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国庆作品展原58团老兵张发海驭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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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发海

原五十八团三营九连战士

八一年兵

籍贯:甘肃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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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驭手班

作者:张发海

  惨淡的月色聚一片凄凉氛围。寥寥的几颗星星挤眉弄眼,平添些轻佻和妖媚。是在嘲笑我吗?!

  窗外,不时炸响欢声笑语。哦,连里正为复原、退伍的老兵举办欢送晚会。

  当时,如果自己理智些,抑制住暴戾的冲动,也许,这会也置身其间,演节目,大出风头……可包围着自己的这间房子是禁闭室啊!窗外,时隐时现走动的荷枪哨兵最能说明自己的处境。

  命运的变化有是身不由己的。仿佛有恶魔推赶着,恍恍惚惚如坠入一个凄惶悲怆的梦境。

我的意识化作一缕轻云,飞出窗外,飘得老远老远。假如我的身体也像意识一样的自由该有多好。变作一股愤怒的烟团,直冲霄汉,躲开这乱纷纷的世界,那清静到哪去……栓娃的咳嗽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是我后面进来的,我揪心已久的事还是发生了。据他自己说,临上火车时,乘司务长和别人握手,他摸出事前藏在怀里的手榴弹教练弹,从背后砸了司务长一家伙。我说:“你是糊涂油蒙住心啦?砸了人家,你能顺顺当当回家?!”

栓娃“咚”地捶一拳床板,“哼!我这小鸡蛋,就是碰不动大石头,也要溅他一身黄!”

  我正想骂一句“二球”什么的,又忍住了。

  稍顷,栓娃狠声狠气地问:“你为什么打蒋亮?!下手那么狠!”

  我没有回答。宁愿别人误会,自己也不想辩解。

  我不认为这是厄运。相反,内心充满一种近乎为真理甘愿蹲囹圄的神圣、庄严感。

  意识渐渐凝聚。我很吃惊:埋没在自己脑海里的这部“电影拷贝”清晰得如同刚刚印制出的!

  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九八二年冬天一个月暗星稀的晚上。

  连里点名。

  连长的眼光掠过队列,在队尾驭手班定格。

  “本来,一些芝麻绿豆的,我不想在这抖出来。可不抖不行。部队嘛总归是部队。哪能像老百姓一样呢?啥事由着自个性子,还行?这样下去,成一盘散沙,还了得!咹?啊——我们驭手班个别人,一向稀稀拉拉,呆而浪荡,猪肉烩白菜、白面馒头大米饭还嫌味淡是怎么的,当贼骨头炒马料吃。真有意思,不知他是牲口哩还是人!”

  “报告!”栓娃一挺胸,“连长,个别人是我。你最好别骂人!”

  “嚯!骂的不对?是该记功嘉奖?!”

  “报告!”我打个立正,“李栓娃同志炒马料,我这个班长有责任。不过,连长,你批评的方法欠妥当。”

  连长一愣:“好哇,强将手下无弱兵,到底是耍笔杆的。我的班长同志,你手下还有位好汉呢。”他从兜里翻出一方纸,展开,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又往上瞭几眼,清清嗓子,“前天,我收到地方运输公司的一封来信,可不是什么感谢信、表扬信,而是口气十分不友好的信,人家说,蒋亮为一毛钱的车票,故意刁难售票员,还撕了人家的衣扣子,洋相竟出在坐满老百姓的班车上!这,这影响有多坏!同志们呐,我们可是人民子弟兵呀!”

  我有气又好笑,又打声“报告”:

  “连长,我说明一下,那次,我和蒋亮是一块去的,石炭井到我们营地,按规定,票价是三毛钱。一直是这样。那个售票员想欺负当兵的,硬是要四毛钱。就和蒋亮发生了争执。是售票员先动的手撕蒋亮的领章。还‘黄狗’‘黄皮’的骂人,不得已,蒋亮才动的手。明明是他们往人身上扣尿盆,还反咬人!”

  “当时,你为什么不进行制止?”连长问。

  “车上人特别多,我堵在后面,寸步难行,光喊‘蒋亮’‘蒋亮’没用。”

  连长不耐烦地挥手:“好啦,好啦。闯了祸,净是理,作为一班之长,不应该处处为犯错误的下属辩解、袒护,甚至包庇。从明天开始,你们驭手班进行作风纪律整顿。我参加。各排带回!”

  三天的“作风纪律整顿”在连长的督阵下熬过去了。期间,最活跃的数朱少秋。倒像是他炒了马料、撕了售票员的扣子。没完没了的自责,无休止的认识。一副受审犯人的样子。真正的像是“触及了灵魂”。好不叫人别扭。

  我自己倒觉得有些麻木了。后遗症则是情绪的懊丧、烦躁。

  张涛是新兵,又是来自城市,马呀骡子的只在电影、电视和书上见过。刚到驭手班,让他遛马,他三个手指头掐着缰绳,愣愣得瞪着面前的庞然大物。马打个响鼻,他本来打晃的两腿吓弯了,“扑”跪地上,尿了裤子。

  今天我给他开小灶,单个教练。复述了要领,注意事项,我叫他练习驮鞍。

  张涛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上前,眼睛一眼不眨地盯着马,嘴大张着,屏住呼吸离老远就甩鞍鞯。还好,马没惊。又照老样搭上鞍,就慌乱地勒肚带。丢三落四的弄完,利索地躲闪到一边,有些得意地望着我,好像等我的褒奖。

  检查结果:臭绳没套,鞍子一边斜,肚带松松垮垮的。

  “你咋球整哩?呐,臭绳是摆设?鞍子是踩蹬?肚带是老太太的裤腰带?要是驮上炮,这,这还能行军走路?!”

“班长,我都懂,就是……怕得慌,一怕就乱,一乱就全忘喽。”

“怕什么,马能吃了你?牲口通人性。你越怕它,它越是欺负你。来,牵上走走,胆小当不了驭手。”

  马一看张涛牵它,故意刁难似的,使开性子,任你死劲扯缰绳,它呲牙咧嘴地甩着头,蹄子扎了根一般,就是不挪窝。

  “你呀,真没治!”我要过缰绳,正要给张涛做一下示范,猛听有人喊—“‘白鼻子’惊了,‘白鼻子’惊了!……”

  心里咯噔一下。我几下把缰绳绾在一棵沙枣树上,拉起张涛,向喊声处跑去。

  我们气喘如牛,两腿酸困。终于追上了那匹绰号“白鼻子”的黑马。

  它倒在沙窝,不住地打滚,叫唤。我吆喝人把它架起来,可四条腿刚落地,“噗通”又倒下。

  司务长翻弄一下“白鼻子”的眼皮,敲敲肚子,“不轻呀,给军马所打电话吧。”

  栓娃剜他一眼。挽起袖子,把手伸进“白鼻子”的肛门。抠一会儿,掏出块滑溜溜的硬粪蛋。

  司务长嗫嚅地说,“还是……给军马所打电话吧。”

  栓娃摸出根烟,叼上。暼司务长一眼,“看把你日能的,娃娃头都出来了,才叫接生婆!几十里路,坐直升机呀?”声音不高,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咋跟司务长这么说话?!我替栓娃捏把汗。

  司务长倒理亏似的耷拉下头,脸呈猪肝色。

  栓娃捣一肘身后的张涛,“你快跑一趟,把我的钢精盒拿来。”

  “哎!”张涛飞奔而去。

  栓娃揉搓着“白鼻子”的肚子。“白鼻子”痛苦不堪地挣扎,哼哼。

  张涛急风急火地跑来。

  栓娃接住钢精盒,从里面布包翻出几根银针,分别刺入“白鼻子”的“蹄头穴”“三红血”“脾俞”等几个穴位。

  不大工夫,“白鼻子”安稳下来。

  栓娃拔出银针没多会,“白鼻子”又打起滚。像疼得更加剧烈,头还往地上使劲地磕,翻白眼,吐白沫。

  我何曾见过这阵势,“这可咋办?”话刚出口,自觉失言。我是驭手班的头儿呀!

  “别慌,八成是肚子里的草料发了。”栓娃瞟我一眼,说“前后出不来,憋在肚子里闹腾,是后结引起的胃扩张,得把胃里的东西吸出来。”

  “没有吸吮器怎么办?”有人嘀咕。

  栓娃吮一下嘴唇,略一思索。“卫生员,借你听诊器用用。”

  栓娃拔掉听诊器的金属部分,手微微发颤着,把橡皮管插进“白鼻子”的嘴里慢慢往胃里送。

  我意识到,再不能旁观下去。抢过栓娃手里的橡皮管,“我来。”

  我憋足劲,吸第一口。立时,一股酸臭味冲进鼻腔,五脏六腑在翻腾,心几乎要蹦出来。他娘的,揽着大头活!我忍住呕吐,死死闭住嘴巴,屏住呼吸,一口接一口地吸。

  粘乎乎的胃液顺着橡皮管滴在沙地上,散发出刺鼻的臭气。有人往后躲着,还有人捂住嘴巴鼻子。

  栓娃从我嘴里拽下橡皮管,吸起来。

我才觉得双耳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腮帮子酸疼酸疼,四肢软绵绵的,人整个儿瘫了。

  随着胃液不断吸出,“白鼻子”渐渐安稳。栓娃抽出橡皮管,解下腰带,在它肚子上温柔地刮着。随后,又将银针重新刺进几个穴位。耳朵贴着“白鼻子”肚上倾听一会,长长呼出一口气,“有肠音了。”我顿感压在背上的磨扇忽然甩落,浑身一阵轻松。

  “白鼻子”慢慢扬起头,蹬开前腿,跃跃欲试。栓娃弓腰,扛起它的肚子,叫声“起”,“白鼻子”趁势后腿一绷,稳稳当当站起来。

  火势旺极,炉圈炉盖烧成红彤彤一快,界限模糊。炉膛里烧出一派呼呼风声。我们开班务会,讲评栓娃抢救“白鼻子”。

  张涛胆小,人却鬼精。那次连里进行“智力竞赛”,主持人问他,“什么是宁夏三宝?”张涛正儿八经的答道:“风沙、蚊子、小咬。”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主持人挺风趣,还说,“有点道理。”不但没扣驭手班的分,还加了二点五分。张涛的嘴向来能呱嗒,这阵更是土地爷放屁——神气十足。

  “老李(他一直这么称呼李栓娃,大概是以示尊重吧),凭你这手绝活,回家办个环球兽医实业开发公司,一定大发特发。我复员要是混不下去,到青海去投奔你,咋样子嘛?”

  “去你个‘龟儿子’,”栓娃说,“告诉你,骚味早闻够了,回家再不干‘弼马温’。”

  朱少秋说:“班长,你把今天的事写篇报道,准在《人民军队报》登个头版头条。”

  栓娃白一眼朱少秋,“你呀,少捧臭脚!往后啊,你少当些蒲志高,我感激不尽了。”

  朱少秋给捅到了痛处,咂吧咂吧嘴,噎得涨红了脸,讪讪地垂下头。

  朱少秋和我是同年兵。当新兵我们虽不是一个班,可他的人品,在我的耳朵里早灌满了:军事训练一般,至今没上去单双杠的三练习。手榴弹全连倒数第一:二十九米五,不及格。文化嘛,售票员叫佳票员。还问我:“拿破仑是哪个团的?”可这人,咋说呢?打水、扫地,往班长牙刷上挤牙膏,给连长、指导员擦玻璃窗,他没一样不拿手、不积极的,而且专挑有干部在场的时候干。到驭手班是他主动跟指导员申请的,说是脏话累活才能锻炼人。有时候,还会来点叫人说不出名堂的玄乎事。就说那次吧,军区后勤部来了几个人检查工作,大家钻进马厩,直“辣”鼻子。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首长问陪同的团长:“乖乖!你们的马厩里头还撒香水唻?”他这一问,我们都闻到一股女人身上才有的味儿。团长窘地杵在那里,用眼睛问着营长、连长。这时,朱少秋窜到前面,“叭”一个立正,“刷”一个军礼,“报告首长,香水除臭味,是我洒的。”那位什么长大笑,失态的差点蹲地上。笑声使满厩的马呀骡子们停止咀嚼,全支棱起耳朵,瞪圆了眼睛看着它们的主人。老首长笑够了,抹着眼泪对朱少秋说,“你这瓜娃子,叫我看,你这脑壳子应该洒些香水唻。”朱少秋“叭”又打个立正,“是!”又逗得老首长狂笑不止,且手舞足蹈,在场的团、营、连干部的窘态难以形容。我只觉得咬了口没熟的酸杏子:倒牙。还有上次,连点名时,连长痛批了栓娃和蒋亮。蒋亮倒没什么。一回来,拉开被,捂头睡觉。栓娃边洗脚,边把脸盆踏的山响,大骂打小报告的人是“黑抢手”。朱少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表白。“老李,你别瞪我,我、我不会干那种事。”我看着事态要扩大,忙出来打圆场,才使栓娃偃旗息鼓,上床睡觉。唉,朱少秋这人,骨头缺钙是咋的,尽像娘们似的耍小心眼,几个人对他都不太受用。

  “老蒋,你也说说嘛,咋一声不吭呢?”我用指头捅捅蒋亮的膝盖。

  蒋亮正在想什么出神,被我打断,木愣愣地望着我。恩恩啊啊的,“大家说呗,我、我正听着哩。嗯,大、大家说,大家说。”说完又神情郁闷的低下头,自顾一口接一口的吸起卷的喇叭烟。

  说来我和他是半拉子老乡,都是甘肃人。他和栓娃是同年兵,都超期服役一年了。可他不像栓娃,成天像个小老头子似的。勾着头,一副没精打采样。总像苦苦地思索或是憧憬着什么,眼睛里总游移着慵懒和迷惘。我到驭手班半年多,没见过他一次笑脸。开会、发言,他历来是闷葫芦一个。他咋这样?从头到脚透股凉气,像块冰疙瘩。我曾带着复杂的好奇心找他谈心,也是哼哼唧唧,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从没见过他这样扎锥子不冒血的人。他留给我的是迷。没见过他买肥皂、牙膏、烟什么的。上次,和他到石炭井办事,我要进馆子,他死活不去,说“我不饿,你去吧。”

  我清楚他说谎:早上一碗稀粥早尿了,不饿?屁话!回来的车上,又为一角钱的事儿和售票员较真儿,弄得我脸上抹黑,白白三天的“作风纪律整顿”。整个一个葛朗台!

  倏地,我发现玻璃窗上贴着一张人脸,像幅抽象画。

  门吱扭扭响,探进来一张笑嘻嘻的脸。

  “呃,开会呢?”

  “司务长,您坐。”我让出折叠凳。朱少秋敏捷地递上茶缸。

  司务长慢腾腾地吹一口浮在上面的茶叶,呷一口,“好消息,经我再三请求,连里决定:为李栓娃同志报请营嘉奖。啊——这是你们驭手班的光荣,我这后勤头儿也沾光。嘻嘻……”

  自打司务长进门,栓娃就抽闷烟。他眯着眼,样儿像打盹,直到司务长说完,他才抬起头,睁开眼,先努起嘴吐一串儿烟圈,一本真经的戏谑道:“用不着,劳驾你再去‘请求’一下,能不能把嘉奖换成一条‘金驼’,这几天断顿,兜里有没票子。”

  司务长干笑两声,“嘉奖是政治荣誉,岂能和一条烟相比?你别开玩笑。嘻嘻……”

  “班长,我牙疼,找卫生员瞧瞧去。”

  没等我允许,栓娃拉开房门,走了,还煞有介事地捂着腮帮子。

  张涛诡秘地朝我眨巴眼睛,很想回报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但我打消了念头,旋即化作两声稀释气氛的干咳,“大家,接着发言。”

  “对,接着发言。”司务长借坡下驴,走了。

  “……经营党委研究决定:为抢救军马做出突出贡献的、八二无后坐力炮炮连驭手班战士李栓娃同志,记营嘉奖一次。”

  营长洪亮的声音刚落,操场上立刻响起了哗哗的掌声。

  “报告!”栓娃腾地站起,踏翻了身后的折叠凳,“报告营长,我不要嘉奖!”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瞄准栓娃,又几乎同时转向,盯住营长。

  “你说说,为什么不要嘉奖?!”当了二十年兵的营长大概第一次遇到不要荣誉的兵,惊奇的声音走了样。

  “给军马治病,是当驭手的分内事,没必要嘉奖。”

  营长稍一愣神,侧转身和一旁的教导员嘀咕几句什么,“李栓娃同志留一下,各连带回!”

  北风扑向对面的山,又撞回来,在地上打着旋,扬起雪沫和沙尘,眯得人和马睁不开眼睛。时值中午,却像傍晚一样,天地间黑蒙蒙,昏沉沉的,整个山谷呜呜作响,咋听起来,像疯女人丢了儿子一样嚎叫。

  我和栓娃裹紧大衣,捂严棉帽,分别坐在大车的两根辕上从团部拉了马料往回赶。

 栓娃变着法点了几次烟,都没成功。风太大,气得他把老天爷的爷爷奶奶老子娘都骂遍了。

 “哎——捱着点,到家再抽。”

 栓娃“呸”地将衔在嘴上的烟吐掉,“下月发了津贴费,说啥也要买只防风打火机,他妈的,烟都不让抽。”

 我调换一下姿势,尽量和栓娃靠近些。“算了吧,我们谝点啥,混混时间。哎,你可真高风格,别人眼红的玩意,你咋不要?”

“针尖大点事,偏偏张扬成碌碡,有个球意思!”他说,“你注意了没,今天,团部管仓库的那小子,牛皮哄哄的,把我们当要饭的。”

  “宰相夫人七品官,人家是团部的呗。”

 “屁!叫我说,才没出息呢。那手指头细得跟筷子一样,真要打起仗来,那号怂货能操枪弄炮?什么玩意儿,驾!”

 一鞭子抽去,马们步子加快,绳套绷儿紧。大车一快,颠得贼厉害,硬邦邦的车辕硌的屁股生疼。

 “赶慢点,道不好,又是雪,翻了车,我们都烈士了。”我说。

 栓娃“驾”又是一鞭子,“没事儿,你没见马鼻子上的冰溜子?跑快点,才不冷。”

 道路进入一片开阔地,风雪变得越发肆虐。眯眼望去,马们的圆屁股扑朔迷离的一颤一跳。路旁不时冒出一棵勾腰驼背的沙枣树,像是平地钻出个怪兽,冷不丁吓人一跳。大衣领子竖起来,棉帽耳朵系得死死的,冷风还是嗖嗖地往脖子里钻。张嘴一说话,先呛一口雪。马们玩命卖劲,鼻孔跟风箱一样邪响。

 我还是耐不住寂寞,几乎是大喊着:“哎,那天营长留住你,说些个啥?”

 栓娃喊,“你呀,……咋啥事都爱刨根?”

 “你是老兵,我—新兵蛋儿,如果你信任我——凭感觉,你和司务长有疙瘩。”

 “那号东西,一肚子烂杂碎,脏了这‘三点红’!”

 “天南地北到一块,也是缘分。一口锅里搅勺,哪能没有磕磕碰碰?都让着点,没有过不去的。以后啊,你得稳着点,别像打老K似的,噼里啪啦全甩出来。”

 “哎哟喂,你成了二指导员了!告诉你吧大班长,跟他,没完!驾!”

 我苦笑一下,唉,人能上天入地,就连虫呀鸟的情话都能破译出来,可就是没办法知道同类心里的事儿。他跟司务长究竟是……?!

 大车拐进一条沟,风雪似乎不那么张狂了。两边石崖,泛铁锈色,犹如童话中的怪兽,张牙舞爪的迎面扑来,又凶神恶煞般不甘心的退去。闭起眼睛,如置身于一个虚幻的世界。风打着呼哨,间或能听到大车胶皮轱辘咯吱吱的碾雪声。

 良久,我沉不住气了:“我不该逼你,谁都有权拒绝回答自己不乐意回答的事。不过,我还想请教你,你和蒋亮是同年兵,他咋就成天吊孝上坟一样呢?”

 “他呀,一入伍就那样。听他老乡说,他们弟兄八个,他是老四。最小的还在吃奶,老大快四十了,还没娶上媳妇。他们那地方,年年旱得冒烟,喝水都靠政府。他家来信,头一句诉苦,第二句要钱。你说,他能乐呵的起来?”

 原来……我他娘的算什么班长!一种愧疚感撕扯着我的心。

 驭手班的人畜饮水靠一辆毛驴车,到小煤窑去拉,那儿有口井。我发现,轮上栓娃值班拉水,他格外积极。平时,衣服扣子都懒得系,去拉水时,不但军容整齐,还要牙刷缸里倒上开水,将皱巴巴的裤子熨出折儿。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拾掇的跟滑冰场一样。有本书上说:如果女人刻意打扮起自己,一定是有了喜欢的情人。那么,男人呢?

 一天晚上,正好栓娃值班。我想弄清这个充满新鲜色彩的迷。

 听着周围一片呼噜响,悄悄爬起,披上衣服,溜下床,穿上鞋,没出一点声响地拉开房门。

 钻进马厩,牲口们嚼料的“咯噔噔”声立时充满耳朵,空气里流动着一股尿骚味。牲口比人机灵,都惊觉地抬起头,望着我。

 正给一匹马挠身的栓娃发现了我。

 “咋的,睡不着?”

 “嗯。”

 他俯下身又给马挠起身。马舒服得弹蹄子、甩尾巴,不时发出欢快的叫唤,还侧转头蹭他的脸。栓娃拍一下马的脑门,“乖、乖,吃料,吃料。”马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重新把嘴伸向水泥槽。

 栓娃边给马挠身边像是自言自语:“这牲口,上心些,伺候好,就上膘。上了膘,就除病。”

 “你是内行。”我说,“以后多给他们几个讲讲。”

 “啥内行,狗肉上不了席面。”他揶揄着。

 “谦虚个啥,呐,来根‘金驼’。”

 栓娃停下手里的铁挠子,隔着水泥槽跳到前面。

  点上烟,我放缓语调:“你可别嫌我太多事,我……你知道,我这人爱写……写点玩意。写玩意得有素材,不能瞎编。看得出……你和小煤窑上那姑娘有些……有些那个,能不能……好为我的玩意添点材料。”

  电灯下,栓娃的表情凝重起来,直勾勾盯我几秒钟,又看看袅袅冒烟的烟头。夹烟的手指头轻轻地拈弄着,继而故作轻松地干笑一下,“开什么玩笑,内务条令明确规定:‘战士在驻地附近不准谈恋爱’,我吃了熊心豹子胆?”

  “我不是……嗨——不是那个意思。如果——如果你认为我是那种专喜欢打探别人隐私,为达到自己的什么目的人,或者……唉——你认为我下作,完全可以不说!”

 “你说哪去了,我清楚你的为人,你也明白我能吃几碗干饭。唉,好吧,反正啥事瞒不过你,就冲着我们对脾气,说说也无妨。你可别嫌缺盐少醋。嘿嘿……”

 栓娃猛吸几口烟,窝嘴里,憋一会才长长吐出来。“其实,这不是啥新闻,蒋亮他们早知道,你来时间不长,当然不清楚了。嘿嘿,这人呢,有时也挺有意思,嘿嘿……那姑娘叫来妮,大武口的,她父亲就是小煤窑的承包人。他们挖煤的叫‘窑头’。嗯——有一次,我拉水不留神,把水桶掉到井里。咋捞也捞不上来,干着急,就是没辙儿。我掏出十块钱给来妮,说,这是赔桶的,你买只新的。她瞪一眼,‘那个稀罕你的钱,我就要掉下去的那桶!’说得干脆极了,简直……对,斩钉截铁。唉,那就捞呗,一个大兵咋能和一个小姑娘计较。再说,我也输理呀,我脱掉外衣,我腰上系条绳,央求她帮忙往井里吊我。她却发了神经一般,咯咯大笑。哎,越笑越不成样子。闹得人心里直发毛。她笑够了,啥也没说,一扭身,钻进屋子,再没露面。我在井台上足足愣了半上午。嘿嘿,姑娘家的事,就那么玄乎。我们也算认识了,嘿嘿……”

 我当胸捶他一拳,“还说缺盐少醋,满有味的嘛。很有些浪漫情调,这要写进玩意,再精彩不过。嗯,那一刻,你的愣头愣脑劲儿,不,傻劲头,在她心里激起了波澜。也许你没有留意,不过,她进屋的那一瞬间,肯定给你送去了一个千娇百媚的秋波。”

 我故意卖弄的话没有使栓娃产生兴致。相反,他竟一脸的惆怅。

 “怪我自作多情,弄得他和父亲翻脸了,不让她在小煤窑上当保管员了。前些时间,打发她回家了。”

 “为什么?!”

 “这还不明白,人家是有钱,光汽车就五辆,财大气粗的,哪会让女儿和一个穷大兵来往。趁着还没粘乎上,早些分开了呗。”

 嚓——嚓——嚓——

  大草垛一边,一字排开三把大铡刀,锋利的铡刀闪着亮光,此起彼落。铡草声干脆利落,节奏铿锵。

 我们驭手班五个人,加上连里派来的一名战士,刚好一对一。

 握铡把的、擩草的,配合默契。铡碎的干草泉涌一般,喷射出去,落在铡座旁。不一会,碎草堆成了小山。

 “哎,伙计们,铡短些,啊——寸草铡三刀,牲口吃了才上膘。”我吆喝着从栓娃那学来的经。

 张涛抹一把额头的汗,“啥子时代了,人民解放军还用这宋朝包青天用过的古董?让外国佬见了,不笑掉大牙才怪呢。”

 栓娃接话茬,“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这叫——发扬革命传统。”

  “啥子发扬革命传统,”张涛反驳道,“没有先进的,穷凑合呗。哎,你们说怪不怪,有本杂志登啥子来——有人专门研究武松打死的到底是东北虎呢还是华南虎的问题,咋就不往这上面动动脑子呢?”

 栓娃往掌心吐口唾沫,“耶哈,土枪打开洋子弹了。看不出你个新兵蛋子还挺忧国忧民。说不定,将来呀,你是块当军委后勤部长的料嘛,和我们铡草,屈才了,屈才了。”栓娃善意的奚落引起大家的笑声。

 张涛越发得意,“我要是当了将军,保证全班每人一套‘四个兜’。”

 我说,“等你当了将军,我们早都当爷爷抱了孙子,还穿什么‘四个兜’?”

  “那有什么?”朱少秋说,“就是不穿‘四个兜’,我们还可以为张将军做饭、养花、看大门。”

  “得得得得,”栓娃踢一脚碎草,“一说美事,你就当真。擦尻子舔屁股的活,只有你乐意干!”

 朱少秋尴尬地咧咧嘴,再没吱声。

 许是栓娃的风凉话煞了风景,原前气氛不知跑哪去了。大家只顾干活,再没人吭气儿。

 “啊—!”

 猛乍乍的一声惨叫,蒋亮倒在草上打滚。

 大家全怔住了,僵在原地。

 蒋亮左手捂着右手,指头缝涌出殷红的血。

 碎草上,两只断指突突蹦跳。蓦地,我们都像火钩子捅了一下似的,扑向蒋亮。

 “快,快叫卫生员!”我喊。

 张涛箭一般向连部射去。

 我们七手八脚,照战地救护课上学的办法,拿背包带扎住蒋亮的大臂。效果一般,血不住地淌。

 张涛和卫生员风急火燎地奔来。一瓶云南白药全倒上,纱布左缠右绕,直到蒋亮的右手裹成一个小榔头。一转眼,血又像泉水一样渗出来,滴答着。人似癫痫病突发,身体剧烈的抽搐。

 连长骂骂咧咧的赶来,“胡球整!天天讲安全,驴耳朵里灌秋风!”

 栓娃抱起蒋亮,“连长,马后炮顶啥用,现在最最要紧的是救人!血止不住,出人命的!”

  连长扯我一把,“你,和李栓娃套马车送人。我去挂电话,让团部卫生队派救护车。记住,动作要快,半道能截住救护车,再好不过。”

  心被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压迫着,沉甸甸的。身心从未有过的疲惫,回首恍若隔世的三年,多少感慨一齐涌上心头。是失却,还是获得?

  就要摘下领章、帽徽,离开这笑过、哭过的贺兰山、军营、驭手班。我医院养伤的蒋亮,最后一次尽一下班长——不,兄弟的情分。

  蹑手蹑脚推开虚掩的房门,见蒋亮背靠着被半躺半卧。

 “班长—”蒋亮欠起身。

 “别动,大家让我来看看你。好些了吗?”

 “嗯。”

  我掏出挎包里的东西,摆到床头柜上。“你瞧,这烟是栓娃的,麦乳精是张涛的,罐头是朱少秋的,我买了瓶枸杞酒,这玩意强身补气。另外,大家凑了一百块钱,让你寄回家。”

 蒋亮没有接钱,只是木愣愣望着。慢慢低下头,身体一抽一抽的。

  唉,也难怪,马上要各奔东西,他心里会有好滋味!我把钱拍到他左手上,“哭个啥劲,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能守一辈子?放你一百个心,日后,我给你写信。等你结婚娶嫂子,我还要去闹洞房呢。”

 蒋亮迷茫地抬起头,满脸泪水,“你……没背处分吧?”

 我故作轻松地一撇嘴,“不就是二指宽的一张纸条子嘛。也怨我平时没尽心,忘了喊提醒大家,才……罪有应得吧。你呀,好好养伤,大不了迟走几天嘛。”

 “呜呜咽咽……”蒋亮号啕大哭,还拉过被子捂上头。

 他平时蔫不拉几的,也没见过如此软弱。我给闹懵了。同病房的病号和门口的护士们叽叽喳喳咬起耳朵。

 我脸上一阵发烧,一把掀开被子,摇晃蒋亮,压低声哄劝他。他不理茬,越嚎越来劲,涕泪交加。惹得我性起,砸他一拳,“你—有完没完?!”

 他一骨碌翻起,陡地扬起脸,脸色渐渐由黄变白,鼻尖沁出汗珠,面部肌肉在颤栗!“我,我不是人!”说着从衬衣兜里摸出一方折着的纸,背过脸,递给我。

 我疑惑的展开纸——原来是他的家信:

 “……我儿,听说县上新近有个文件,说是在部队立了功和残废的,回家安排工作哩。村上前年回来的宝林,在部队放炮伤了脚,前些天端了铁饭碗,守烈士陵园。听说一月挣七八十块钱。……”

 毋需正本清源,看过几本推理小说的我,很快明白了这份家信和蒋亮断指之间的缀连。

 一阵寒战掠过我的脊梁,血液嗡的一下涌上头顶。

 “你——!”蓦地,我一把揪住蒋亮,扯他下床,甩开巴掌,噼里啪啦就是几掴子,觉得不解恨,又掀翻他,压上去,头脸不顾,抡起拳头,狠劲地捶……

 蒋亮一副死驴不怕狼扯的架势,闭着眼,支棱着脖子,任我发泄。

 病房里炸了窝。先前瞧稀罕的病号呼啦啦扑过来,搂腰抱腿拧胳膊,死死摁住我,动弹不得。

 紧接着,冲进来一伙白大褂,配合病号,拖死猪一样往门口弄我。

 我乱挣扎,扯破嗓子嘶叫着,“你他妈白披了人皮子!你没脊梁骨!你不是公的!……”

 医院暴打病号,这还了得!医院的开水房暂时成了关我的禁闭室。

 糊里糊涂坐了几个钟头。朦胧中听见有人开锁的响动,门一开,是连长的脸。眼睛瞪得比牛的还大,足足盯了我半分钟。

 “为什么打蒋亮?!”走出医院的大门,连长闷腾腾的一声断喝。

 解释给连长吗?知道了真相他会做出何种举动?或许,我会安然脱去干系,甚至在人们心目中树起一块男子汉的丰碑。可蒋亮呢?他的人格、尊严将要丧失殆尽。人全完了,精神的崩溃是没法补救的呀!不能,绝对不能。如果那样,会使蒋亮走入绝境。我主意已定,摆出副顽劣样,“无可奉告!”

  “你——!?”连长横到我面前,牛眼睛冒出一种混沌的疯狂。

  我被他牛眼睛喷出的疯狂震慑住了,但思维异常的清晰,暗暗为自己鼓劲壮胆,不愿在他面前轻易暴露自己的软弱。我用同样的目光迎住他,心里反而凝结着充实感。

  蓝天深邃。阳光灿烂。我们军帽上闪闪发光的红五星也彼此对峙着。

 毕竟比我多穿了几套军装。连长用一声含义极其抽象的长叹首先宣告:终止对峙。

 我走前,连长在后。完全可以想象,盯在自己背上的,再不是往日充满爱兵柔情的那双眼睛了。

 走着走着,我说不上为什么突然回转身问起他:“连长,按理说,艰辛的生活应该锻造人硬邦邦的性格,咋也把有的人扭曲成软骨头呢?”

 连长打了个楞怔,曚曚地盯住我,继而撇嘴:“咦!把你美得太,你还以为是写小说作诗呢?你打了战士,一个正在养伤的战士。这——才是实打实的实事。走吧,别咬文嚼字了。”

 我悬起的心踏实落地。显然,这位全军区有名的神炮手脑子里还是缺些抽象思维的零件,没有对部下内涵丰富的话作进一步探究。

 黑暗中,栓娃窸窸窣窣地挪到我身旁。

  “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地打蒋亮,既然你不肯讲,不强求你。可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司务长的事吗,现在——有兴趣吗?”

  “说吧。”

  “这得从我父亲说起,他是个土大夫,专门看牲口,还是从我爷爷那学的。在我们家乡,我父亲很有名气。在家时,我常跟他到外面给人家看牲口,时间一长,我也学了几手。当了兵,恰好分到炮连,我一看这也养骡子养马,就跟连长要求到驭手班。父亲听说了,很高兴,写信叫我好好干,回家干老祖宗传下的老本行,还给我寄来他写的《马病偏方三字经》手稿和一盒银针。事儿就出在这《马病偏方三字经》上。手稿叫司务长看见了,他跟我借,说是学习学习。他一学习就是半年多,我跟他要,他总推三拉四的说还没看完。有一天,连里通讯员送来一本地方出版社出的小册子,硬嚷嚷叫我请客。我说请什么客?通讯员拍着那本小册子,装什么糊涂,拿了稿费,还不请客?小气鬼!我一看书名,正是我借给司务长的《马病偏方三字经》。再一看作者名字:潘兴刚、李栓娃。他娘的,闹半天,他姓潘的耍了我,早揣了贼心了。我气得半死。晚上,约司务长到营区外面的沙河,捏两块石头往他脸上晃着,逼他说明白。你猜他咋说,‘你不谢我,还来这一套!告诉你,你那破玩意我改了十几遍。光错别字不下几百个,狗屁不通!哎,作者署名也没漏下你呀,过几天,你不费吹灰之力就捞个三等功,这不是挺那个吗?’我揪住他的领子,说,‘你放屁,那是我父亲几十年的心血。你糊弄几下就成了你的?还他妈的解放军军官,缺德不缺德?我要告你!’他鼻子一哼,‘缺德?告我?好啊,我正想告你这缺德鬼呢!你以为自己是铁桶子一个,滴水不漏?告诉你,你和小煤窑上那姑娘的事我一清二楚,还约到马厩来亲热,你拔过几回包子,搂过几回腰,全在我心里有帐!’驴日的,我晚上值班,和来妮在草垛里就那么两次……不是真干,可,可全让他……我像皮球扎了窟窿,攒不上劲了。没办法,只有认了,窝窝囊囊带了军功章。不过,我暗打主意,非让他姓潘的小子认识认识我李栓娃不可。这不是……唉——!”

  我大为诧异。

  从西伯利亚袭来的寒流,卷夹着满天的沙尘,顺沙河呼啸而过。被山挤成窄条的苍穹间、浓重的云层背后,太阳像一个苍白的斑点,冷冷的俯瞰着我们。

我们摘下领章、帽徽,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郑重的捧给连长。

  连长用浑身的劲,将我和栓娃的手抓到一块,捏着、捏着……

  留队的张涛、朱少秋,还有其他战友都来送我们。

  男子汉们像是突然改变了性别,一个个嘴角抽动着,将内心的一切溶进又咸又涩的泪水和铁钳一般的握手中。

  忽然,我发现了蒋亮!他脸色苍白的站在一边,面无表情的望着我。

  我撇下正握手的战友,奔过去,一把抓起他没有拇指和食指的右手。

  “班长,我……”他泣不成声。

  我替他揩去泪水,手搭上肩,摇着晃着。想说点什么,可喉咙被什么卡住了……

  汽车的引擎轰轰鸣响。司机按响了催促起程的喇叭。

  栓娃突然双拳提至腰际,小跑到连长面前,双脚“啪”地一磕,右手“刷”一个军礼,大嗓门掷地有声:“连长同志,战士李栓娃请求去马厩告别战友!请您指示!”连长嘴角抽动,泪眼迷茫。突然扑过去,一把抱住栓娃,嘴里嗫嚅着——“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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