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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壳

李登建老师题字

文/李同书

老壳

我们这儿把自家烧制的砖瓦称家什儿,跟碗碟,瓮,盆,一个语言体系,满含暖乎乎的怜惜,透着对生活的渴望。

土窑拔地而起,形状像场院里的麦秸垛,不同陕北的土窑民居,凿在地下,这儿从平地盘起,一层砖一层土,根据需要,可大可小,圆形或锥形,底部留一个窑口,用来生火添燃料。这种窑称旱窑,意思同穷人家的孩子一样,皮实、糙。旱窑除了烧砖瓦,也烧制粗糙简单的琉璃盆、碗碟、面瓮和一搂粗水缸。砖瓦技术含量低,盘进生坯就能烧;碗碟就不同了,进窑前,要打磨生模、排列组合、添水上色等。盘一孔旱窑虽然没有砖盘窑成本高,但普通人家,还是要举全家之力,有的要准备好几年,一家人省吃俭用,勒紧裤带备齐了材料,点火前,揣着烟卷上门请人,客套话不用说,见了面,人家就知道要点火了,吸一口烟,说,该着该着。

拖坯打墙,造屋盖房,是一辈子的大事,操心出力,抽筋剔骨,经历几次,短几年阳寿。

孩子体会不到大人的难,每经历这些事,如过年,新鲜、刺激、亢奋感十足,像一条鱼穿梭在大人们之间,浑身上下,搞得像一个泥猴。哪个没眼色,帮了倒忙,被大人呵斥一顿,便灰溜溜躲到一边,看着大人们赤膊忙乎,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就消散了,拍着掌,跳跃着,给大人们鼓劲。

点火前,要举行仪式,我们和女人都躲得远远的,队长怕我们捣乱,用石灰划了一条直线,不准我们越界,眼神锐利、生硬。男人们站在场院里,按辈分排列,站成几排,一个个像出征的勇士。队长站在最前面,面对西南方向,每个人心里都矗立着一个神,磕头、祷告。祭拜完毕,开始喝酒,一只粗瓷大碗盛着烈火般的高粱烧,喝上一大口,抹一下嘴,酒气立时溢遍全身,每一个细胞都仿佛燃烧起来。一碗喝完,再倒一碗,三碗酒后,大家喊着简单的号子,开始圈窑。老壳最上手,每次圈窑都打头阵。他也给自己圈窑,如果遇到洪涝,差不多一年要圈三四次窑,每一次圈窑,都要招集全村人过来帮忙。一个旱窑,十几个男劳力就可以砌好,老壳请全村人过来,一是证明砖瓦全部出手,二是借圈窑的机会请全村人吃席。反正他老壳没子嗣,赚的钱吃进大伙的肚子,没白瞎。三白前年死了男人,跟二俊四娘娘站成了队,她们都没了男人,成了门前是非多的寡妇,但是队长没把她们当寡妇看,村里每次办酒席,都分派她们操持饭菜。老壳提前扔过来一叠皱巴巴的钞票,说,买去,那口气,慷慨大方,俨然当今的土豪。在队长眼里,老壳无疑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中午饭在场院吃。大伙围成几圈,中间放一张磨盘,先上酒菜,后上饭。菜有十四个,八热六凉,先荤后素,依次上桌。烧鸡,肘子,红烧鱼,三大件数量有限,拦腰截断,一式两份。素菜管够,满满一盘,吃完,再去盛。老壳早放话出来,家里只要有喘气的,包括狗,鸡鸭,能来的都来,更别说我们这些孩子,大家可劲造,可劲嘚瑟。老壳端着酒碗,挨个给大伙敬酒,车轱辘话没完没了,反复就一句,大家可劲造,可劲嘚瑟。

记忆中不断出现一个个淡蓝色漩涡,那种深陷的沉入让人一下子回到原点。梦魇般的凸起,支离破碎的瓦砾,阳光下泛起一股岁月的味道。云朵泊在头顶,麻雀的啼叫索绕在耳边,树枝在杂草丛生的废墟划出一道道影子。有一年,我迷恋上了一种土,据说这种土与红糖掺在一起,熬成汤汁,能治愈肠炎。有一阵子,肠胃不适,凉热成疾,中西医效果不太明显,急病乱投医,便尝试老家的偏方。从太行堤一路走下来,处处可见各种长势不同的树木,高矮粗细不同,杂草丛生。方子没有定论,依人而论,成败如何,天数而已。老家人口头说起,我倒想起小时候圈旱窑的场景。几十年光阴,那些平地拔起的土窑早已坍塌在岁月的长河,物是人非,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断闯入梦中。人家告诉我,那种土是熟土,经过高温灸烤,有驱邪消寒的本质。老家几次拆迁,钢筋水泥取代了传统建筑,太行堤勉强保留下来。我拨开草丛,弯腰低头,像寻宝一样。黄河改道以后这里成了冲击平原,太行堤原是一道自然形成的土堰,因为洪涝,几辈人努力改造,终于打造成鲁西南一道天然屏障。地质复杂,同样的地段会出现不同颜色和性质的土壤。装了一小袋土从太行堤下来,天色已晚,大堤像奔跑的野兽,薄暮氤氲,三两颗星星挂在树梢,似有似无。有一阵子,视觉常常出现重影,看东西模糊。医生说,肠胃病是一种敏感疾病,除了胸骨、食道、面色、体重,胃口感到疼痛不适,视力相对减弱,彻底痊愈,要做中医调理,回了几次老家,取土喝水,病况稍有好转。

土包以组合的形式矗立视线里,缥缈的暮霭游离在周围,虚幻而真实,如梦如幻。我一路摸索,走走停停,似是取宝,更像一个游者。

我把捡回来的土捏成块,还原成旱窑形状,放在书桌一角,为了防潮,罩了一层薄膜,淡如薄翼的外表后面,褐色的土块散发出浓郁的土腥,氤氲其中,有一种穿越时空的踏实感。每感肠胃不适,掰一块土,碾碎,和红糖掺在一起,融化后,糊状的液体黑红,散发出腥甜醇厚的味道,一口气饮下,顿觉周身通泰,肠胃舒服,仿佛经历了一次洗礼。

酒足饭饱,老壳像变了一个人,车轱辘话丢在脑后,领着一帮人走向工地。一地狼藉,任三白几个寡妇收拾。有人开了句玩笑,老壳,吃口三白的奶子。起了这个头,玩笑就开得没边没沿,话题扯到两个人身上。要的要的,爱热闹的人跟着起哄,恁俩干脆合伙过,一条炕一个灶,俭省了多少资源。老壳不管不顾,双手不停。忽然觉得玩笑开大了,瞥了一眼三白,人家细皮嫩肉,能看上咱?玩笑终归是玩笑,老壳可没往心里去。

旱窑平地起,一块砖压一掀土,螺旋似的往上砌。根基大小,依据需要,这是要算账的:空间大了,装不满窑;小了,装不尽,横竖不成。生坯尺寸大同小异,一个窑装多少货,老壳掐指一算,心里就有底了。老壳把关,不会出错。他站在前头,倒退着往后砌,每沏一圈,就有人压土,填燃料。隔一会,就要检查一遍,哪块砖出格,哪掀土填得不到位,他一眼就看出端倪。每次检查,有人就停下来给他敬烟,干活的时候,他从不吸烟,一双眼睛鹰隼般犀利,谁也别想蒙混过关。队长醉了,躺在树荫下,呼噜打得震天响,一只狗舔着他嘴边的秽物,意犹未尽。三白忙完了,没有立即走,和另外两个寡妇一块给男人们打下手,她们忙到很晚,男人们走了,她们还在收拾残局。

老壳烧旱窑,方圆几十里出了名,有句歇后语,老壳圈窑——放心。这一带流行烧旱窑,老壳常常被人请去当师傅,有的家陈,骑自行车来接。坐在自行车后尾,老壳袒露着胸脯,衣襟旗帜般飘荡,眼睛里一副自得的神情。如果人家是走着来的,他也不嫌弃,拿起家伙儿,跟人就走。晚上回来,人家送他的东西,不到家门口,全部分完,进了屋,咕嘟咕嘟喝一瓢凉水,倒头就睡。

三白很大胆,走进了老壳的院子。她不陌生,里外收拾了一遍,烧了一壶开水,倒了一碗放在老壳床头,怕他打翻暖壶,抓了一把麦秸围起来,这才转身离开。

队长把两个人叫到跟前,话还没说完,老壳脸就上色了,脖颈憋出老粗的筋,结结巴巴,要不,要不得......抓起家什,出门干活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咋想的,只要提到两人的事,他转身就走。

我上学以后,离开了村子,后来听说三白夜里浇地,不小心掉到了井里,老壳下到井里去捞,背到镇上急救,半道上,人就不中了。老壳厚葬了三白,好长时间没出门,队长叩了一阵子门,里面没有反应,队长到底没有沉住气,找人从外面把门鼻子卸掉。老壳正在院子里脱砖坯,浑身上下全身泥,队长摸了摸他的脑门,笑了,冲一帮人摆摆手,不打扰了,你忙,忙着。

旱窑因地制宜,适合鲁西南平原人口密集地区发展,那些年资源贫乏,生活拮据,买不起砖瓦的人家就建旱窑,自己烧制砖瓦。这种窑除了简单易建,节省开支,一年四季都可以烧制。只是在点火后,需要掌握火候大小,火大了,砖瓦易成琉璃,变形,上不了墙;火小了,半生不熟,前功尽弃。老壳后来成为公社专职窑匠,哪村圈窑,就到哪村去,人家管三顿饭,他可以自由支配,不用按时下地劳动,出去一天,生产队给他记十分,他给生产队交五毛钱,五毛钱是他主动交的,队长并没有规定。那时候三白还没有出事,有人说看见老壳给三白买了一副白手套,三白每天捋锄杠,手磨出了茧子。老壳不管走到哪里,不管路再远,从来不在外面过夜。柳辛庄离家最远,隔着太行堤,来回四十多里,他五更天赶路,干了一天活,连夜还要赶回来。人家给他搭好了铺,他执意回来,用自行车送他,他说都累了一天,说什么也不要人家送,赶到家,已经小半夜,第二天还要早起赶回去。有人说,家里撇着吃奶的孩子不成?他笑笑,甩开步子就走,人家只好把铺好的被褥卷起来。都说他犟,不谙事,村里人都不理解,到底图啥?后来总算明白,他正研制一套节约燃料的新方案,必须在家里实验。公社发展他入党,他不会写入党申请书,有人建议他找人代办,他摇头,觉得不是自己写的,没有真心。用半年时间,练习识字,年底,他终于把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了党组织。

脱坯是一件苦活,要从沼泽地挖土,下到齐腰深的泥潭,用铁锨把淤泥撅出来,装到畚箕里,挑到岸上晾晒,然后用板车把土拉到场院。脱坯前,把土润成粉状,用脚踩几遍,感觉没有泥块,就可以脱了。坯磨是用四块板拼凑一起的,独立,里外光滑,砖坯磨长,一般三个空挡,更精致,把揉搓好的泥惯进坯磨,双手抹平,拘一捧水淋上去,双手继续抹,直到没有障碍,往上提坯磨,湿漉漉的土坯就现在眼前,晒三五天,干了,码垛,最后装窑烧制。

我在大型砖厂感受现代化设备下的砖成批量出场的壮观,那是一个神秘的过程。通风采光很好的车间看不到一丝污染,机器在无声转动,空气流动,舒畅清晰,机器上的每一个按钮代表着不同程式,它们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缺一不可,互为关联,手指轻轻一点,不用任何原始力量,就可以享受成品供应。我在厂房前面与一个身穿橘红色工作服的环卫工不期而遇,他正在修剪花草,细长的眼角布满鱼尾纹。起初他对我的话充满迷惑,后来有所顿悟,专注地看着我,皱着眉头,努力重温我的提示。忽然,他笑了,漏出一排不算整齐的牙齿,你是说那个叫老壳的人,他可是一个好匠人。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对过去迷恋的情结,好多人和事都需要时间过滤。

一个整劳力,一天下来,能脱块大坯,块砖坯,如果成功率百分之八十,就能产生半堵墙的材料积累。一个人的能量是无限的。老壳脱坯不同于常人,同圈窑一样,他是行家里手,光着膀子,裤腰打成结,简单地挽在后背,一点点往后移动,两个人给他供泥,他还嫌慢,不停地催,一袋烟功夫,水汪汪的坯就排成了行。他一个人干出两个人的活,很多人家愿意请他,吃饭的时候,碗里的肉总比别人多出一两块。别人吃两碗,他要岗尖吃三四碗。

老壳在太行堤不远的盐碱地发现了一片红土,表面遍布着不规则的白色碱花,瘦弱的红柳和荆棘覆盖了地面,辟开一片空地,扒拉开白白的碱花,粗糙的土壤表面分布着很多昆虫穴巣,密密麻麻,像蜂窝,蚯蚓、放屁虫、蝼蛄、蜥蜴、红色蚂蚁,爬来爬去。老壳用随身携带的铁锨挖了一个坑,泛着水分的红胶泥呈现眼前。老壳报告了队长,队长扛着铁锨赶来,撅出了一块红胶泥,团出一条细线,看着老壳,以后,看你的了。队长粗糙的大手压在老壳肩膀上。

老壳着手制作瓦盆、碗碟、瓮。队长也没想到老壳无师自通,一下子把东西制作了出来。掂着叮当作响的器皿,队长高兴得跳起来,晚上,放了一场电影。

老壳的工作室不大,在堂屋一侧搭了个棚子,三面围了秫秸,正面挂了一张被单,充当屋门。跟出去圈窑一样,老壳每天给生产队交五毛钱,队长让会计给他记十分,后来队长嫌麻烦,让老壳一月交一次,月底,队长沾着唾沫点着老壳交上来的钱币,眉梢挑到了额头。

我见过老壳铸盆、碗碟、瓮。这些手艺后来我再也没在任何地方目睹过,那些童年记忆如此深刻,成为我的原宿。

老壳打赤膊,黑黝黝的皮肤溅满泥巴,看我吃惊,他笑了,原来他这样好笑,稀疏的牙齿灼灼闪光,像刚镀过釉。原来受光线影响,泥巴表面有一层暗色的光。他照例把裤腰挽在身后,塌下来的肚皮有一层层皱褶,汗水溻湿了裤腰,顺着腿杆流到地上。他站立的地方,几乎成了一个小水潭。随着磨具的旋转,双手像两只蝴蝶,快速在泥巴上转动,水珠四溅,半成品瞬间脱离磨具。他系了条围裙,身上的泥点原来都是水,手上并没有多少泥,油汪汪的,像做面食前浸了油。

透过光线,他认出是我,一句话没说,瞥了一眼,塌下眼皮,继续做起来。除了他站的地方,没有一点空隙,一堆醒好的泥巴,周围全是成品和半成品,浓郁的土腥味在棚子里氤氲。一束阳光透过被单缝隙照射进来,棚子里显得不那么沉闷了,那些半成品明亮起来,散发出艺术品的质地,精致而雅气。

很多年以后,我在鲁西南收集创作素材,发现很多人家仍然使用一些旧物件,碗碟,风箱,黑铁锅,纺车,水缸,面瓮......这些物件质地粗糙、厚重,但简单的线条浊朴、有趣,充满生活情趣和哲理,让人忍俊不禁,心里充满温暖。我在一只小巧的面瓮上发现一行文字,一笔一划,多少年之后,仍然彰显力度:年,我入了党。老壳。

作者简介

李同书,笔名福妮。作品发表在《山东文学》《湖南文学》《散文》《飞天》《散文百家》《短篇小说》《鹿鸣》《青年作家》《百花园》《今古传奇》《躬耕》等刊物,多次获各种文学奖。

往期回顾

·遥远的红薯

·平原上的水闸

·狫狫

·有关雪后的几个生活细节

·到瓦堡去

·草木编艺

·一地麦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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