弹了出来,两只前蹄迅速搭到母牛的背上,尖细的红棍从母牛的尿器中插入,后半截子不住地抽动。母牛扎稳桩子站在那儿,一副惬意的样子,不摇也不动。直看得别的牛都撅起了尾巴,哞哞直叫。

十八天一轮,指的是牛十八天发一次情。如果牛在发情期没有配上种,就会到十八天头上情窦又开,表现出情绪烦躁,不好好吃草,见了犍牛后,眼含着泪,觍起憨脸哞哞直叫。陈保国的槽上喂有一头犍牛,但有点老,个头也不大,陈保国不想叫它和别的母牛交配,就在牛发情时又吆到城里的配种站,直到他买的十头母牛全部配上了种。

陈保国成了真正的牛倌,十八头牛,白天到坡上放牧,牛低头吃着草,陈保国就拼命地割草,给牛存青饲料,留待过冬。他把牛喜欢的草割倒,晒干,然后铡成短截,用大编织袋装起来,堆得跟山一样;夏天,他把麦秸垛在场里,垛的形状像极了实心的圆塔,上边用麦糠苫了帽顶,四围用枣刺护起来,防止猪拱鸡刨;秋天,则把玉谷秆一根不剩地从地里背回来,拢在牛舍四周。打核桃、摘山茱萸卖的钱,全部买了麸子。待到大雪封山,他把玉谷秆、麦秸铡成一小拃长的截,和干青草搅到一起喂牛,定时再给牛加点麸皮精料。冬天的熊耳山天寒地冻,风吼雪飘,而牛在温暖的圈里吃着草料,吃饱了,卧下倒倒末儿,十分惬意。

自从办了养牛厂后,陈保国可以说就没有闲着的时候,除放牛割草外,搂叶子,担土垫圈,从牛圈里除粪,一担一担再担到地里,全部是体力活。头压在草捆子下边,久而久之,下颚回收,头颅前倾,背也微微有点驼。走路时,脚步没迈出去,头已经伸到前面。当初,李金芬一见钟情的帅小伙,短短十几年时间,就变成了个小老头,手上的茧子比老树皮还厚,浑身充满了青草和牛粪的气味。如果是李金芬逼他去汤池洗澡,他就知道媳妇的瘾又犯了。

牛和人一样,同样是十月怀胎。去年农历四月间买回来的十头牛,过了年刚进入二月,便相继生了牛犊。那头最早和夏洛来配的母牛下了一头小犍牛,四蹄庞大,四腿粗壮,跟头小象似的,毛色黄中透白,顶门盖上竟还长有一绺棕色的毛,就像黄种人娶了个洋媳妇生下的二转子一样,潇洒又气派。陈保国决定把这个壮硕的家伙留做种牛,就把原先的那头犍牛卖了。

世上的有些事情,有时巧到不能再巧的程度。在陈保国的母牛相继下牛犊的时候,他的媳妇李金芬也分娩了,给他生了个千金。一时间,陈家得牛又得人,恰似太阳照到红叶上,红极了。陈万有种地,季巧花在屋里伺侯月子,陈保国则在牛舍里伺侯牛坐月子,得空跑回去看闺女。李金芬不让他动闺女的脸。陈保国问:“我的闺女,为啥不让我摸?”李金芬说:“你的手摸摸牛勾子,再摸摸闺女脸,把牛气都带闺女身上了!”陈保国说:“那我闺女长大,不牛才怪哩!”季巧花听了,笑得豁牙都露出来了,说:“你俩别逗嘴了,想想给闺女起个啥名!”陈保国说:“叫我大给起吧!”李金芬听了,把嘴一撇道:“他能起个啥名字!”季巧花见儿媳妇对公公一脸的蔑视,就说:“国子,还是你起吧!”陈保国说:“中,我起就我起。干脆叫牛牛算了!”李金芬气得哭笑不得,骂道:“你脑子除了牛,还有啥子?”陈保国说:“那你起,看你能起个啥名!”李金芬说:“你看咱闺女小脸生得多亲,美丽极了,她哥叫陈东,干脆她随着她哥叫,就叫东丽吧!”季巧花说:“东丽,这名字好!这名字好!”陈保国说:“那就叫东丽吧!”

小东丽降生陈家,陈家一家人喜不自禁,本应好好办个满月宴,庆贺一番,但鉴于陈家的处境,满月宴决定不办了。陈保国总觉得对不起自个儿的闺女。满月的当天,不到饭时,他提前把牛赶回圈里,想到街上给闺女买身衣裳,也算自己给闺女的礼物。谁知刚关了牛圈门,杨石头便来到他面前,把一条绒毯和一身小孩衣裳塞到陈保国手上,说:“国子,今儿是你闺女出满月,这是叔的一点心意。”陈保国想,这可能是他闺女出满月唯一收的一份礼。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从杨石头手里接过礼物,竟掉了眼泪。

三十二

在豫灵开矿赔得所剩无几的王小军,回到村里,见杨树林早已开起了收购门市,替客户代收木耳香菇,一斤抽五毛钱手续费,生意异常火爆,便租了原汤池姐妹花的商店,也干开了收购。

不同的是,杨树林的客户大部分是李鄂给介绍的。而他,没有客户。牌子挂出去,在门市憨坐几天,不得已,自动出击。

木耳收购,对于王小军来说,是一个新课题。在他的脑子里,木耳就是木耳,就像卖菜一样,茄子就是茄子,黄瓜就是黄瓜。他每到一家,拿出来的都是杨树林不收的货。多是夏天木耳,要么流耳,要么虫耳。这些木耳,杨树林说八块也不要。王小军来了,人也不敢张大口,只要八块。王小军一听,欣喜若狂,听说木耳十几块一斤呀,这是咋回事?他脑中掠过一丝疑问,便问:“杨树林收货,你咋不卖给他哩?”人回道:“我们有货,垫茅坑也不卖给他!”王小军问:“咋回事?”人回道:“他搞计划生育时,人都恨死他了!”

有理!有理!谁叫他作孽,种下的苦果终于有了报应,活该!王小军想着,便过了秤。把木耳从耳农的麻包倒进自己的大布袋。人都说还是军子把式大,是个闹家!王小军听了喜滋滋的。有人问还收不收?王小军说只收五天,给外地老板订了五吨货,收够就不收了。第二天,王小军还没出门,门市门口已排起了长龙。三轮车拉的,摩托车、自行车带的,肩挑的、手提的,大包小包,把王小军忙得不亦乐乎。翠翠还要做饭,还要照看孩子。王狗子见儿子忙不过来,就来店里帮忙。

王小军只收了三天,便收了将近一万斤,把自个的钱用了个净光。闻到风声的外乡人,也纷纷往他的门市送货。王小军说没钱了,不收了,人们便说先不要钱,赊着吧,等货销了再给。王小军一听,美事全让自己赶上了,买卖不用投本钱,何乐而不为哩?于是,他又收了一万多斤,全部打了欠条。

翠翠见王小军收起货来刹不住车,不免隐隐有点担心。他问:“军子,你是不是昏了头了?”

王小军说:“昏啥头,脑子清醒着哩!俗话说来得便宜走得才快,买到利才能赚到利,咱们八块收的货,多便宜呀!”

“便宜是便宜,但林子咋不收哩?”

“没有人卖给他,他收个干啥!搞计划生育时,把人都得罪痛了,谁见他谁恨!”

“我不信,照你这么说,他收的货哪来的?”

“我打听了,是那些没违反计生政策的人才卖给他的。”

“反正我觉着不踏实。你又没给人签合同,也没销路,就收这么多,胆子也忒大了点!”翠翠仍是耽心。

王小军见媳妇放心不下,便说:“你看咱熊耳山里,谁开收购门市不压货?谁家和外边签合同了?到最后还不是全销出去了?这叫扎下招兵旗,不愁吃粮人!”

翠翠说:“军子,常言说,听人劝,吃饱饭,反正不能再收了,赶紧刹车!”

王小军想了想,说:“中,听媳妇的,踩刹车!”

刹车踩不住了。因为,刹车链断了。

临近中午,王小军正准备关门,一个耳农又带了一包木耳来卖,王小军说:“不收了!”

那耳农是个半吊子,一听王小军说不收了,脸上的二乎筋绷起,眼睛瞪得像牛蛋,嘴里吼道:“不收你到处贴广告,说大量收购夏木耳、流耳、虫耳都要,存心日搞人不是?”王小军说:“我没贴广告呀!”那人说:“红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落款是汤河‘大熊耳山土特产购销门市!’”王小军说:“那边不是还有一家吗?会不会是你看花眼了?”那人说:“我这眼大得很,好得很,过个蝇子都能看清公母,岂能看花眼?人家是‘熊耳山土特产购销门市’,没大字!”王小军不服,问道:“广告贴在哪儿?”那人说:“贴在横涧街上,听说五里川、双槐树、狮子坪都有,你干的事,你能不知道?”王小军说:“我不信,你带我去看。要是没有咋办?”那人说:“要是没有,我从你腿板钻三匝。”王小军说:“中!”那人说:“要是有了,你从我腿板钻三匝!”王小军说:“中!走!”那人说:“先别走!”王小军问:“咋了?”那人说:“把我这木耳收了再走!”王小军无奈,只好将那包木耳收了。

从熊耳山南麓的汤河街起,有一条三轮车道,经义节沟,盘旋至熊耳岭脊。翻过岭脊,下到熊耳山北麓的熊耳村,出三道河,过横沟口,直至横涧街。那半吊子和王小军骑着摩托车,只用了一个多小时,便来到了横涧街口。王小军顺着半吊子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街口的墙上、电杆上,红纸黑字,写着大量收购夏木耳的广告。完整内容是这样的:广告,本店替有关方收购夏木耳,质量不限,流耳虫耳都收,价格每斤八元。望广大耳农朋友蛹跃前来销售。地点,汤河乡汤池村。落款:大熊耳山土特产购销门市。

王小军一看,怒火顿起,骂道:“哪个狗日的给我下的套?!”

那半吊子说:“先别骂人,赶紧来钻我腿板!”说着,双手掐腰,叉开双腿,等着王小军去钻。

街口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听了半吊子的话,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便对半吊子说:“一句玩笑,干吗当真呀!”

半吊子眼一瞪:“不中!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人们说:“真是个半吊子!”

王小军见半吊子不依不饶,气哼哼地说:“钻就钻!”说罢,爬到半吊子的腿板钻了三匝,起身在半吊子的勾子上踢了一脚。那半吊子挨了一脚,不但没恼,反而哈哈大笑。王小军气急败坏地撕下广告,骑车直奔五里川、双槐树、狮子坪而去。

天黑静了,几个孩子都睡了,王狗子不睡,他瘸着一条腿,不时到村口张望。翠翠说:“大,你先睡吧,军子恁大人了,不会有啥事!”王狗子说:“你先睡吧,我上年纪了,瞌睡少。”正说着话,见一道大灯照来,接着是摩托车的突突声,一眨眼工夫,王小军便将摩托车停在大门口。翠翠急忙上前问:“到底咋回事?”王小军说:“咋回事?不知哪个鳖仔给我下套。”翠翠说:“咋下的套?”王小军把一沓广告纸从挎包里掏出来,递给翠翠,说:“你自个儿看!”

王家的一楼楼檐下,装有吸顶灯,灯光锃亮,把整个院子照得如同白昼。翠翠从王小军手中接过纸,抖开。这时,王狗子也凑上去,两人看了半天,纳闷道:“这是哪个缺德鬼干的事呢?”王小军说:“还有谁,肯定是杨树林个舅倌!”翠翠说:“这也不像林子的字呀!”王狗子说:“弄不好是他找人代笔吧?”王小军说:“杨树林个狗日的,我操你祖宗八辈了?处处和我做对,明里暗里害我!”翠翠说:“先别骂人,常言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不图便宜收那夏木耳,他咋在后头烧火?说到底,还是你对木耳不懂,还不学习,不琢磨,才导致出了这事!”王狗子说:“常话说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真有道理!”翠翠说:“看起来世上这东西,啥都有学问。木耳这东西,看似都是黑的,这黑的里边也有学问。事已至此,嚼骂埋怨都于事无补。以后既然干这一行,就沉下心来虚心学习。眼下赶紧寻找出路,把这批货销出去。”

第二天,王小军写了多份广告,跑到卢西汽车站、十字街、五里川街,到处张贴。

一天、二天,十天、半月……广告贴出后,就像棉花扔进水里,一点反应都没有,连个泡都不冒。王小军着了急。一着急,就上火。牙疼、脑袋疼、嗓子也肿了,眼布满血丝。他像个疯子一样,天天掐着班车到点时间,跑到汤河街上,只要看到是外地人,挎个包包,就问是不是来购货的,要不要木耳。你别说,这样的法子虽然笨了点,还真捞上了好几个。湖北的、广东的、福建的、上海的,都有。来的人走进他的店里,看看木耳,摇摇头,走出“大熊耳山土特产购销门市”,又钻进“熊耳山土特产购销门市”,直接将杨树林收的货装上了车。王小军见了,恨得牙根痒痒,又无可奈何。杨树林见了王小军的模样,喜形于色,嘬着嘴,吹两声口哨,“叽溜溜滚球”,声音惟妙惟肖,引得鸟儿飞落树枝上,应声唱了起来。王小军听了,气不打一处来,飞石头打那鸟儿,边打边骂:“狗日虫艺,你和有的杂种一样,专门看爷笑话,看我不打死你!”

那鸟儿见王小军打它,叫得更欢了:“叽溜溜滚球!叽溜溜滚球!”

杨树林听了,哈哈大笑,嘴咧得比盆还大。

山里啥子快?风快。风刮的速度比水流的速度快几倍,但它却抵不住人的舌头快。这件事,迅速传遍了熊耳山。

英子每天在菌种厂忙碌,脸不及细洗,头不及细梳,雪花膏不及细擦,只有到村里乡里开会时,才对着镜子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打扮一番。一日忽听说了这件事,晚上回到家里,就问杨树林:“那件事是不是你干的?”

杨树林问:“哪件事?”

英子说:“广告的事。”

杨树林很坦然地承认说:“是我干的。”

英子问:“为啥要干那事?”

杨树林说:“我见他收木耳只图便宜,不问质量,心想,耳农手里压了那么多瞎巴子货,不卖出去,咋办?这才替他贴了广告。这不是为耳农分忧嘛!也是替你分忧呀!虽说耳农现在已不跟你签产品回收合同了,但赖货卖不出去,一方面影响耳农收入,二来影响你菌种销售。反正他小子是大老板,有钱。当初弄钱砸我,还不如叫他拿钱去给可怜人扶扶贫哩!”

英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都不收,为啥叫别人收?这不是害人吗?”

杨树林说:“害他一人,幸福千万家。哪头轻?哪头重?你掂量掂量!”

英子说:“耳农管理不善,这个苦果能叫人家军子吞吗?”

柳叶在里间把杨明、杨亮哄睡了,走出外边,听见小两口的谈话,说道:“林子,早晚做事,把良心放得正正的。丧良心的事不能干,记住娘的话,人在做,天在看!”

杨树林说:“妈呀!啥事该干不该干,咱得区别对待。对于狼,咱就不能讲仁义。对于咬人的疯狗,咱就要拿起棍子痛打!”

柳叶说:“人家咋咬你了?”

杨树林说:“记得当初我开矿时,和李伟说好的贷十万块钱那事吧?知道为啥后来的五万贷不出来吗?就是王小军个鳖孙在后头使的绊子。他给李伟婆娘雅丽塞了一万块钱黑,生生叫李伟掐断了我的喉咙!”

英子问:“这事你咋知道?”

杨树林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蠓蝇过去还有个影哩!”

杨石头脸色阴沉着。从儿子身上,看到了以前的他,不由慨叹说:“用下作对付下作,都不光彩!”

杨树林说:“这次给他上点眼药,让他也尝尝滋味。省得以后他再给咱下套。”

柳叶听了儿子的话,心中不免担忧,就郑重对儿子说:“林子,那你以后可要把眼睛睁大点!”

秋后,李鄂介绍的张老板又来到杨树林的家里,开始收购香菇。英子一边给张老板沏茶,一边对杨树林说:“林子,你去菌种厂把李叔叫过来,我弄几个菜,大家聚一聚。”

杨树林一听,高兴地说:“好媳妇!”说罢便往菌种厂去。

英子见杨树林走了,对张老板说:“张叔,我想请你帮个忙。”

张老板说:“你说!你说!”

英子说:“我的邻居王小军收了两万多斤木耳,因为不懂质量,砸到手里了。你全国各地跑,路子广,看能不能帮他销掉。”

张老板问:“你们不是跟王家有仇吗?”

英子说:“我大和军子他大年轻时,不知为啥结了仇怨,又延续到军子和林子身上,这冤冤相报啥时候是个头?

张老板惊讶地说:“哎呀英子!你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开明女子,难得你有如此心胸。好!这忙我帮!”

英子说:“但这事不要让我公公和林子知道。”

张老板问:“为什么?”

英子说:“也不知道我公公和军子他大有多大的深仇大恨。有一次曾想劝劝我公公,话刚开口,我公公就说,他和王狗子不共戴天,这仇,不仅这辈子结,下辈子还要结,吓得我就再也不敢吭声了。”

张老板说:“好,我答应你。但得让我看他都收的是什么货呀?”

英子说:“走,他的门市离咱不远,咱们去看看。”

大熊耳山土特产购销门市的门开着,里边堆满了木耳。翠翠在门市里给王云、王雨讲故事,见英子来了,急忙起身道:“英子,难得你到我这边串门。”

英子说:“我可不是来串门的。军子呢?”

翠翠说:“他收了这一堆烂货,卖不出去。到外边找销路去了,都出去快一个月了。”

英子说:“这是张老板。今年春天来过的,叫他看看能不能帮忙销了。”

翠翠说:“好好,英子,叫我咋感谢你哩?”

英子说:“感谢啥哩,我这是替林子赎罪哩!”

翠翠说:“这事也不能全怪林子,都怪军子不懂生意,只贪图便宜。他要不收,林子又能把他咋着?”

英子说:“先不说这,叫张老板看货吧!”

翠翠急忙将一包木耳打开,张老板上前看了看,问:“都是这样的吗?”

翠翠说:“两万多斤,都是这样的。”

张老板说:“那就麻烦了!一般一个市场上,消费群体不同,档次有高有低,所以,一个摊主,摊上的高中低档货都有,他们进货时,也是好赖搭配的,谁敢一次全进赖货?”

翠翠问:“哪咋办哩?”

张老板问:“你老公出门带样品没有?”

翠翠说:“带了,带了!”

张老板说:“那这样,你联系他,让他去九江的干菜批发市场看看,看那边能不能销动。那边的市场专销低档货,只要价格便宜。你收的价格不高,只要有人要,估计赔不了多少钱,就是费点劲。”

翠翠说:“费劲就费劲吧,全当买教训了。”

英子说:“那我们就走了!”

翠翠说:“英子,不管我公公和你公公咋闹,我是始终把你当姐妹看的。”

英子说:“我也是!”说罢便急急忙忙往回走。

在外流浪了将近一个月的王小军,在张老板的指点下,与翠翠一道将木耳拉到九江,赔了四万块钱,把一堆烂货甩了出去。返回家里,准备好好做几个菜,请请张老板的,谁知张老板货已收齐,装车走了。翠翠觉着欠了英子一份人情,就在九江走前,给英子买了条红围巾,趁天黑送给英子。英子见翠翠十分诚恳,就接住了。翠翠刚走出杨家门槛,杨树林便冲英子瞪眼:“眼皮子薄!没见过东西!”英子说:“仇恨宜解不宜结。再大的仇恨,都过去几十年,常言说屎干不臭,眼光都应该往前看。你没见咱光子和人家王月,心亲着哩!”杨树林说:“他家王月再好,白送给咱也不要!”英子问:“光子谈恋爱,还是你谈恋爱?”

一句话,噎得杨树林大翻白眼。

三十三

英子和翠翠的愿望是美好的。两个心地善良的女人,都希望两家和解,而两个男人并不按她们的意愿走,非但没有消弥仇恨,反而还干起了仗。

经过这一次的磨难,王小军学精了。他除了虚心向种植户请教啥叫香菇、啥是花菇外,还放下身段,跟到香菇贩子身后,看贩子怎样收货、砍价。不出两天,他就基本掌握了菇的品质和价格,也开秤开始收货了。

今年香菇的行情出奇得好,香菇收到十八元一斤,暗花菇收到三四十元一斤,白花菇收到六十元,并且特别抢手。早上下去收货,晚上回来就能卖掉。并且价格疯长,头天晚上收的货是五十八元一斤,卖六十。第二天下去,六十就收不来了。得掏六十二,咋办?收,行情买长不买跌。六十二收了,回来后卖六十四。并且为了抢夺货源,贩子与贩子之间还有打架干仗的。王小军收货没几天,就与杨树林干了一仗。

那日,两人一前一后都到墁子营收货,一户人家有几包花菇,大约二三百斤样子。杨树林先到的。这户人家有点圪腻,用山民的话说属于大麻油一类的。杨树林费了半天的劲,唾沫都说干,终于以六十二块成交。成交后,户主到别人家找秤,杨树林上了个厕所。这时,王小军来了。他看了货,偷偷给户主一斤加了五毛钱。那户主死活不卖给杨树林了。杨树林问:“为啥不卖了?男子汉大丈夫,君子一言,白布染蓝,说话咋能不算数哩?”那户主说:“好鸡霸好窝,好牛占好坡,你给的价钱低,我就不卖给你!”杨树林说:“哪谁给的价钱高?”户主一指王小军,道:“王老板给的价就比你高。”杨树林说:“那你刚才为啥答应我哩,你想一女许两家?”户主说:“你别把话说得恁难听,现在你多掏五毛,还卖给你。”杨树林说:“好,加五毛就加五毛。”心想我就是赚不上钱,也要不蒸馒头蒸(争)口气,绝不能把货让给王小军。王小军一听,急了,说:“我再加五毛。”杨树林见王小军明火执仗撬自己生意,怒火中烧,破口大骂道:“王小军,我尻你先神,你有几个臭钱?露蛋啥露蛋?”王小军也不示弱:“掏多少钱我愿意,你狗日的管得着吗?有本事再替我贴广告去。”杨树林说:“我就是贴了,咋着?有本事把我吸了!”

杨树林的话,彻底激怒了王小军,瞬时,眼前浮现出在上海睡候车室,在武汉钻桥洞,钱快花光了,天天啃凉馍得场景……一个多月在外受的委屈,全部变成愤怒,愤怒又燃烧成仇恨的烈焰。烈焰烧毁了理智的防火墙。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照准杨树林的胸口就是一记掏心拳,动作之迅疾,令杨树林没有躲闪得及,实实在在挨了一拳。杨树林可不是吃亏的茬,他立即反身回敬一拳。这一拳打在王小军的鼻子上,鼻血立马冒了出来。王小军顾不上擦,便与杨树林撕打在一起……

人都说风日能哩很,风叫霜把熊耳山的秋染过色后,新鲜了一阵子,看够了,看烦了,便又指挥雪来把这一切颜色全部抹杀掉。雪来了,来势汹汹,铺天盖地,将一切色彩全部涂成白色。就这,风还嫌不够劲儿,自己也赤膊上阵,一个劲地猛吹,雪就成了冰,风这才满意,因为它把秋天赶跑了,它让冬天统治这个世界。

冬天是农人最消闲的时候,粮食圈在囤里,一颗与一颗相互抱着取暖;牛在槽上悠闲地嚼着玉谷秆,嚼困了,犍牛噌噌母牛的头,母牛贴贴犍牛的脸;小麦长在田里,身上盖一层被子,呼呼大睡;老人在炕洞口搭一堆火,一边烤着火,一边吸溜着旱烟袋;而吃上了木耳香菇利益的菌农们,这时又夹起斧头上了山,叮叮当当砍起木头来;闲不住的还有生意人,他们仍骑着摩托车,裹着厚棉大衣,戴着棉帽子、棉手套,膝盖套着皮护膝,在山圪垯里到处乱窜。

由于食用菌业的快速发展,卢西成了全国最大的食用菌产业大县之一。县政府为了农民增加收入,为了保护这一产业,专门召开食用菌专题会议。在会上,县长不仅表扬了英子为食用菌产业发展做出的贡献,还亲自为她披红戴花,授予她农民致富带头人的荣誉称号,同时听取了她对食用菌发展的建议。

英子说:“这一产业的发展,确实给农民带来了实惠。现在咱们的产业发展大了,栽下了梧桐树,招来了金凤凰,全国各地的客商纷纷慕名而来,收购咱们的产品,把咱们的产品推销到全国各大市场,甚至出口到日本、韩国、澳大利亚等国和东南亚地区,这形势实在令人高兴。但咱们的工商、税务、财政、林业部门,这时都伸出手来,向客户伸手要钱。如果按各部门的杠杠算下来,一斤菇就要交纳八到十元的税款。如此重的税赋,严重挤压了客户的利润空间。客户没钱赚了,自然就不来收了。没有客户收货,农民生产出来的产品卖给谁?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县长说:“英子提的问题,确实值得大家思考。据说咱们国家有几个香菇产区,开始发展得很好,后来慢慢凋蔽了,究其原因,就是英子说的问题。前段时间,我考察了湖北房县、福建古田、浙江庆元,他们的食用菌产业之所以蓬勃发展,有一个做法非常可取,那就是他们协调了工商、税务、农林特产,成立了食用菌办,综合各种税收为一体,木耳、香菇一斤只收五毛钱,花菇收取一块钱的税。这样一来,既保住了客源,又保住了产业发展,我们要向他们学习。”

县长的话,激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于是,卢西县食用菌产业办公室挂牌成立;于是,卢西县在食用菌百花园里才迎来了百花盛开的局面,招得蝴蝶翩翩来。

持续了一秋半冬的香菇抢购热,随着货源被购空,随着天寒地冻慢慢凉了下来。南方的老板也纷纷起货装车,回南方各城市备战年关销货了。山里渐渐恢复了平静。

杨树林查看了菌种厂销售菌种的记录。其中,洛南一带购买菌种的数量不少。有一姓赵的人留下了电话。他按这个电话打过去,对方接了,互报姓名后,对方听是熊耳山菌种厂的,没等杨树林开口,对方就问你们还收菇吗?杨树林说收哩!老赵说那来我们这里收吧,我们这里的菇大部分还没卖哩!杨树林问咋回事?收菇的人都跑疯了,你们那里的菇怎么还没卖?老赵说我们这里没有你们县开放。工商、税务、农林特产税,跟狼一样,来个老板,逮住了,往死里整。大老板不敢来,卢西的小贩子骑个摩托车,从箭杆岭过来,收一包两包,返回时,箭杆岭的林业检查站趁机敲竹杠,不擩黑,过不了箭杆岭。这样以来,菇农种的菇都窝在手里了。杨树林说那我过去收购,不是照样挨宰吗?老赵说你来收购,只要不惊动这些衙门,我帮你过箭杆岭。杨树林问你有把握?老赵说箭杆岭检查站的站长是我亲戚,多少给他意思意思,绝对没问题。杨树林说好,那我就过去。

洛南县与卢西的官坡乡兰草村紧邻,属陕西省管辖。这里群山连绵,地势险峻,自古就是土匪盘踞的地方,比老界岭名气还大。兰草的一侧有铁索关;洛南的一侧是箭杆岭。年,红二十五军长征,经卢西入陕,在这里,与当地民团进行过一场激战。解放后,陕西当地政府在箭杆岭上设立了林业检查站。检查站不仅管木材,连农产品、中药材等土特产都要管,比山神土地管得都宽。两省人们“不与秦塞通人烟”。就是偶有交易,也是翻小路偷偷进行。

杨树林带足了钱,摩托车后带上了二三百条带子,直奔老赵住的村子而来。

老赵住的村子叫三要,离洛南县城很远,算个比较偏僻的地方。杨树林在老赵家住下后,协议老赵协助收购,每斤给老赵提五毛钱手续费,老赵负责货物出关。条件谈妥后,他们开始收购。菇农正愁自己种的菇卖不出去,一听杨树林来收货,便纷纷前来出售。只用了四五天,便收了一万多斤。杨树林带的钱用光了,货还多,心里丢心不下,就狠了狠心,回家又东挪西凑了十几万元,这点钱没起多大作用就用完了。无奈又跑到城里,找到柳文彬。柳文彬又找了信用联社主任。这一次,杨树林从信用社一次贷了五十万,这才又奔了三要。

王小军自打木耳出手后,便投入到香菇的收购行列。由于本钱少,即收即卖,一季下来,也赚了点钱,但仍没补回来木耳赔的钱。这些天,他一直没消停,骑着摩托车各沟小岔乱跑,捡收遗漏。但货物越来越少,连续两天都扑空。每天出门前,都向杨树林的门市张望,见杨树林天天不在门市上,寻思这家伙肯定到哪吃独食去了。一打听果不其然,他在村子里借钱,说是到洛南收菇去了。王小军一听,骑了摩托车,便也去了洛南。

在三要,王小军见了杨树林,看他把货收得差不多了,正打包即将装车,二话没说,骑上摩托车走了。

傍晚,杨树林叫的大车刚到三要,洛南的工商、税务、财政等几路人马都扑到三要村,一个个如狼似虎。工商的先开炮,一个大个子问:“谁是老板?”

杨树林答:“我是。”

“有营业执照吗?没有营业执照,属非法经营,货物没收。”

“有执照。”杨树林从挎包里取出营业执照副本,递到大个子手里。

大个子看了一眼,合上副本,还给杨树林,道:“好,有执照属于正当经营,但要交管理费。”

杨树林说:“我们的管理费是按年交的,在我们当地工商部门已经交过了。”

大个子说:“你在我们地盘上收货,管理费必须在我们这里交。”

杨树林问:“河南和陕西不是一个政府管吗?”

大个子说:“是一个政府管,但是两个省,就像兄弟两个,老大舍得把钱让给老二花吗?”

杨树林无言以对,就像羊在河边喝水,狼也在河边喝水,狼说你去年招惹我了,羊说我去年还没出生哩。狼说你把水弄脏了,叫我喝不成干净水。羊说你在上边我在下边,咋能弄脏你的水?狼说反正你招惹我了。说罢上去就咬断羊的脖子。与狼讲理,你能讲过狼吗?看起来,今日只有挨宰的份了。

大个子见杨树林不吭声了,又问道:“你收这菇多少钱一斤?”

老赵抢答道:“二十块一斤。”

大个子瞪了老赵一眼:“极不老实,我调查过了,明明六十块一斤,还想狡辩。六十块一斤,管理费是百分之六,六六三块六,你这两万斤,要交七万二千元管理费,去掉零头,交七万。”

老赵问:“要是不交呢?”

大个子说:“不交扣货。”

工商的下了台,税务的又上了场。管税务的是一个白净小伙子,戴副眼镜,看着文质彬彬的,但一开口说话,比响雷还冲:“有税务登记证吗?”

“有!”杨树林答罢,又从包里取出了税务登记证副本。眼镜男看都没看,说道:“税收起征点是百分之六,你准备七万二,一分不能少。这要上交国库,不像管理费有弹性。”

杨树林早已按耐不住了,怒问道:“还有吗?”

“有!”这时,一个低个子上场了,他冲杨树林说道:“我们是财政的,你收菇要交农林特产税。农林特产税的税率是百分之八点八,一斤菇按六十元算,每斤应交纳税金五块二毛八,你这两万斤,就该交十万五千六百元。”

杨树林说:“你们干脆拿刀子把我杀了算啦!”

大个子、眼镜男、低个子齐声说:“你少耍泼皮,对付你们这些奸商,手腕绝不能软。”

杨树林说:“三项合起来,总共二十四五万,我到哪给你们弄钱去?”

大个子说:“这我不管,我们只管你交了税费,我们放货,不交,我们扣货。”

杨树林彻底傻了眼,他问老赵:“咋办?”

老赵见这下扒了大豁子,急忙又是递烟又是倒茶,谁知各路神仙一个比一个脸绷得紧,油盐不进,刀枪不入。

杨树林见事情一时半会下不了架,便给大车掏了三百块钱放空费,让大车先走了。

老赵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跑到县里,找了熟人,熟人说:“现在各衙门比老鸦还黑,不送礼根本搭不上话。”老赵征求杨树林意见,杨树林说:“送就送吧,就这世道,有啥办法?”熟人便出面请了工商的人,吃了一场。第二天,请税务的人,后又请财政的人,一连折腾了几天,白天请客,晚上到各局长家里送礼。杨树林和老赵凑了三万块钱,封了三个红包,由熟人送给三个局长。谁知三个局长没一个人敢接,说这事已经闹得人人皆知,只有公事公办。这样一来,老赵和杨树林彻底陷入了绝望境地。

.一天、两天、三天……转眼十多天过去了,眼看就要跌入腊月了。老赵在洛南城里到处托关系、找门路,但不管找到哪一路人马,得到的结果都是一致的。老赵在工商局怒气冲冲地和负责这事的大个子骂了一架,返身回到三要,蹲在屋里生闷气,熬煎得一筹莫展。

杨树林出门那么长时间没有音讯,并且贷了那么多款,一家人担心极了。过了半个月,仍不见他归来。柳叶第一个沉不住气了,对英子说:“给林子打电话问问咋回事?这娃办事一根筋,脑子被钱烧着,死活听不进劝告,听说还去找文彬贷款,该不会在外头扒下豁子吧!”英子说:“打了好几次了,他住在老赵家的电话咋打也不通。不行我亲自去跑一趟看看!”此时的杨石头也早已坐不住了,说:“英子,我去吧,这大冷的天,冰天雪地,你一个女人家,出门不方便!”英子说:“大,你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出门我更不放心!”柳叶说:“干脆你俩都去,路上也有个照应。”杨石头说:“也中!”于是,他们便上了路。

两个人坐班车到小河面,转上从卢西发往兰草的班车。

兰草是卢西最边远的一个小镇,隶属官坡乡管辖。过了兰草,就是与陕西洛南接壤的铁索关。红二十五军一九三四年十二月长征经卢入陕,走的就是这条路。铁索关与箭杆岭一步之遥,但山大沟深,地势险要。班车只通到兰草,过去就没车了。他们向当地人打听离三要有多远?得到的回答是少说有三十多里。三十多里对于山里人来说不算啥。他们在兰草街的一家饭店吃了碗面,便向三要徒步走去。

虽然三十多里对于山里人来说不算啥,但要在雪地上行走,却异常地吃力。路上的雪没人扫,一脚下去,扑哧一下踩多深。遇到上坡,走一步,往后出溜两步。杨石头到坡旁折了两根棍子,递给英子一根,两人捣着棍子艰难地前行。

山道弯大,尽是之字路,有时一个大弯拐一二里,弯与弯之间有人踩出的小道,杨石头站在下边的弯道向上望望,对英子说,咱走小道吧,近些。英子说中,二人拐上小道。英子在前,杨石头在后,陡峭处,他们拉着树梢杂灌攀援。正走着,杨石头一脚踩空,往下滑了几丈高,被一个树枝绊了下,滚翻个过,一下子滚到起步的那个弯道上。

英子吓得腿都软了,声音变了调。她“大大”地呼叫着,坐到地上往下出溜,雪灌到衣裳脖子里,也不管不顾。当溜到杨石头跟时,杨石头已经呲着牙坐了起来,面色煞白,脸被树枝划了两道口子,血顺着脸颊向下流。英子急忙从衣兜里掏出纸来去给公公擦脸,公公用手挡了,说句不用,顺手到雪地里抓了一把雪往脸上一擦,丢在地上,雪被洇得绯红。英子问:“大,看看伤到别处没有?”说着去拉公公。杨石头强撑起身子,走了两步,感到脚踝骨钻心地疼,不由呲了呲牙。英子问:“大,啥样?”杨石头说:“没事。”于是,又折了一根树枝当柱棍,这回顺着大路走,再也不敢抄近道了。但每走一步,脚踝都钻心地疼,一会儿额头上便冒出大滴的汗珠子。英子问:“大,是不是哪不舒服?”杨石头说:“没事,可能是走路累的!”英子说:“那咱就歇歇吧!”杨石头说:“不敢歇了,再歇怕天黑赶不到地方!”于是,英子便掺扶着公公,一瘸一拐地艰难走着。

天麻麻黑时,英子和公公才走到三要,打听着走进了赵家。老赵急忙把他们迎进屋里,端来木炭火让他们烤。杨石头往椅子上一坐,再也起不来了,就对儿子说:“看老赵家有没有热水,叫我泡泡脚。”杨树林刚站起身,老赵老婆已经将热水端了进来。杨石头胡乱抹了把脸,就问:“有洗脚盆吗?”老赵取了洗脚盆,将洗脸水倒入洗脚盆里。杨树林蹲在地上给他大解鞋带、脱鞋,费了半天的劲,鞋脱下来了,袜子却脱不下。原来腿上也划了道口子。血顺着腿流下来,流进袜子里,袜子粘到脚上。他把大的脚就袜子按到洗脚盆里,盆里的水立刻变成红色。血痂见水溶化后,袜子和肉分离,但脱起来依然费劲。待到把袜子脱掉一看,脚脖子肿得比炮杆还粗,红明红明。杨树林一看,竟吼吼哭了起来。老赵拿来了碘酒,英子一边给公公擦着,一边流泪。怪不得公公走着,额头不住冒汗珠子,那疼痛钻心的滋味英子经历过,她不知公公是用怎样的一种毅力走完这三十多里山路的。猛地,英子觉得她的公公就是一个钢人!

吃过晚饭,杨石头详细询问了情况。最后他问老赵:“当初你们发展食用菌是自发的吗?县上不支持吗?”老赵说:“县里、乡里、村里都大力支持,县里还号召社员向你们卢西县学习哩!”杨石头说:“这么说,你们的县长是光叫人生娃子,不管养活呀!”一句话提醒了老赵,他直奔村支书家里,问道:“这事你管不管?”

村支书说:“人家都是按章收税,我咋管?我这小芝麻官,能管得了吗?”

老赵说:“是你在会上大讲特讲,说上边号召叫老百姓致富,我们才贷了款,背着息,投资种了香菇,他们却不管销路。我们只有自己请来老板,他们又来掐人脖子,这办的是让老百姓致富的事吗?

支书沉思了一会儿,说:“村里人早都怨声载道了。也罢,我豁出去这个支书不干了,去县政府走一趟,和县长说道说道。”

老赵说:“我也去,我们一家都去。”

村里人听说去县里评理,呼啦围了一二百人,纷纷都要去。支书说:“我一个人去就行咧!”

众人说:“不行!要死一块死,要活一块活,要坐监咱们一块坐!”于是,骑摩托车的,开三轮车的,二百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开进了县政府的大院。

县长听取了老百姓的诉求,深感自己工作失职,只管让老百姓开动脑筋致富,没有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寻找出路。他立即电话通知了工商、税务、财政和林业及科委的负责人,开了个专题会议。最后形成决定:借鉴卢西县的做法,由科委牵头,成立了食用菌办公室,所有税收,按卢西标准执行。要求不准对客商粗暴无礼,不准乱收费,各部门一律开绿灯。杨树林交了两万块钱后,货物便放行了。

杨树林将两万斤花菇拉回门市,车还没卸,就见王小军正站在他的“大熊耳山土特产购销门市”门口,对着杨树林学鸟叫:“叽溜溜滚球!叽溜溜滚球!”杨树林那日白天自打见王小军后,傍晚就招来了那帮恶狼,知道是王小军点的炮。他不由得怒火中烧,顺手抄起一根棍子,直向王小军奔去。两头犍牛又大抵了一架。这回,王小军没占上便宜,被杨树林打得头破血流。王小军要到派出所报案,被翠翠拦住道:“你还有脸去告状?背后给人捅刀子,还算人吗?当初,要不是英子带了张老板来给咱指路,那堆烂木耳还在手里压着。知恩不报的东西!”

王狗子想起当初他大说的,不告官坏一条腿,告官坏两条腿的话,便说道:“算了,他日搞你一下,你日搞他一下,也算扯平了!”

王小军这才灰溜溜地做了罢。

杨树林将菇拉回后,南方的老板都撤走了,他便把货存在库里,给张老板打电话。张老板这时正在广州销货,说年前过不去了。若有人要,赶紧卖了,市场这边形势不妙,货堆如山,供大于求,天天在掉价。杨树林一听,心中慌了神,便骑上摩托车跑到各乡镇的收购门市上。各乡镇的收购门市住的外地老板也都走了。他无奈请李鄂帮忙,看能不能到老家再联系几个客户。李鄂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得到的回答和张老板如出一辙。万般无奈,李鄂建议杨树林到广州市场看看,看能不能在广州那边找个销路。

杨树林二话没说,只身去了广州。他在广州市场转了一天,看到各种菇类堆积如山,价格已经比产地收购价还低,但仍是卖不出去。第二天,他在另一个市场见到了张老板。张老板也是一脸愁容,说今年全国食用菌产业发展超乎寻常地迅猛,完全出乎人的意料。加上刚开始都想抢占市场,相互抬价,导致价格虚高。以致现在市场走不动货,价格天天滑落,有些老板已经在割肉抛售了。

杨树林说:“不行我也赔点钱,把货拉过来。”

张老板说:“你现在拉来也没用,没有哪家接货,你想赔钱都赔不出去。”

杨树林问:“那咋办?”

张老板说:“没办法。只有等过了年,市场吐出一批再看了。”

杨树林无奈从广州返回,去找柳文彬。柳文彬通过关系,给洛阳一个大厂搞福利,发了一万斤,还清了借贷。剩下的万把斤,压在手里。杨树林过了一个忐忑年。

正月过去了,二月过去了,三月过去了,杨树林已经把春香菇采摘烘干了,还不见老板来收货。打听了其他的乡镇,也没有老板到来。菇农着急,他更着急,便又给张老板打电话。张老板在电话那头也是一副哭腔,道:“天下雨了!今年正赶上金融危机,外销纷纷取消了定单,内销更是一丝不动。看起来,只有等看后秋了!”

杨树林听了,心中燎焦得难受,跳到老鹳河里洗了个凉水澡,回来得了重感冒,害了场大病。

入夏,熊耳山闷热得透不过气。杨树林天天钻到自己的屋子里。不想出门。有时被杨石头喊着上地,不是锄掉了豆苗,就是锄掉了玉谷苗,惹得杨石头吼他:“丢了魂啦?”

杨树林确实是丢了魂了,常常望着一架山或者一棵树,愣愣地出神,任人在耳边咋样吆喝,都没反应。

一天,村里来了一个人,留大背头,挎个皮包,很有老板派头。得知杨树林压了一万多斤花菇,遂从包中掏出一张名片,自称刘强,山东龙达对外贸易公司业务经理,专做木耳香菇出口生意。此次出来,就是为公司购货的。

水上漂来一根稻草,对于一个即将被淹死的人,是何其宝贵!杨树林殷勤招待了刘强,看货后,经过一番艰难地谈判,以每斤六十元的价格成交,这让杨树林非常满意,在行情下跌如此严重的情况下,能保本销售已算万幸,只是必须在公司仓库交货,这让他有点犯难。刘经理说,这是规矩,公家单位都这样运作。杨树林也懂得。去年,他曾随张老板去给广州的一家外贸公司交过货。不过,他是跟着去开眼的,主角不是他。而如今,让他放单飞,心里不免有点忐忑。权衡来权衡去,还是答应了刘经理的要求,从县城找了个九米六的中长车。货装起后,柳叶拉过杨石头,说:“干脆,你跟林子一道去吧,我这心咋毛毛躁躁哩!”杨石头说:“毛躁个啥,他还能把咱吃了!”话虽这样说,人却先上了车。

车到滕州,已是第二天晚上了。刘经理招呼杨家父子和司机在一家酒店吃了饭,将车带进一片仓库区,命人卸了车,让杨家父子先找地方住下,等明天公司上班过磅。大车司机给杨树林要了运费,开车返回了。杨石头与儿子出了仓库,拐了两条街,找了个小旅社住了下来。

夏夜的滕州比熊耳山的白天还热。杨石头睡在旅社的床上,觉得床板都有点烫人。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他,索性坐起来,抽一根烟,再抽一根烟。突然,心好儿无端颤了一下。一颤,毛躁起来。该不会出事吧?意念一出,起身便往外走。出门时,还回头望了望四仰八叉呼呼大睡的儿子。

就像被绳牵着一样,杨石头出了旅社,拐了两条街,又拐到了卸货的仓库。

仓库的门口,停了一辆大车,几个人正在往车上扛包。杨石头走近一看,正是自己卸下的货物。他冲过去,把一包花菇从一个人的肩上掀翻在地,喝问:“往哪搬?”那人见状,恶狠狠地说:“少管闲事!”此时的杨石头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把拳头紧紧攥起,怒睁着双眼说:“想抢,看我拳头答应不答应!”这时,几个人停止了装车,向杨石头围来。“弄死他!”随着一声吆喝,一个人先扑了上来,被杨石头挥拳打中了门面,捂脸滚到地上。其他人见了,先是一愣,后一拥而上,把杨石头掀翻在地,一阵拳打脚踢。杨石头抱住一个人的腿,死死不丢手。那人急了,拔出一把匕首,向杨石头身上乱刺……

杨树林是被一泡尿憋醒的。醒来后,不见杨石头,喊了两声,不见应答。上厕所回来,又喊了两声,仍不见应答,心里立马紧张起来。他出了旅社,走着喊着,竟也走到卸货的仓库这边。借着朦胧的月光,杨树林首先看到仓库门大开,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紧跑两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一看,是一个人,匍匐在地,一只胳膊前伸着,手里紧紧抓住一只鞋。杨树林直吓得浑身打战,想跑,却觉得此人好生面熟。该不会是大吧?念头一冒出来,他又俯下身,将那人翻了个过,细细一看,果真是自己的老大。杨树林呼天抢地哭喊了一阵子,见杨石头没任何反应,这令他更加慌乱。慌忙中,他伸手摸了摸杨石头的鼻根,好像还有气息游动。杨树林突然不哭了。他跪下来,艰难地将杨石头背到背上,踉踉跄跄出了仓库区,在街上拦了辆出租车,医院……

一天一夜,又是一天一夜,医院醒来,接受了公安人员的详细询问。末了,一个公安说:“这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犯罪,我们已经调查过了,这个龙达公司根本不存在,刘强也是假名。仓库是掏了五百元临时租的。管仓库的见租金高,并未登记租赁者详细信息。目前,唯一有力的证据,就是你拼死从罪犯脚上扒下来的这只鞋。你先安心养病,我们已经留下你们的家庭地址,破案后及时通知你们!“说罢,合上本子,走了。

在医院又住了两天,用光了身上的钱,医院催着交钱。不交钱,停止用药。杨石头一怒之下,拔了输液管,对杨树林说:“走,回!”

杨树林说:“大,线还没拆哩!”

“不拆了!”

“我给英子拍电报,叫赶紧送钱过来!”

“送啥送,回!”杨石头说着,已经换了衣裳,往外走。

杨树林劝道:“大,咱现在一分钱没有了,咋回去?等英子……”

杨石头听了儿子的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钱被血洇湿洇红,又捂干,变得皱巴巴的。那钱,是他上车时,柳叶强塞进他口袋的。

杨石头穿着血衣,缠着绷带,回了熊耳山。

三十四

闻听杨树林遭劫,回家后钻屋里哭了两天,怒砸了门市牌子后,几年不登杨家门的陈万有,又走进杨家屋里,说:“林子,常话说从哪跌倒,从哪往起爬。咋把牌子砸了?”

柳叶说:“咱庄稼人,生来不是做生意的料,心眼太实,根本没有防人心。看那刘经理,长得光眉画脸,谁知是个骗子!我树林以后不做生意了!”

陈万有听了柳叶的话,显得极不自然,眼前也浮现出董总的形象,正尴尬地不知怎样答话,却听杨石头冲柳叶喝道:“胡说个啥!谁说庄稼人不能做生意?那牌子,我叫林子砸的。太旧,换新的。”

两天后,杨家临路的红楼下,又挂上了一块新牌子,烫金字体。拆了线的杨石头,亲自坐庄收货。

相传在很早很早以前,有三个下江人到熊耳山里掏金,一个月过去了,他们吃完了带的干粮,花完了盘缠,准备返回。一个人掏了一袋金子,另两人仍是两手空空。两手空空的两个人自然是羡慕嫉妒恨,却又无可奈何。返回途中涉老鹳河,水大浪猛,空着手的二人没有负重,凭着水性顺利地过了河。而背着一袋金子的人,由于负重难行,在水里拼命挣扎,体力渐渐不支,眼看即将沉入水底,连命都保不住了,无奈只有扔了金子,空着身子上了岸。从此,三个人都又变成了穷光蛋。

古时候的三个人,像极了现在的杨、陈、王三家。

人常说山无四季青,花无百日红。红火一时的王家和杨家同时经历了一场变故,就像霜摧了的树木一样,纷纷落了叶子,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身。而最先凋叶子的陈家,经过这几年的缓冲,终于还清了外债,虽然还没富起来,但又和杨家、王家站到了一个起跑线上。

彻底还清了外债的陈万有,此时完全体会到了啥叫无债一身轻,就像一个负重前行的人,突然扔了身上的全部东西,立马感到无比的轻松。身子是轻的,心也是轻的。虽然已经佝偻了脊背、苍白了头发、苍老了容颜,但笑意重新堆到了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上,特别是那双眼睛,重新眯缝起来,往人前走动了。夏天,端一碗捞面到大核桃树下,碗尖上的鸡蛋臊子鼓堆着,他把面条挑得长长的,在嘴上吹。此时,已由快嘴媳妇已变成快嘴婆,见了笑道:“大哥,生活不赖嘛!”陈万有眯着眼,一边往嘴里吸溜着面条,一边说:“不赖啥呀!我不爱吃鸡蛋,你嫂老做鸡蛋捞面。”快嘴婆说:“大哥,你知足吧。咱们熊耳山人最好的生活,除了白蒸馍小枕头,猪肉片子一指厚,就数豆腐粉条子、鸡蛋蒜苗子了。我嫂顿顿给你做鸡蛋捞面,你还不知足?”陈万有说:“鸡蛋吃多了,打嗝都一股鸡屎味!”杨石蛋知道他是在炫耀,就说:“你放屁都是鸡屎味!”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陈万有以前不是这么浅薄的人,自从跌了一跤后,七八年没有翻过身来。这一跤跌得太实在了,要不是儿子保国撑起柱子,恐怕自己一生都站不起来了。所以,从地上爬起的那一刻,太需要一种精神的释放了。

更令他感到兴奋的事情不是自己还清了外债,而是在自己还清外债的同时,王家和杨家把这些年奋斗的成果赔了个吊蛋净光。自从国家启动长江流域天然林保护计划,木材砍伐被叫停,食用菌产业立马搁浅。英子的菌种厂自然倒闭了,山上也不再出矿了,杨、王两家立马和众多人一样失去了生财的门路。虽然英子带领大家种植药材,但收益远不及搞食用菌效益好。而自个儿儿子的养牛厂却正处在蓬勃兴旺时期,槽上现在养了一头公牛、二十头母牛,还有骟过的二十头肉牛。这二年,牛肉价格在不断飙升,一头肉牛可卖到三千元左右。儿子计划一年最少卖出十五头肉牛,保证年收入达到四五万元。虽然吃苦受累,但心里感到格外地踏实。想到这儿,陈万有又有了一览众山小的豪迈。他想起有句话叫:出水才看两腿泥。想到这儿,他的精气神儿格外高涨,头便微微往上扬扬。一扬,瞅见了红白两道刺眼的光,把他的眯缝眼灼得生疼。他知道,那是太阳照在王家和杨家的楼上反射过来的光。他的心不由战栗了一下。

王、杨两家的两座楼,就如两座大山一样压在陈万有的心上,压得生疼。不光心疼,连肝肺都是疼的。处在命运低谷中的陈万有,从不去仰望那两座楼。有时,宁愿绕远一点,也不从那楼下过。不是不渴望,而是没能力。他太渴望有一座自己的楼。王家二层,杨家三层,我陈万有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就弄他个四层,挡挡他们的风水,压压他们的气势。但那只能是一种虚妄的空想。他不知陈家何时才能走出深渊。一冒出这想法,他的心颤一下,立马把思绪向一旁转移。而如今,陈家又从水里爬上了岸,这种想法便又冒了出来,并且欲望越来越强烈,就像扔在水缸中的葫芦瓢一样,按下去,又浮上来。既然按不下去,看能否把它变成现实呢?以陈家现在的能力,盖座楼应该是没有多大问题的。既然没有问题,何不付诸行动呢?自己从小就没服过谁,还能叫他二人给比下去?不中!我陈万有也得有自己的楼房。不说压住杨家,最起码应该和他平起平坐。陈万有双手握拳,相互对击了一下,把一条心横了下来。

心是横了,但怎么实现呢?今日之陈万有,与十年前的陈万有早已不可同日而语。那时在陈家,虽然频遭婆娘白眼,儿媳妇指桑骂槐,但他并不把她们放在眼里,甚至把她们屁都不当,一切决策权完全在自己一个人手上。她们也只能是干喳喳一阵,把自己无可奈何,甚至连脚后跟的老茧都啃不了一口。而现在不同了,经过那场变故,一家人把怨气都发泄到他的身上。儿媳当时的积极性多高呀,但到后来,也把屎盆子往他身上扣,骂他不该和人比这比那,鬼迷心窍,一下子把一家人拖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倒是儿子,很少抱怨他,默默地撑起了一片天。如今的陈家能走出绝境,百分之九十的功劳应该归于儿子。这无形中确定了儿子在家中地位。季巧花事事处处都向着儿子,李金芬再也不骂丈夫窝囊废了。儿子虽然平时少言寡语,却一言九鼎。这些年,他也是大事小事顺着儿子,这更巩固了儿子在家中的地位。看起来,自己这个过了期的太上皇,想施展自己的宏伟政治抱负,必须得先过儿子这一关。可恰恰是儿子这一关过不去。他不能直截了当地对儿子说盖房子是为了和王、杨两家比高低,儿子最反感他和人比,特别反感他和杨石头较劲。在儿子眼里,汤池村唯有杨石头是一条真正的汉子。那次,孙女东丽出满月,他捧着杨石头给东丽买的衣裳回到家中,对李金芬道:“咱石头叔是咱村顶天立地的汉子,是我最敬重的人!”李金芬也不断念着杨石头和英子的好,并且后来对英子道歉以前对她的不恭。说实在的,杨石头叫英子去给陈保国跑扶持款,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看起来,自己的这个结拜兄弟,心地还是坦荡的。但他心中就是不服,不服杨石头这个从小不善言辞、呆板倔犟的人,为什么能得到那么多人的垂青?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对他顶礼膜拜?这是陈万有万万不能接受的。

怎么过儿子这一关呢?硬攻不行,看起来只有绕弯。怎么绕呢?一连几天,陈万有一个人独处时,就开始想这个问题。可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什么绝妙的具有说服力的办法来。

一日,陈万有翻熊耳岭到横涧闺女家住了一天,回到家里后不吃不喝,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季巧花以为是闺女有了啥事,急问咋了,季巧花越是问,陈万有叹气声越长,引得儿子媳妇都向他望去。季巧花越发存不住气了,骂道:“到底是咋啦?憋口气不吭!”陈万有这才凄惶惶地开了口:“咱陈家名声倒喽!”季巧花问:“到底咋回事?”陈万有问:“你还记得那个马振才吧?”季巧花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听说过。”陈万有说:“哎呀,就是熊耳大队的那个副大队长嘛,原先和我在修大渠时一起领工的铁哥们。”季巧花想了半天,仍是摇头。陈万有说:“你忘了?二十年前,我去给他孙女做满月?”季巧花说:“我咋想不起来哩?”李金芬听得不耐烦了,说道:“愿说就说,不说拉倒,最讨厌弯弯绕绕、磨磨叽叽的人了!”陈万有这才说:“今儿我从闺女家返回时,突然想起这个无话不谈的铁哥们,心想已经好几年不见了,就拐到他家。我刚落坐,他就喊他孙女给我烧茶。当那闺女把荷包蛋端出来时,我一看,吓了一跳。”季巧花问:“一个女娃家能把你个死老汉吓一跳?”陈万有说:“你不知道呀,那闺女长得实在太亲了嘛!地上没有天上缺!要是把她和花比,花到她跟前都害羞;要是把她和月比,月亮躲云里不敢出来;要是让她和嫦娥厮跟上,嫦娥只能给人家拾鞋带!”季巧花说:“哟!哟!哟!你个死老头子,该不会动了啥歪心思吧?”陈万有瞪季巧花一眼,道:“多大岁数,还当醋坛子?我当时一见这女娃,就想起咱东子。咱东子也长得恁排场,浓眉大眼的,只有那女娃能配上咱东子。再说,他们还是同年,我想要是咱东子能把那女娃娶进家,别说在咱们汤池村是一枝花,就是在全乡也是一枝花!这是咱东子的荣耀,也是咱陈家的荣耀呀!”季巧花说:“那赶紧给咱东子说说!”陈万有说:“我和你的想法一样,当那闺女退回屋里后,我想和她爷本就是无话不谈的铁哥们嘛,就把想法对马振才说了。谁知马振才听了后,面露难色说,要说女大当嫁,男大当婚,我孙女二十岁了,也该寻得家了。你们一家人我也了解,都是能踢能咬有本事的人。东子他大他妈我也听说很能干,特别是东子她妈,嘴一份子,手一份子,还和县里的领导是亲戚,按说我孙女进到你陈家,也是她的福分,只是……”季巧花问:“只是啥?”陈万有说:“当听到这儿,我也是心里一紧,急忙问只是啥?”季巧花说:“人家咋说?”陈万有瞪季巧花一眼,道:“叫我慢慢说嘛!”季巧花说:“好,你慢慢说。”陈万有接着说:“我问人家只是啥?人家迟疑了半天,才说,老陈,咱俩是无话不谈的好哥们,我也不瞒你了。你看咱们多年不见面,你的事我老打听着。听说这些年你光景不顺呀!好处是凭着你儿子吃苦能干,把你陈家的天又撑起来了,办了养牛厂,还清了所有外债,但住的还是土塌房子,屋里黑不溜啾的。而村里好几户都盖楼了。听说有的还盖了好几层,最不济的种木耳香菇挣钱后,也把老房子扒了,盖成一层平房。现在年轻人可不像咱们,啥苦都能吃,啥罪都能受,他们是在福窝蜜罐里长大的,光知道享受。这女娃寻家,首先看你有没有楼房。唉,社会走到这一步了,我的孙女自然也脱不了俗。就是我愿意,我那孙女也未必……”李金芬没听公公把话说完,直气得圆脸缩了一半,牙一咬,说:“不就是楼房嘛,咱也盖!”一直没吭一声的陈保国这时开了腔,他问媳妇:“咱拿啥盖?用嘴盖呀?”李金芬说,“卖牛,把那肉牛全卖了!”陈保国说:“就算把肉牛都卖了也不够呀!”李金芬说:“不行再卖几头母牛!”陈保国说:“你这是杀鸡取蛋!我还指望这母牛下牛犊哩!”听了小两口的话,季巧花对儿子说:“国子,咱东子已二十岁了,确实到了说媳妇的年龄了。你大说得对,现在的女娃势利得很。”陈保国接过娘的话说:“势利咱不会不要?!”季巧花说:“国子,现在社会到这儿了,可不是一个人势利,天下的老鸦可是一般黑呀!”李金芬说,“以你这样说,咱东子就不娶媳妇了?”陈保国低着头,不吭声了。季巧花说:“常言说头紧顾头、脚紧顾脚。国子,我知道你舍不得卖牛。但为了东子,咱舍不得也得舍!”陈万有见时机成熟,急忙插话道:“国子,你妈和你媳妇说得对,这人活世上,不蒸(争)馒头,也要蒸(争)口气,咱就是再难肠,也不能叫咱东子打了光棍!”季巧花走到儿子跟前,用手在儿子的头上摸了摸,说:“国子,钱是墙上的泥皮、身上的垢痂,来了去了,去了来了,花了咱重挣嘛!但东子的媳妇可不能耽搁!”陈保国“呼”地站起来,蹬蹬就往外走。季巧花急忙问:“国子,你干啥去?”陈保国头都不回道:“卖牛!”

陈保国卖了肉牛,得了五万多块钱,加上手里原有的钱,总共凑了七万多。陈万有说:“国子,咱不盖不说,要盖,就也盖气派点,掀个三层!”陈保国说:“盖恁高干啥?上天摘星星?”季巧花说:“你大个狼食,是想和杨家比高低哩!”陈保国说:“家常过光景,老和人家比啥子?要比,就和我石头叔比比做人!”陈万有便不再吭声了。

陈家的楼是按两层设计的。两层楼房,一层砌二四墙,二层砌一八墙,每层四间,大致估计得十万块砖,三吨钢筋,几十吨水泥,沙少说也得百十车。这样一算,这钱勉强能够材料钱,就说装修晚上两年,但工钱总得给人家吧。无奈何,陈保国一狠心,又卖了五头年龄稍大一点的母牛,这才凑齐了盖楼的资金。

陈家盖楼前后用了四个月,从夏天到秋末冬初,全体工程就完工了,再有两天就封顶,陈万有对儿子说:“国子,王家打顶是炒盘子,杨家打顶出的是十碗席,咱也不能比人家酸杠了。”陈保国说:“大呀,你咋老爱和人比哩?”陈万有说:“这不是比不比的问题,人家都来给咱帮忙,咱不叫人家吃好喝好咋中?!”季巧花说:“国子,你大这回说得对,过事情,咱可不能抠索,要不人家瞧不起。”李金芬也说:“咱东丽满月宴都省下没过,这些年光出礼不回礼,成了大闺女尿尿光出不进了!”陈保国极不耐烦地说:“我得看牛,顾不着张罗。”李金芬说:“不用你管,我来张罗!”陈万有说:“我给金芬打下手。”李金芬瞪公公一眼,没有吭声。

李金芬请村里的厨子给开了单子,计划出二十桌,标准也是按杨家的十碗席准备的:八碗,外加两碗肉。厨子把单子列了后,她一一按单购置回所有的材料,陈万有到街上的门市赊了烟酒,准备工作做得相当充分。

秋末冬初,秋庄稼该入囤的入囤,该上架的上架,酸菜卧到缸里,萝卜窖到窖里。现在不让种香菇木耳了,又到了冬闲时候。听说陈家盖房打顶,人们对陈万有、李金芬本来不感冒,但念在陈保国为人忠厚、给人帮忙踏实、又能顶起五尺袍子,还清所有投资户的钱的份上,便不看僧面看佛面,纷纷前来帮忙。再说出一二十元上份礼,来一家吃一天,打打牙祭,何乐而不为?打顶这天,陈家也是空前地热闹。对陈万有来说,沉寂这么多年,他太需要一场热闹了。

打顶的当天早上,又是鸡叫二遍时分,杨石头照例到河爬洗了脸返回家里,见陈保国已经站在他的老院门口。杨石头问:“国子,有事?”陈保国说:“石头叔,我今儿打顶,想叫你去给招呼!”杨石头说:“那是肯定嘛,你不来叫我,我也要去帮忙嘛!”陈保国说:“石头叔,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杨石头说:“你先去忙,一会我就过去!”陈保国转身走了。柳叶这时也起来了,听了他们的对话,说:“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可国子和他大差别太大了。当初,他大来说咱树苗,我是反感有子,就没有答应他,谁知树苗嫁了高尔东个畜牲!”杨石头说:“高尔东要不是个畜牲,咱咋遇上虎子恁好的女婿哩?咱虎子可也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柳叶说:“这叫好人有好报!”

搅拌机轰隆隆地响着,传送筒源源不断地将搅拌过的灰沙石料传到房顶;房顶上,几个小推车轮番从传输口接满料,一车挨一车推倒在铺满钢筋的壳子板上,几个年轻人手握铁锨和板锄,把小车倾倒的料子扒平;震动棒插进料里,开动按钮,发出嗡嗡的声响,有时碰到绑着的钢筋上,发出噌噌的叫声;震动棒震过后,李木匠父子退着往后用铁抹子收面。收过的面上泛一层青光,比镜面都平。现代机器省了许多人力,刚过十二点,楼顶便打起了。李木匠站在楼顶点燃了鞭炮,扔了飘梁蛋和糖块花生,又撒了几把五谷杂粮,这顶就算封好了。

陈万有爬上楼顶,把那双眯缝眼睁得溜圆。好像一辈子不睁一回大眼,就算白活了似的。他睁大双眼,先望了望杨家的红楼,又望望王家的白楼,三座楼呈不规则的三角形,默默对望着。他长长地出了口气,脸上的皱纹都在窃笑,眉毛似乎也往上挑了挑。

汤池村里过大小事情,杨石头都是看客大总管,今日自然也不例外。他见顶已封好,便跑到大厨房问菜准备得咋样了?厨师说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你一声令下准备出席。杨石头便来到院中,吆喝人们赶紧洗手,准备入席。待人们都入席后,陈保国前来拉住杨石头,道:“石头叔,您也入席吧!”村里几个和杨石头岁数差不多的喊他过去坐,杨石头就走过去和他们坐在一起。待人们坐定后,陈保国开始敬酒。他四下张望寻找杨石头,见他坐在那一桌,就端着酒盘子跑到杨石头跟前,恭恭敬敬先给杨石头倒上酒。杨石头说:“国子,先给辈分高的敬嘛!”陈保国说:“石头叔,您在村里辈分不算最高,但在我心里分量最重。如果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这酒,我就先从您跟敬起!”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杨石头急忙站起身,接了陈保国的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人们在赞扬杨石头的同时,也赞叹着保国这娃子有良心,不光知恩图报,而且用行动振兴了家门。陈保国在赞叹声中敬完了这一桌的酒,端起酒盘又向英子走去。

在陈保国敬酒的同时,陈万有也在挨桌敬酒。不过,他是从岁数最大的那一桌敬起的。敬了那一桌,才端着酒盘子来到杨石头这一桌,斟满盘子里的酒杯,对杨石头说:“石头,我也敬你一杯!”杨石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坐在那儿迟疑着不想抬屁股,也没伸手去接酒杯,只是对陈万有道:“咱俩,敬字就免了吧!”陈万有说:“那咱弟兄俩碰一杯!”话音未落,一个人慌慌张张闯了进来,大声吆喝道:“石头叔、英子,老支书不行了,他娃子打发我来叫你们赶快去!”杨石头听了来人的吆喝,腾地站起身来,推开板头就往外走。陈万有和在场的人也是一愣怔,有几个人便纷纷离席。陈万有愣了一会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说道:“来来来,咱们继续。”他见人们的脸色阴沉,便接着说:“咱们抓紧吃好喝好后去看老支书!”桌上的人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再没一个人去抓酒杯。唯有王狗子倒了两杯酒,灌进嘴里,连声说道:“好酒!好酒!”翠翠见了,急忙过去,捣王小军一胳膊肘。王小军走到他大面前,说:“大,你几辈子没喝过酒?”王狗子这才搁下酒杯。

当杨石头和英子着急慌忙赶到东沟时,老支书张保山已经驾鹤西去了。张家屋里哭声一片。张保山的儿女们穿着孝衫,跪在他大的草铺前,见杨石头来了,给杨石头磕了一个头。杨石头给张保山烧了纸、作过揖后,走上前揭了盖在他脸上的蒙面纸,看见张保山走得很安详,不像是走了,而像睡着了一样。猛然想起他常说的时常做梦,梦到在朝鲜战场上那些牺牲的战友。杨石头想,他一定是去会他的战友了,脸上才会有这么安详的表情。想到这儿,他揪得生疼的心才稍微舒缓了些。

英子望着躺在草铺上的老支书,想起了这些年他对自己的教导与栽培,禁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她喊了一声张伯,跪下给张保山磕了三个头,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不由得大哭起来。张保山的儿女们急忙将英子拉起。

英子被拉起后,目光并没有离开躺在草铺上的张保山,只见他没有穿熊耳山人归西后必须穿的老衣,而是里面穿着一件白棉布衬衣,中穿一件棉衣,外套一件军装。军装的颜色泛了白,显得很陈旧。张保山的儿子见英子的目光盯在他大的穿着上,便含着泪说:“这是我大的意思。前几天,我姊妹三个把老衣都给他准备好了,但他坚决不要,让从箱底翻出了这身老军装,那还是他退伍时从部队穿回来的,一直珍藏在箱底,舍不得穿,经常翻出来看看,摸摸,再放到箱里。这回,他穿了这身衣裳,并说他的战友走时都穿着这样的衣裳。我们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思,只好遂他的心愿了。”张保山的儿子说到这里,泣不成声,英子和在场的人听了,也是含泪咽泣。英子没有当过兵,没有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她无法体会老支书的情感,无法进入到老支书的内心世界,但她知道老支书的精神境界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他的心中始终装着一份庄严与神圣。难怪他一生都在时时刻刻想着大家,难怪他坚决不让心术不正的人入党。想到这儿,英子的心中突然也升起一种庄严神圣来,就像浴火的凤凰涅槃后获得重生一样。她决定把老支书作为她的楷模,尽管达不到他的高度,也要切实把村里的事放在第一位,尽心尽力。在下定决心的同时,她还决定要给老支书开一个隆重的追悼会,率领汤池村的党员及群众给老支书送行。在农村开追悼会,还没先例,但这个追悼会一定要开,因为老支书实在是一个值得尊敬的的人!想法一出,她叫过了张保山的一儿两女和公公杨石头,对他们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张保山的儿女都显得有点意外,你瞅瞅她,她瞅瞅你,最后都说:“英子,这几年你是支书,是我大最信任最看重的人,这事你做主吧!”杨石头说:“这个决定很好,大支持!”

张保山的追悼会在出殡那天隆重举行。汤池村的老少爷们除了王狗子外全部来了。张家院子容纳不了那么多人,好多人便聚到村口,花圈和挽幛连村口靠得都是。乡里的书记、乡长亲自来了,并送了花圈;县民政局和武装部也来了人,并送上花圈和慰问金。追悼会自然由英子主持,并亲自致了悼词。在英子宣布向张保山遗体三鞠躬时,院里院外一片哭泣,哭泣声一直蔓延到村口。

出殡时,杨石头上前抓住抬杠要亲自抬棺。张保山的儿子哭着说:“石头叔,你恁大岁数了,咋能叫你抬哩!”杨石头说:“我和你大共事几十年,兄弟相称。他走了,我无论如何要亲自送他一程!”东沟的几个年轻人硬是从他手里抢过抬杠。

站在陈万有身边的周大民见了,说:“这才叫真弟兄!”

陈万有回头瞅了周大民一眼,没有吭声。

翻飞的纸钱如雪片一样,送张保山上了路。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张洁方,男,20世纪60年代生于河南卢氏。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曾先后在《散文选刊》《山东文学》《战斗文艺》《奔流》《椰城》《大观》《西部散文选刊》等杂志发表散文小说多篇。曾荣获武汉军区文化部优秀创作奖、第二届奔流文学奖。河南省作协会员,卢氏作协副主席。

《奔流》邮箱:benliu

.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jiuxiangchonga.com/jcpz/7876.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
  • 热点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

    推荐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