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斌我的诗学地理诗集

黄斌:《我的诗学地理》(诗集)

黄斌,年出生于湖北省蒲圻县(现赤壁市)。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现供职于湖北日报社。出版诗集《黄斌诗选》。

春天绝句

什么是一夜春风啊

最直接的可能也是最隐晦的

我站在开得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里

领受这穿着统一制服的春天的行刑队

禅意

就是那片

在斜坡上的

黄黄的叶子

阳光来了

它就辉煌

风要来了

它就响

我的诗学地理

往南到老岳州府的洞庭湖

就可以了君山的斑竹

洞庭水中的星子杜甫和孟浩然的诗句足以

让我不想再往南

往北到襄阳和樊城

到庄子的故国和大别山

再往北一步我也许就觉得寒冷了

向东只到九江

我不想离开黄州黄梅彭泽和庐山

西向的秦巴山武陵山还有三峡的起点夔门

有桃花源有猿声中湍急的唐诗

让我不想踏入秦地一步

我在老武昌府的黄鹤楼下

遥想朝秦暮楚之地和鸡鸣三省的晨曦

如果精神尚好就去鹦鹉洲

以一杯薄酒临江在祢衡的墓边坐坐

黄梅四祖村下

我在碧玉流中看摩崖

头顶是古风尚存的青石廊桥

身边浣衣的村妇

她捋起衣袖的双手如藕在溪水经过摩崖的泉字上

揉搓亲人的内衣

沧浪之水考

漾是汉水的乳名

我可以把荡漾

还原为汉水摇动闪烁的波光

《禹贡》上说嶓冢导漾

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

《汉志》颜师古又说

漾水出陇西氐道……

出荆山东南流为沧浪之水

即渔夫所歌者也

啊也就是说

汉水流到现在的郧西郧县和丹江口一带

就是沧浪之水

也就是在这里有渔夫的放歌

和汉之游女的身姿和对白

汉水的这种哲学和美学的品格

其来有自

现在政府正在加紧南水北调

要将一江清水送往北京

啊这些清澈温良的沧浪之水呀

又将像血

流进祖国干枯的心脏

江汉平原的天空

走在平原上到处都是圆心

地平线跟着行走旋转

从地平线到头顶和身后都是江汉平原辽阔的天空

它的表情或许冷漠绝望或许闲适恬然

有时停着几朵巨大的棉花

有时只有月亮这一朵

有时满天星斗连着村落里的灯火人家

偶尔听到不远处沟渠的流水

在黑暗中响

像听到狗低沉的呜咽闷声退回胸腔

意杨高大的声音命定似地响在高处

我们这些有生命的小个子连同我们坚硬的机械

时时望着远处和头顶这个倒扣着的玻璃器皿

这个时时也自己变色的玻璃器皿

苞茅

江夏的苞茅总有让我放弃

修辞的冲动为什么这里的水稻土是黄的

而田埂却是红的它们如此贴近

却截然不同这是土地的考古学么

在江夏的天空下田埂

张开着季节的牙龈

苞茅就生长在它们边上

或别的没有开垦过的有土的地方

不需要任何看护

南楚最适合生长的植物看来非苞茅莫属

哪怕已经是深冬了有的苞茅

虽然茎叶已枯但在茎叶交界处

总有一块拒绝枯萎的绿

像腰间佩玉的破落贵族

在江夏它们是稻草人守着身下的稻田

是水师驻扎在长江边

是这块土地的原住民有的坐在树下

有的靠在江夏丘陵的青石边

卖淫的母亲

如果她没有生孩子她

也只是个孩子她叫小芳来自新洲农村

22岁儿子六个月正在吃奶

家住武昌某个城中村楼下

就是一家发廊晚上在家看电视

她时时听到楼下姐妹的叫声在

电视的声音中传出来都一样失真

发廊老板娘对她说喂孩子的奶粉不便宜

你老公又总在铁路上夜班也没得个人陪

不如方便的时候一起做做姐妹

她当然不能答应但也没有不答应

但老板娘是个很有经验的女人

总在晚上十点以后叫她让她下楼坐坐喝口茶

那个时候孩子已吃完奶睡着了

老板娘让她见的都是还算体面的男人

不久她就有了第一次

但让她诧异的是第一次那个脱光她的男人

竟默默地哭了那发生在他揉搓她左乳的那一刻

她的乳汁喷泉一样喷射出来又急急收住了弧线

像虫蛹一样留在他的手腕和手背

这个男人掏出五百元就走了

但隔了几天他又来了拼命地吮吸她饱满的乳房

那种力气就是吃奶的力气

但她坚持要留下一个奶留给儿子吃

她自己把自己脱光竟有奉献的快感

这一次以后她一发而不可收

她的生意比发廊里的每一个姐妹都好

有不同的小汽车晚上八点开始在外面排队

她不得已只好拿出那个留给儿子的乳房

回家后儿子吮吸已一无所出的奶头接着发烧肺部感染

但她现在有足够的钱去买奶粉和别的生活用品

她甚至还缠着那第一个恩客陪她逛街

她身上戴的都是嫖客赠送的饰物

说起她的老公她一脸不屑那个听到火车碾过铁轨

就满足了的无用的武昌男人

她现在已不是一般的妓女

她已经更习惯用乳汁

去喂养那些不同年龄的成年男人

比他年纪大得多的男人

而不是她快一岁的儿子

他们贪婪的嘴和吸吮的力

表明在这个年代稀缺的不是黄金而是乳汁

她也知道自己是在非法卖淫

但更像一个给一大群儿子喂奶的母亲

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秋天河流缩小

在镜中的风

使云朵树枝和草叶

都倾斜了身子

朝着一个方向倒伏

空中她的身体流出的是波罗蜜

我是这样有情

我依然在秋天全身湿漉

谒大师黄侃之墓

我们都会和大师一样共一抔土

我们叫这抔土为墓或者穴

泥土本就是我们共同的死穴

黄侃墓也一样鼓着一个大馒头的样子

又象我们的粮食

只是我没有耐心读不完大师手批的《十三经注疏》

我也没有勇气做不了民主革命的先驱

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一个尽可能真实的个体

一个被各种力量催逼得

时时身不由己的有限度的个体

墓上的草木多么葳蕤

墓上的阳光多么暴烈

我沉迷于周遭的物象

想不起在大师的墓前

问一问是否有自救之妙药

在黄侃墓的上面是他母亲的墓穴

墓碑上有黄侃的篆额手书

先太孺人母……之墓

落款为

……子黄侃泣立

黄侃自己的墓碑上

只是清楚地刻着——

蕲春黄君墓

这几个字让我感动不已

他是故乡蕲春的儿子

要埋在母亲的膝下

咏神农架冷杉

早春二月神农架的山岭上

是雪的专政和云雾四处弥漫的白

在山岭的阴坡和溪涧的旁边

冷杉立着四十米高的绿色身体

须发皆白一株冷杉和另一株冷杉之间

相隔很远它们习惯了寒冷也习惯了孤独

它们习惯用远一点的距离

相望和俯视

冷杉粗大长得很直就是叶子

也长得像线一丛丛的呈V字形向上的线

每年六月冷杉的雌雄球花开放十月球果成熟

但有时它们隔一年才结实像羞于捧出自己的心脏

而冷杉最动人的是它们的死

在山中活到了一百八十岁

它们就开始死

先从树顶开始枯萎

一节节往下

用数年的时间

把生活过的路用死

再走一次

如果死到了树的根部

冷杉就轰隆一声整体倒下

完整不变形

多年以后看上去

仍然是一株完整的大树

这可能是地球植物中最完整的死了

这死的过程更像一门艺术

春雪和春风已唤不回它们的生机

人如果一脚踩上去如入泥淖

会有失足的感觉

冷杉完整的身体

已全部变成树泥

敬惜字纸

我写字写着字的美学

每一个汉字都发生过故事

还等待着故事

我透过汉字看到我母亲的微笑

那笑来自地下的坟茔像只兔子从草丛里跳出来

让我的怀念在深夜把自己揪紧

还在酒精中痛悔自己荒废了的青春

我想告诉她有很多新词在她死后出现

另外我还忘记了很多她教给我的方言

有不少可能是在吃奶时学会的方言

所以我喝酒一个成年男人要喝的奶

酒精让我一眼看到汉字里的生命

就像我相信母亲不过一直在那里睡着

只是不愿意醒来而已

每次我读着母亲写给父亲的情书

就发疯似地爱上了汉字

珍宝着那些笔迹

那是六十年代的蓝墨水写的红色栏格的信笺

上面还有红色的毛主席语录

我看到一个少女在用青春写诗

用汉字蹦出自己的心跳

而在她死后我看到

每一个字都像她走路的身体

我的母亲是个教师

别人都叫她但老师但是的但

她用她的爱情生出我的生命之后

用七十年代的缝纫机给我做衣服

给我做饭还骂我是喂不饱的猪

我一直没有注意到母亲还是个会写字的女人

直到我看到她在煤油灯下写信

把一个乡村小学的夜写得油尽灯枯

就这样我顺便爱上了写字

母亲说那是书法

而我练过多年的书法

只是给她用白布写了篇祭文

和她一起进入焚尸炉

我看到炉顶的烟子冒了出来

像永字八法那样最先冒出一个点来

我就知道母亲已经活到汉字里去了

所以我相信汉字一定是美的最少曾经很美

我想让每一个汉字回到她的过去——爱和生命

直到我自己也在汉字里存活

纯净的力量

当所有的事物都在那一瞬回到了自身 

每一个命名就像被雨水洗过 这样的时刻

事物因为拥有自身而显得不可战胜

这样的时刻 没有什么是多余的

这就是我渴望已久的 纯净的力量

自由在这一时刻变得可能 我可以怎样热爱

像回到生命的原点并可以清晰地观照自身

一个人要在一生中找到几个瞬间

是完全属于自己的而从不把自己屈从于未来

一个具体和另一个具体一样具体 这就是奇迹

美原来是这么简单 并且因此而拥有了重量

如果这时我看到黑鸟那只漆黑的眼珠

它看着我却一无所视 并且空无一物地看着我 转动

我会毫无理由地对它心存感激 

它看到的事物在我眼中充满了诗意和力量

冰棺中的父亲

他明显走了冰棺里留下的

是一尊雕塑但这没有了生命和灵魂的

艺术品依然很美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塑像觉得陌生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它闭合的嘴唇特别完美我相信

肯定有很多爱美的女性早于我几十年就发现了这一点

那里面流淌出的爱情可能会让她们珍藏一生

但它现在的安静明显不属于我的父亲

他生于嘉鱼县陆溪口躲日本兵的难民群中那是年

这个童年受宠的孩子他脖子上的银项圈可以只换一个

江西老俵货郎担上的糖人他上小学一年级的那天在新店小学的操场上当众尿尿

他过继给了大伯身上有两份家产都是新店街上的大门店

但这并不能阻碍他的成长期变得越来越贫穷奶奶卖掉了大部分的房子

甚至把房子上的青砖拆下来成堆成堆地卖

仍不免让他在蒲圻一中上高一的时候辍学

而后去务农做搬运工拉板车

行走于赵李桥镇和新店镇之间行走于蒲圻县城的街巷

这个爱慕虚荣的英俊青年耻于拉板车这个职业

蒲圻搬运站的工人曾一脸不屑地对我说没有一个搬运工有你爸爱面子

在街上拉板车他要用草帽遮住他大半张脸

后来他终于有机会做上了搬运站的会计在成堆的女人面前

有了自信和她们谈样板戏的欣赏谈新近一期的《文史哲》

那时我们子女四个已经上小学了敬畏地看着这个口若悬河的

像很有文化的男人给我们讲穿草鞋还是穿皮鞋的道理

还对我们使用暴力把我整个地拎起来往泥地里扔

是的这都是这个冰棺里的身体曾经做出的事情

它现在是不是已经不屑于使用力气就像曾经也对我表达爱

用手上的温度眼睛里的温度和凌晨我在病床上睁开眼的三点钟

看到它在床边安静地等待我手术后的第一次放屁

以后他越来越顺当了经理当了厂长还有了一辆北京吉普

打麻将输出去的是美元从蒲圻到香港去引进塑料制品厂的设备

身边总有年轻美丽的女人我后来叫他老帅哥

说起他的附庸风雅和蒲圻诗人叶文福饶庆年交朋友

机帆船驶过陆水河和陆溪口溯江而上去武赤壁听他们临流赋诗

他还调用装卸公司的汽车装陆水河的河沙去支援县一中的基建

因为傲气和县交通局的领导闹意气

这都是这个身体曾经干过的事情

我们子女四个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我妈30岁得了红斑性狼疮

他到处写信为她求医把老中医请到家里一住几个月

在蒲圻搬运站那间20平米的房子里我临摹颜真卿的《多宝塔碑》

捏着他出差后带回来的新毛笔感觉墨水中都是中药的味道

我妈一直在病中吃醋复杂地看着这个她无可奈何的男人

她在59岁时死去死前说如果病好了她要一个人生活

这都是他干过的事情但他实在是个可爱的男人

他在人前的笑容没有任何伪饰虽说这不可避免更让女人动心

他用眼睛和笑容听你讲话有再大的事情也会为你的讲述驻留

他对生活充满耐心奉上惟孝对兄弟竭力帮扶15岁就开始养一大家人

我们子女都工作了他的厂也就垮了接着办理退休

实际上他连个县里的股级干部都算不上也没有职称

这段时间看病他更多依赖的是社保他好像做完了他应该做的事情

就非常合理地走了很平民虽说他是家里的老大

现在他就这样在冰棺里以父亲以兄长以长子

留下另一个东西给我们一个安静的雕塑

就像我曾经描绘过的空巢抽干了时间里的生命

成为真实生活的艺术品这个冰棺里的身体是它而不是他

冰棺是透明的但并不是说没有障碍

它现在就在用一个透明的障碍安静地拒绝我们

日常之诗或在全球化时代如何做一个中国诗人

偶尔在白天走过汉口洞庭街和黎黄陂路

在高大的法国梧桐树边上时不时

看到用火砖围着的老院落拱着欧式尖顶

上面铺着红瓦或花岗岩底墙的灰黄色洋楼

立着一排有凹痕的花岗岩廊柱顶上有着卷花的装饰

有时看到鼓着铜门钉的院门或已锈蚀的生铁黑栅门

看见人家的窗户仍旧是红漆的木百叶窗

顶上是一个完整的半圆甚至伸着弧状的遮阳花布帘

让人不分中西新旧在白天的光线中

老墙上看得到订牛奶的盒子报箱上插着《中国青年报》《深圳特区报》

或本地的几家报纸老梧桐树的树干上

挂着一块块还没脱落的树皮

扯在手上像握着同样新旧不辨的时间或历史

有一种色彩斑驳的感觉

我和行人一样穿着时尚

像穿着我们自己的时代

走过新旧不一的门店招牌

甚至记不起这是曾经的殖民之地

晚上和朋友在车站路的神曲

一座天主教堂改装的酒吧里喝啤酒

或者在南京路吴佩孚的帅府(已改装为茶楼)的吴家花园喝茶

有如和黑夜一起陷身于汉口的近现代史

但又是以当下最日常的方式

在南京路口还立着一座原日本某银行的大楼

据说是中国最早的后现代建筑至今

这座大楼上还疏疏地染有一层绿漆

据说是日侨在抗战期间告知日本空军的信号(避免被轰炸)

在江边由北向南依次是日租界德租界法租界俄租界英租界

沿江以前是五码头四码头三码头……

我曾在江边长海大酒店的墙上看到提示牌——

俄顺丰洋行旧址建于年

迁自湖北蒲圻县羊楼洞系武汉市第一家外资工厂等字样

不觉想到老家老武昌府的蒲圻县和我自己的老家蒲圻县新店镇

那里离我的身体很远了虽说有我消失了的童年

由租界继续沿江向南是龙王庙和老汉水码头

是汉水的终点或者说汉水死在了这里

但两江交汇确是天下真正的奇观

江汉汤汤我想到汉水汉字汉族还有韩国的汉江

包括我都是这个天下的一部分

我想就是我在场的这个时空

时时都蕴蓄了无尽的诗意

还有它如阳光般的未来根本看不出色彩

而历史和时间不过就是我白天在租界看到的

事物的那些发黑的部分

积淀着痛爱悲欢或曾经的生命的热量

现在不可避免的清凉黑是它惟一的形式

惟一能被看到的方式

这个所谓的全球在我的生活中如此虚拟

终不如我站在江汉交汇之地

朗诵苏轼《赤壁赋》中的句子西望夏口东望武昌

山川相缪郁乎苍苍

但又想到长江在上海死在海里当然也是活在海里

如此死活并不是一个哈姆莱特式的问题

也不是一个全球化的问题

由此说到中国诗人那不过是一群用汉字写诗的人

这有如汉水虽然死在长江但千百年来仍是汉水

江汉汤汤不捐细流

大海茫茫不辨点滴

苟能点滴于江海

做一个中国诗人

是幸福的

特邀编辑:沉河│责编: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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